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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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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安無雪雙瞳輕顫。

    雪絮挂在他顫動的睫毛之上,像是深海之中綻放的雪蓮。

    春華抖動,他握劍用力至手背青筋暴起。

    裹着濁氣的風雪打在他的身上,他分明有靈力護體,卻還是覺得刺骨冰寒。

    裴千在一旁咬牙切齒道:“安無雪哪裏和你一模一樣?你若是費盡心機造就千年前千夫所指的局面,那如今呢?如今難道你就得逞了?”

    曲忌之這時終于斥濁氣出傷口,不着痕跡地持劍靠近。

    他神色警惕,也接口道:“姜先生在得意什麽?你千年前的籌謀失敗了。首座從始至終,不曾劍指蒼生。”

    安無雪無言。

    他和姜輕一樣?

    笑話。

    他無心和姜輕辯駁,趕忙無聲地結出法印,送出一道傳音符。

    傳音符裹着靈力,沖破疾風驟雪,穿過謝折風立下的結界,朝着茫茫海域深處而去。

    ——它去尋謝折風了。

    姜輕卻只是看着,絲毫沒有阻攔之意。

    他被裴千和曲忌之接連反駁,也不惱怒,反倒點頭道:“所言不差。其實你當時真的死了,我猝不及防。你拿着春華一路殺出重圍,回到落月峰時,我還在籌劃着如何讓落月峰也背棄你,結果沒想到,我們這位謝仙尊啊,居然比我想的還要絕情。”

    ——安無雪知曉心魔真相時,已經察覺春華的問題,不曾用過春華,姜輕至今也不知曉謝折風那一劍的隐情。

    他仍以為謝折風為天下悠悠衆口而放棄安無雪。

    “……我本來沒想讓你死的。你若是死了,我豈不是看不到你被衆生抛棄的反應了?我當時遺憾了好久,謝折風又成功登仙了,我只能繼續隐于世間。後來,我想看看,你若是有殘魂飄蕩世,是不是會怨念憎恨?我追溯因果,尋到荊棘川,卻看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

    姜輕譏諷道:“謝折風親手出劍殺你,居然又去荊棘川尋你殘魂。”

    “更讓我驚訝的是,你的殘魂還是沒有什麽怨氣。”

    安無雪冷冷道:“那倒是讓你失望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傀儡印所在的左臂。

    “我曾經救了第五根天柱,死後沒有怨氣卻殘魂不散,是因為第五根天柱留了我的碎魂,歷時千年,替我重塑金身玉骨,送了我新的一世。”這些皆是他能溝通天柱之後猜到的。

    “而你——”他舉起春華,劍尖對着姜輕,“靠着推算因果,找出了我複生之處,搶先一步帶走我,落下傀儡印,借雲舟之手把我換了個身份送回落月峰。”

    姜輕接連點頭了好幾下,神色格外從容。

    “謝折風已經登仙,可濁仙秘法被因果所埋,我反倒只能止步渡劫巅峰。時局已變,我想重振旗鼓,原來的籌謀已經無用了。從那時起,我有了新的打算。但這個打算靠的是第五根天柱,必須得等你活過來。

    “我本來可以布局更久。但是你死後最開始的八百年,謝折風年年趕赴荊棘川,以仙力覆蓋萬千荊棘,這些強勁的仙者靈力被第五根天柱汲取去,助它更快地為你塑身。我當時實力大減,動不了天柱,也動不了你,只能等着。

    “幸好,謝折風近兩百年來放棄在荊棘川徒勞,而開始奔走四海尋別的機會,我這才能順利進行我的謀劃。

    “宿雪想聽聽我的謀劃嗎?”

    “首座,”曲忌之說,“他在拖延時間。”

    姜輕笑道:“我在拖延時間,你們也在拖延時間,我們都想等雪妖和謝折風那邊傳來消息,對吧?”

    安無雪心下一跳。

    此言正中他所想。

    不對勁……

    姜輕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不在意這一次造成舉世動蕩的雪妖。

    他這般等着對方出招,實在是有些不妙……

    可他如今并不能貿然出手。

    曲忌之已經殺過姜輕一次,殺死的不過是個化身。

    姜輕先前騙他們胎石失竊,恐怕這些胎石早就被姜輕都拿去做了化身,他眼前這個未必是真身。

    對方雖然和他一樣是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但是姜輕曾經是個濁仙,實力并非尋常渡劫巅峰能比。在面對化身的情況下,他根本沒有把握,徹底絞殺姜輕神魂。

    幾千年前曲聞道折劍沒殺了姜輕,一千多年仙隕鑄就的因果陣也抹不去姜輕,安無雪哪裏有那個能耐一擊必殺?

    他若是殺不了姜輕,只是毀了對方化身,讓對方神魂藏匿,那他反而更是被動。

    因此,他獲得姜輕記憶知曉千年往事之後,并沒有急着動手,更沒有傳令琅風城仙修和落月弟子前來相助。

    他在等師弟。

    ——可他在拖姜輕,姜輕居然也在拖他!

    “你到底想幹什麽?”他幹脆開門見山,直言道,“有些話其實你沒必要和我說,但你還是告訴我了,總不可能是在這種時候還想同我閑聊吧?”

    “哦?我不能想嗎?我确實想呢。”

    安無雪持劍之手沒有動。

    春華橫亘在姜輕面前,不過片刻,劍身之上便已經挂了許多落雪。

    他靈力稍動,蕩開周圍冷風,掃落劍身上的積雪。

    “我不想。”他說。

    斬釘截鐵。

    姜輕一愣,随即捧腹大笑。

    “好,好……”

    他笑聲忽止,目光一沉,面露陰郁之色。

    “其實我們不用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但你偏偏每一次都不願意入局,我能怎麽辦呢?”

    安無雪眸光幽幽:“……每一次?”

    “是,每一次。”

    “第一次,是萬宗圍殺,你被謝折風一劍斷生機。你若是當時殘魂便有怨,我們說不定早就同謀此局了,我何必做到這一步呢?”

    “第二次,是我給你落下傀儡印,設計你被雲舟帶上落月峰。

    “我知道謝折風尋了你千年,不可能放任一個一模一樣的人成為他人爐鼎,他一定會留下你。而你醒來只會發現,你成了個殺身仇人的爐鼎、替身。

    “那時我篤定,你會不計一切代價地殺了謝折風,毀了落月峰和修真界的寧和。可你居然沒有——你居然為了盛世長安,就這麽放下了上一輩子的生死,只想就那麽平平淡淡地離開。”

    “第三次,我想毀了你布下的四海萬劍陣,不得不翻出那些陳年往事。我想,你看到那些人千年後的嘴臉,總該後悔了吧?你怎麽還是沒有呢。”

    “不久之前,那是第四次了吧。我挖出埋了數百年的棋,引導世人覺得你和禍事脫不開關系。北冥人人都在揣測你的複生,兩界處處都在議論你的嫌疑。但這一回,你甚至沒有等着質疑聲起,就破了這一局。”

    姜輕每說一次籌謀,安無雪的臉色便黑上一分。

    他若是仙禍之時便知道這厮的存在,必然會提劍追殺姜輕至天涯海角!

    他自己不談,那些卷入陰謀的性命有多少?其中又有多少人,或許不被誘使就不會誤入歧途,最終也走上了不歸路……

    “仙禍因你而起,曲聞道隕落千年,你現在為何還要牽扯無辜蒼生?”

    “他死了,我也‘死’了。我轉生兩次,本就不是當年願意為了他以身為劍的人了,他死了我就收手?多無趣啊。”

    “我自然是想要魔道重興!仙禍再來!!”

    安無雪眼中挂着濃厚殺意,低聲道:“所以這是你的最後一步棋?”

    “不得不說,我确實被首座騙了,還以為謝折風當真深陷心魔。我本來想徹底摧毀四海萬劍陣,再喚醒雪妖的……”

    姜輕聳肩,“但是沒關系,結果還是一樣的。”

    “宿雪,”他輕聲說,“我們終究會是一路人的。”

    ……什麽意思?

    裴千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人。”

    曲忌之:“……”

    安無雪心中不安感愈重。

    不對……

    姜輕困于深海幾千年,又同曲聞道相争數百年,曲聞道死後,這人仍然繼續為禍世間。

    或許一開始,姜輕将修濁之法散布兩界,是為了發洩心中怨恨,報複曲聞道,可如今曲聞道已經死了千年,姜輕所為,已然只是為了滿足心中執迷。

    既然如此,姜輕又怎麽可能會為了他一人的所思所想,就喚醒雪妖為禍天下,引來謝折風這個當世唯一長生仙,還在此刻暴露身份,掀開棋盤?

    他心中思慮剛起,神色卻猛地一變。

    ——他送出去的傳音符碎了!

    這時。

    遠方風雪愈濃,疾風如利刃沖撞着結界,結界眨眼間如蛛網蔓延般裂開。

    妖力與仙力交織激蕩,巨浪拍打海沫而來,浮冰猛地一晃!

    海水裹着不知多少海底妖魔的血水,即将席卷而來。

    姜輕卻緩緩閉上雙眸。

    他似是在享受着此刻的巨變,在聆聽狂風與暴雪。

    雪妖歌聲缥缈而來。

    安無雪本能便後撤兩步,擡手結印。

    法印還未送出,白衣身影踏風而落,落于浮冰之上。

    浮冰登時平穩,冰霜蔓延,周圍海水瞬間攀上浮冰,化作連綿冰層。

    巨浪稍稍停滞。

    雪妖飄蕩在風雪中,見不着蹤跡。

    安無雪驚道:“師弟!?”

    裴千呆了呆,曲忌之也意外喊道:“仙尊!?”

    雪妖若出歸絮海,琅風傾覆,四海大雪漫天不止。

    琅風與來援的北冥落月仙修擋了一日,才将雪妖攔在茫茫海域。

    謝折風身為當世唯一長生仙,來此,本該劍斬妖魔,終了這一場大禍,可雪妖不僅沒死,往後退的……居然是謝折風!?

    安無雪看着師弟似乎在輕輕顫抖的背影,焦急道:“師弟,到底怎麽回事?”

    他正待上前。

    飄蕩于空中、融于風雪的雪妖陡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潑天妖力落下!!

    仙者靈力接踵而至!

    謝折風眨眼間掠步至安無雪身前,出寒劍光滔天,為安無雪擋下一擊,斬落雪妖一部分化在風雪中的身體。

    可擋下妖力的那一刻,安無雪看到出寒劍顫動了一下。

    他幾步上前至謝折風身側:“你——”

    他嗓音一滞。

    謝折風轉過頭來看他。

    他的師弟眉心雪蓮劍紋完全化作烏黑之色,雙目發紅,黑瞳卻又如幽幽不見底的深淵,藏着數不盡的暴戾與瘋狂。

    仙力萦繞四方,可他站在謝折風身側,卻感受到了這人身上若隐若現的魔修濁氣。

    他喃喃道:“你的妖魔骨……?”

    “師兄,”謝折風嗓音低啞,“她是我的母親,她瘋了。可我……殺不了她。”

    安無雪怔然。

    不遠處,姜輕終于聽夠了風雪歌鳴,緩緩睜眼,擡眸望着飄蕩于天穹的雪妖。

    他自言自語般說:“一千兩百年前?還是一千三百年前?太久了,我記不清了。雪妖族長老容姬入世修行,扮作普通仙道女修,同琅風城主謝追露水姻緣,沒想到就這麽懷上了一個孩子。

    “容姬不願誕下子嗣,可這孩子于腹中便顯露出絕佳浮生道妖魔骨,根骨劍意濃厚,若是降生,必然是一個天賦可追曲聞道的妖族天才。

    “妖魔被曲聞道壓着打了幾千年啊,哪怕是仙禍之時,南鶴劍尊所到之處,四方妖魔退讓,無人敢直面其鋒芒。這個孩子根骨太好,天賦太高了,雪妖族怎麽可能願意放棄?

    “雪妖族族長當時正苦于無法同曲聞道争鋒,這個孩子的出現,讓雪妖族發現了轉機。雪妖族族長囚禁容姬,想等着那孩子降生,把這孩子養成一個天賦卓絕的容器,供自己奪舍重修,追求更高一步的境界。

    “容姬不願,可她不是雪妖族族長的對手。她不在意那孩子,卻恨極了族長,在産子之時,她自己借了那孩子一半妖魔骨,以神魂為祭,重創雪妖族族長。神魂燃燒,她自此成了個瘋子,因着最後一絲母子親緣,她封了那孩子身上的濁氣,把還留了一半妖魔骨的孩子扔到了琅風城主府門前。這孩子一半妖魔骨離體未歸,此後入仙途,因為劍道天賦卓絕,自然而然練出了能與妖魔骨抗衡的劍骨。”

    姜輕觀賞着歸絮海飄蕩的飛雪,笑道,“好巧不巧,她重傷藏匿的時候被我發現,我替她養傷,為她供給濁氣,封印她千年。連曲聞道都不知道,謝折風身上的妖魔骨并不是完整的——否則的話,無情咒怎麽可能壓得住這舉世無雙的妖魔骨呢?

    “這一步棋我一直藏着,如今啊,總算是派上用場了。”

    安無雪睜大雙眼。

    他心神巨震,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妖魔骨……師弟身上不斷滋生心魔的妖魔骨,居然還只是一半!??

    他心思紛亂至極,謝折風卻全然沒有理會那闊別千年的生母,也不曾在意姜輕得意的笑聲。

    師弟只在他耳邊,用着壓抑至極的語調,一字一頓地說:“我每殺她一分,她身上的妖魔骨,便會回到我身上一分。我殺不了她,她若隕落,妖魔骨會在我體內……合二為一。”

    謝折風嗓音猛地一頓。

    妖魔骨在他體內躁動,四方仙力搖晃,心魔在他識海中猖狂大笑。

    “師兄,妖魔骨歸于完整,我無法保證,那還會是我。”

    安無雪氣息一滞。

    雪妖歌聲刺耳,姜輕笑聲尖銳,都遠不如師弟這一句話讓他無助。

    殺不了雪妖,裹着濁氣的風雪只會越來越大,兩界生靈塗炭。

    殺了雪妖,他的師弟将會轉瞬成魔,世間無仙,一個失去理智的濁仙,足以毀天滅地。

    他轉過看向姜輕,嗓音冰涼:“這才是你的最後一步棋。”

    姜輕颔首。

    “你們若是殺了雪妖,那便只能看着濁仙降世。若是殺了謝折風,那便無人能敵雪妖,更無人能敵我了。無論如何,妖魔亂世之勢已不可逆轉。

    “但你不是無路可走。”

    “宿雪,我給你留了一條路。”

    “只要你能成仙,你可以殺了雪妖,殺了謝折風,也能殺了我。”

    曲忌之舉目四望,手中結着法印,戒備着姜輕和雪妖,道:“四方天柱崩毀,尋常路無法登仙,姜先生究竟想說什麽?”

    謝折風在極力壓抑着。

    仙力重新落下結界,護住了這塊浮冰,隔絕了雪妖的歌聲,擋住遮目的風雪。

    姜輕的聲音變得愈發清晰。

    “尋常法不能登仙,但是修濁可以。濁仙秘法只不過被曲聞道從過往與未來的因果中摘去,因此世人——包括我,都不再記得這個秘法。”

    “可是你能溝通第五根天柱,能從隐藏的因果中,尋回秘法。”

    “尋回秘法,修濁登仙,殺了謝折風,殺了雪妖,你就會是這世間無人能敵的長生仙。”

    “這已經是我第五次為你‘鋪路’了——你選哪條路呢?”

    裴千怒道:“若是從因果中重新尋回濁仙秘法,當年衆仙隕落豈不是成了笑話!?要麽仙尊入魔,要麽首座入魔,要麽一起入魔,你管這叫選擇?”

    “锵”的一聲!

    春華劃破長空,帶着劍主無法壓抑的怒氣與殺意,直沖姜輕而去。

    姜輕不得不擡劍相擋,猛地被春華擊退數丈,還未站穩,便吐出一大口鮮血。

    他看着春華飛回安無雪手中,擡手随意抹去嘴角血跡,瘋瘋癫癫地笑了幾聲,道:“我和曲聞道,相争數千年,他連身死道消,都留下了缜密後路。他明明死了千年,我還是回回都輸。”

    “還好,這一次,怎麽樣都該是我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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