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第 37 章
崔循在學宮雖有住處, 但他并不常來,更不在此留宿,玄同堂內外冷冷清清。
那夜匆匆一面, 擦肩而過。
蕭窈關于抄經的質疑沒來得及問出口, 接連幾日,都未曾再見過崔循。
官廨倒是這邊逐漸熱鬧。
五經博士、助教、典學、監丞等一應學官陸續搬來,昭示着學宮即将正式開啓。
蕭窈無人可辯,翠微這邊已經夜以繼日地将兩卷經書抄完。
也不知崔循那夜究竟還說了些什麽,立竿見影、卓有成效,翠微都沒往日那麽縱着她了。
見青禾也極為生疏地攥着筆, 顫顫巍巍抄經,蕭窈終于看不下去, 自己攬過。
手腕抄得酸疼時, 就在心中暗暗罵幾句崔循。
學宮人員往來頻多,不似從前自在, 蕭窈便從澄心堂搬回行宮,只每日午後來此。
謝昭身上擔着司業一職,近來已住在學宮,每日事務繁忙, 卻總會留出一個時辰聽她練琴。
春日午後日光和熙,暖風吹過,依稀帶着不知名的花香, 令人昏昏欲睡。
蕭窈托腮犯困,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依舊門窗緊閉的玄同堂。
“在想什麽?”謝昭沏了盞茶予她, 笑道, “昨日得的新茶,你若喜歡, 改日令人送些去行宮。”
茶水的溫度恰到好處,入口微苦,逐漸回甘。
蕭窈道聲謝,随口道:“這些時日,仿佛都不曾見崔少卿。”
“聽聞崔翁犯了舊疾,卧病在床,琢玉素來孝敬長輩,自當侍奉在側。”謝昭徐徐道,“是有什麽事尋他?我晚些時候回宮議事,可代為告知。”
蕭窈稍有遲疑,還是搖了搖頭:“并非什麽要緊事,還是不麻煩……”
謝昭這樣知情識趣的人,往往聽到此處便不會再追問。此番卻眉眼一彎,溫聲道:“你我之間,竟還這般生疏嗎?”
蕭窈原本并沒想太多,被他這麽一問,頓覺自己這話似乎确有不妥。
畢竟堯莊事務繁忙,這些時日總是謝昭教她的時候更多,算起來又是師兄妹的關系,不該如外人那般生疏才對。
蕭窈在心中暗暗反思一番,将抄經的緣由講給謝昭聽,只是隐去了她攥着崔循發酒瘋那段。
“琢玉也是……”謝昭錯愕之後,搖頭笑道,“那日上巳,賓客飲酒者不計其數,何況學宮律令尚未頒布,拿來罰你,實在有些過于嚴苛了。”
蕭窈揉捏着隐隐酸疼的手腕,不情不願道:“算了,橫豎我已經抄完。”
謝昭提議:“既如此,我此番回去可代為交給琢玉。”
蕭窈對此無可無不可,見他主動提及,便叫青禾取了抄好的經文過來。
謝昭依自己所言,回太常寺時,将這疊經文帶給了崔循。
崔循忙中抽空,才寫完給叔父的家書回信,漫不經心瞥了眼,封信的動作随之一頓。
他認得蕭窈的字跡,也能看出來是南華經第一卷開篇。
只是沒料到會是謝昭帶給自己。
但轉念一想,蕭窈幾乎每日都會到知春堂練琴,她這個人總有說不完的話,會同謝昭提及此事也是情理之中。
論及遠近親疏,他才是又遠又疏的那個。
“琢玉對公主還是太過嚴苛,”謝昭道,“上巳日,便是多飲幾杯酒也是情有可原。”
崔循折了信封,緩緩道:“你若見過她醉後言行無狀,便不會這樣想了。”
謝昭微怔,指尖輕輕碾過衣袖,複又笑道:“上巳那日是我疏忽,若是照看好公主,也不至于此。”
“她自有侍女照看。”崔循道,“你與公主雖同拜在松月門下,算是師兄妹,卻終究男女有別,往來過密難免招致非議。”
“你縱不顧惜自身,也該為公主思量。”
“琢玉此言有理。”謝昭收斂了笑意,“待秦淮宴後,我欲煩請祖父向聖上提親。”
仲夏時節的秦淮夜宴,是建邺士族的盛會,今年恰該謝家籌備。而今謝氏上下皆已忙碌起來,力求将此宴辦得盡善盡美。
便是有什麽事,只要不是十萬火急,大都會往後放一放。
故而謝昭此舉并無不妥。
兩人相識數年,算得上好友,這樣的大事提一句也正常。
崔循在信件封口處落下泥封,眼皮都沒擡,片刻後開口道:“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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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窈并沒将此事放在心上,依舊每日練琴、整理書稿。
也會去學宮的藏書樓逛一圈,從浩如煙海的藏書中,挑幾冊能夠看下去、不犯困的。
謝昭帶走經文,沒再同她提過。
如果不是這日為着文稿來澄心堂讨教,恰撞見崔循與堯莊議事,她怕是就徹底将此抛之腦後了。
有些時日未見,崔循清瘦了些。
素色衣袍,腰系青玉帶鈎,眉目冷淡,愈發像是春風吹不化的冰雪。
他面前放着一疊書稿,粗略掃過看不真切內容,只能辨出這是極為便宜的竹下紙,其上字跡端正有力。
對面的堯莊卻是眉頭微皺,未開口先嘆氣。
“此人的文章你已看過,實是有真才實學者,”堯莊道,“他這樣的出身,至此地步,殊為不易。”
崔循颔首認同,卻道:“可您先前已經拟定十位得入學宮的學子,名冊也已經遞交聖上過目、首肯。”
堯莊自然知曉此事,也聽出崔循的用意,無奈道:“當真無法破例,容他入學?”
崔循平靜道:“多有不便。”
堯莊便不再多言,只是視線落在那粗劣的竹紙上時,依舊難掩惋惜之色。
他素有惜才之心,若非如此,這些年也不會收許多弟子。
“居士若無別事,我也該回去……”
見崔循對此熟視無睹,自顧自起身告辭,蕭窈沒忍住上前打岔:“只是添一人,也不成嗎?”
她聽着對話在心中猜了個大概,想了想,又補充道:“又或是不令他占入學的名額,尋個學宮的差事,令人留下來也成。”
“能得師父看中,說不準比某些個助教還要強些。”
她倒不是信口開河。
雖說來學宮當差的人經謝昭的手篩過一輪,但時下朝中風氣使然,怕是挑遍了,也不可能湊出這麽些有真才實學的人。
其中或多或少,總有湊數的。
她帶着些期待看向崔循,只覺此事于他而言,應當并不難辦。
崔循淡淡看她一眼:“不成。”
蕭窈欲與他争辯,被堯莊出言攔下,“莫要為難崔少卿。”
蕭窈明面上老老實實地應下來,在崔循離開之後,尋了個借口追上他的腳步。
原想着先問問崔翁身體如何,想起那日在別院的經歷,又實在對這老狐貍沒什麽關心之意,便只問道:“先前罰我抄的經,你可看過了?”
“不曾。”崔循停住腳步,波瀾不驚道,“經文原也不必予我。只要公主長了記性,今後不再犯,便足夠了。”
蕭窈微微瞪大了眼,被噎得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
見崔循要走,也顧不得兜圈子,下意識追問:“那方才之事,為何不能通融?”
“允寒門子弟入學宮,已是莫大的讓步,沒有得寸進尺的道理。公主應該明白才對。”
他似是在說此事,又似是不止如此,意有所指。
蕭窈咬了咬唇,跟在他身後,從澄心堂到了官廨玄同堂。
此處已有不少官吏,見着崔循後恭恭敬敬行禮問候,發現他身後的蕭窈後大都難掩驚訝之色。
只是觑着崔循的臉色,誰都沒敢多問半句。
兩人就這麽僵持了一路。
蕭窈愈發神色自若,倒是崔循原本平靜逐漸難以維系,進門後冷聲道:“你就當真半點不顧惜自己的名聲?”
“我若在意旁人背後如何議論,王家壽宴後,就該找條白绫吊死了。”蕭窈沒忍住翻白眼,只覺崔循今日不可理喻,“你頭一天認識我不成?”
崔循看向書案上堆積的公文,定了定心神:“你執意跟來,若還是為管越溪入學宮之事,不若去尋謝潮生,令他想辦法。”
蕭窈怔了下,這才反應過來“管越溪”便是方才他們争論的寒門學子。她初時追上崔循确實是為此人,跟到此處,只是覺着他的态度實在奇怪罷了。
但想從崔循口中問出想要的答案實在太難了。
她觑着崔循的反應,坦誠道:“可我覺着,謝昭的話仿佛不如你的有用。”
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早先若非崔循态度松動,只怕到現在,學宮名冊上都不會出現任何一個寒門學子的名字。
可崔循卻無法因為這句恭維而感到愉悅,沉默片刻,反問她:“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為何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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