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 第 43 章
崔翁近來過得還算順心如意。
換而言之, 如今崔氏事務皆在崔循肩上,只要他那裏不出什麽岔子,便沒任何事情值得崔翁煩憂的。
年初雖有過意外, 但好在未曾愈演愈烈。
崔翁冷眼旁觀, 見他未曾再與那位公主攪和到一處,漸漸也算松了口氣,只想着應當盡快将親事定下來。
次子信上提及的顧氏女郎就很不錯。
改日還是應當安排見上一面。
晨起後,他依慣例練了套五禽戲。用過朝食,正琢磨着今日是去垂釣還是與老友相約飲茶時,仆役來報, 說是長公子來了。
崔翁看了眼天色,眼皮莫名一跳。
崔循做事從來按部就班, 很少會在這種時候來別院, 他聽了回禀時,就猜到八成是有什麽特殊的事情。
心中多少有準備。
但聽到崔循一開口那句話時, 還是失手摔了茶盞。
他仿佛頃刻間老了幾歲,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崔循垂眼看向衣擺上濺的水漬,恭敬道:“孫欲迎娶公主。”
崔翁那顆前不久才放下去的心霎時又被提了起來,看着一副恭謹模樣的長孫, 只覺荒謬。
震驚過後,更多的則是憤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他按着心口,已然快上不來氣。
伺候的老仆見此, 連忙取出随身攜帶的藥給他服下,又小心翼翼地向崔循道:“家翁大病初愈, 長公子慎言啊……”
崔循撩起衣擺, 端正跪下,卻依舊不肯收回那句話。
崔翁雖一時氣急, 但并非那等徹頭徹尾的糊塗人,漸漸平靜下來,也知道發怒無用。
他放緩呼吸,沉聲道:“你應知道,我斷然不可能允準此事。”
“祖父昔日欲為五郎求娶公主,足見對公主品性無異議。”崔循依舊跪着,并未起身。
“五郎如何能與你相提并論?你掌崔氏一族事務,所娶之人自然應是煊赫世家出身的閨秀。”崔翁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同他講道理,“公主品性無虞,可她能為崔氏帶來什麽?又如何能料理家中庶務,與各家士族往來?”
這些事情,本不用掰開揉碎了同崔循講,他自己心中比誰都清楚。
重光帝自小溺愛,蕭窈不願學什麽從不會勉強。
她少時連琴棋書畫都不耐煩學,無須多問,便知道決計不會有人教她管家,教她料理那些士族往來事宜。
過往十餘年,重光帝都未曾想過女兒會嫁入哪個世家大族,又豈會強迫她學這些?
崔循沉默片刻,只道:“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女郎。”
崔翁冷笑:“又何必舍近求遠?”
別的不說,顧氏那位女郎已是出了名的貌美端莊,辦事利落,堪為一族主母。蕭窈這個初來建邺能跟王四娘子扯頭花的人,學個三年兩載,難道就能比得上那些悉心教養十餘年的世家閨秀?
崔翁并不這麽認為。
何況以那位公主的性子,願不願學還兩說,焉知不會鬧出別的事端?
崔循卻道:“旁的女郎縱端莊娴靜、面面俱到,非我所求。”
崔翁聽得心口隐隐抽痛,終于不得不承認,這些道理長孫不是不懂,只是鬼迷心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此時再論什麽利害并沒多大意義。
他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困惑道:“你就當真非她不可?為此不惜忤逆尊長。”
若崔循是那等從來不知輕重的纨绔也就罷了,只要別鬧着要娶什麽樂妓,便是養幾個外室也無妨,各家長輩都睜一只閉一只眼。
可他不是。
他從來循規蹈矩,未有出格之舉,是人人稱許、堪為典範的兒郎。
正因此,崔翁才愈發不能接受。
而崔循也因這句沉默良久。
他曾反複思量過、猶疑過,也曾因此疏遠蕭窈。
崔循心中并無多少風花雪月的念想,也不愛那些恨海情天、死去活來的戲文故事,從來只覺世上事不過爾爾,并沒非誰不可。
他也以為,自己總會漸漸放下蕭窈。
直至昨夜那場意外驟然襲來,所有用來說服自己的借口摧枯拉朽,再起不到任何效用。
他跪在這裏,并非因為昨夜事到那般地步須得負責,崔循清楚地意識到,他就是想要蕭窈嫁他而已。
他誠然可以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位端莊賢淑的世家閨秀,依舊可以平穩過上幾十年,至老至死。
崔循從前并沒覺着如何不好。
可自遇到蕭窈,卻總覺索然無味,難以接受。
“這些年來,我從未求過什麽,只此一樁,還望祖父成全。”崔循面色平靜如常,緩慢卻又篤定道,“我心意已決,絕無更改。”
老仆在旁聽得戰戰兢兢,攥着袖中的藥瓶,生恐老主人為此昏厥。
好在并沒有。
所有激烈的情緒褪去,崔翁心中所餘唯有蒼涼無奈,從前那些年省的心思終究是要還回來的。
長長地嘆了口氣:“你叔父不日歸來,屆時再議。”
他一句話暫時中止了這場争執,也不說什麽垂釣、喝茶,扶着老仆回卧房歇息。
直到祖父離去,崔循這才起身。
他并沒什麽多餘的時間歇息,有許多事情亟待料理,回去更衣後,如往常一般往官署去。
謝昭已在他的官廨等候許久。
崔循對此并不意外。
他從不認為謝昭是那等只知空談的無用之人,秦淮宴經他之手籌備,那昨夜之事,他便不可能一無所知。
縱謝昭不來,崔循也是要去尋他的。
仆役為他們沏了茶,恭恭敬敬退下。
“昨夜是你帶走了公主。”一室寂靜中,謝昭率先開口,語氣稍顯生硬。
崔循微微颔首,反問:“你今日來此,想必是已經查明事情原委?”
縱是夏日,崔循也習慣于飲熱茶。謝昭指腹撫過杯沿,觸及蒸騰的熱汽,微微皺眉。
“那婢女喚作青萍,家貧,阿母卧病在床,還有一好賭的兄長,因此被拿捏了軟肋。”謝昭三言兩句帶過,“她受指使在酒中下藥,再引公主去芙蓉苑,餘下的便一無所知。”
至于下的什麽藥,青萍只說不知,但想到那時慌裏慌張的王旸,謝昭已然明了。
他打量着崔循,“琢玉身為王九郎表兄,在你看來,他有這個膽子嗎?”
聽到“表兄”二字時,崔循亦皺了皺眉。
他知道王旸肖想過蕭窈,也曾為此責罰、申饬過他,卻并未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
若不是蕭窈警覺,半路覺出不對,會如何?
只稍一想,崔循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既如此,我會查明料理。”
“此事發生在謝家地界,亦是我經手的秦淮宴,豈有讓琢玉獨自善後的道理?何況你二人終歸血脈相連……”謝昭不顧對面冷冷的目光,自顧自道:“王九郎那些荒唐事,琢玉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礙于親眷臉面,自是多有不便。”
他話音裏仿佛帶着些微譏諷,卻又好似考慮得極為周到。
杯中茶湯清澈,小葉舒展,氤氲出淺淡的香氣。
崔循神色只僵了一瞬,随後緩緩道:“我欲娶公主。她的事情該我料理,縱有偏袒,亦只有回護她的道理。”
他徹底挑破了這層窗紙。
相較于崔翁的震驚與憤怒,謝昭顯得十分平靜,只極輕地笑了聲:“若是未記錯,數日前,我才在此處告知琢玉,欲請祖父為我提親。”
無論從何等角度來說,崔循這事做得都很不地道,何況兩人還算是好友。
崔循沉默片刻:“此事本不該以先來後到評判。何況……”
話說到一半,卻又說不下去。
他并不想拿自己與蕭窈的私密事來堵謝昭的嘴。
謝昭卻好似看出他想提什麽,平靜道:“昨夜不過一場意外。事急從權的無奈之舉,本已是錯,又何必錯上加錯?”
崔循神色原本猶帶些許窘迫,待到聽了“錯上加錯”這句,卻又冷了下來。
“我倒不知,你何時對公主情根深種。”
“你若真心喜愛,早在王公有結親之意時,就該站出來為她解圍,何故拖延至今?”崔循冷靜卻一針見血道,“你所觀望的,無非是聖上如何,是否值得與之同舟共濟。”
謝昭沒有義無反顧的資本與底氣。他擁有的一切都是籌謀得來的,所以總要思慮周全,才能下定決心。
婚事于他而言至關重要。
他厭惡王滢行事,不願與之結親,卻又無法孤注一擲與重光帝綁定,才會拖延至今。
謝昭微訝,片刻後笑道:“琢玉知我。無怪我與你這般投緣。”
“縱無姻親,聖上依舊會倚重你。”崔循飲了口茶,意有所指地提醒,這樁親事于謝昭而言本就不是必要。
謝昭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卻又話鋒一轉:“可我心儀公主。”
他為蕭窈所觸動,自昔日學宮那一問開始。
昨日宴罷,聽徵音細細講述了宴上蕭窈如何挺身而出,當衆為他頂撞謝夫人後,他便想,興許再不會有人如此。
至于崔循帶走蕭窈後發生什麽,謝昭并不在意。于他而言,蕭窈便是再如何,都比王滢之流好上百倍。
于是兜兜轉轉,事情又回到原處。
崔循徐徐道:“她已應我。”
謝昭卻并未因此退卻,反倒舊話重提,“琢玉與公主少往來,興許不知她脾性。情急之語,如何能當真?”
崔循捏着杯盞的手不自覺收緊了些,雖不言語,但送客的意思已經寫在臉上。
到這種地步,确實也沒什麽好說的。
謝昭起身,不疾不徐撫平衣褶:“你我二人原也不必多費口舌,歸根結底,只看公主心意如何。”
“琢玉是君子,想必不會催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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