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章 第 56 章
崔循到時, 行宮外停着套好的馬車,婢女們正陸續将收拾好的箱籠等物送上車,一看便知是主人家要離開。
他不動聲色掃過, 目光落在六安身上。
六安素來欽佩這位少卿大人, 若不然,當初蕭窈牽扯進王闵之死被困于扶風酒肆時,也不會求到他那裏。
而今見崔循出現,雖驚訝,卻還是立時迎上前問候:“少卿來此,可是欲見公主?”
崔循颔首:“是。”
六安立時遣了婢女進去通傳。
崔循擡眼看向一旁的車馬, 有意無意道:“公主若只是回宮小住,應當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才是。”
這事原也不是什麽秘密, 崔循若想知道, 他日稍一打聽便能明了。六安便沒隐瞞,恭敬道:“公主令我等收拾行李, 欲往陽羨。”
崔循因“陽羨”二字皺了皺眉,不再多言,垂眼看向階下的青苔。
六安是極擅察言觀色的好手,哪怕對方沒再多問半句, 卻還是敏銳地覺察到,崔循的心情仿佛不如來時。
他時常随蕭窈出行,早就知道兩人之間的關系非同尋常。但眼觀鼻鼻觀心, 只當做自己一無所知,并不多嘴。
好在不多時, 青禾便出來傳話, 請崔少卿入內詳談。
蕭窈揣度着此去少說也得大半月,衣物這樣的行李自有翠微她們收拾, 書稿卻得她自己決定帶哪些。
到了陽羨興許無暇看書,但往返路上無聊至極,恰能以此打發時間。
她聽到崔循的腳步聲,餘光瞥見天青色衣袂,卻并沒擡眼,邊翻看書稿邊問:“你怎的來了?”
因在行宮不出,蕭窈穿着件半新不舊的鵝黃衣衫,長發只用了根玉簪随意绾起,有幾縷碎發散下,看起來散漫極了。
崔循在書案前站定,并未回答,反倒是喚了聲她的名字。
蕭窈這才終于仰頭看他,疑惑道:“何事?”
“你我已經許久未見。”
崔循面無表情,聲音也透着股冷淡,以致蕭窈起初并沒聽出這是抱怨,愣了片刻後方才反應過來。
她抿了抿唇,學着他的模樣一本正經道:“有許久嗎?也就十來日吧……”
崔循本就有許多事務需要處理,隔三差五才能來學宮一趟,近兩回還都趕上蕭窈未曾過去,并沒見成。
今日又是如此,這才找來行宮。
崔循避過她的打趣,徑直問:“我方才在外,見仆役收拾車馬。”
蕭窈點點頭:“姑母邀我去陽羨住上一段時日,游山玩水,賞紅楓。”
只是“住上一段時日”,而不是搬去陽羨。
崔循先是幾不可查地松了口氣,沉默片刻又問:“一段時日是多久?”
“說不好。”蕭窈被翠微問過,自己也在琢磨此事,漫不經心道,“興許十天半月,若是玩得高興,又或許待到年節前姑母來建邺朝拜,再同她一起回來……”
這話像是玩笑,但以蕭窈一貫行事,卻也并非全然不可能。畢竟她本就玩心重,又與長公主性情相投。
崔循查過蕭窈的生平,知曉她曾在陽羨住過許久。于她而言,除卻重光帝,長公主興許算是最為重要的長輩了。
她性情中那點不顧世俗禮儀的散漫,興許與其脫不開關系。
再一想傳聞中長公主養着的那些“樂師”,崔循的神色便沒那麽從容自若了。
近些年關于陽羨長公主的流言蜚語已不似早年那般甚嚣塵上,但仍有傳言,說她好美色,周遭侍奉之人皆是上乘容色。
而蕭窈……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蕭窈莫名其妙,辯白道:“我縱是去得久些又如何呢?父皇都不會說什麽,你要約束我不成?”
崔循确實想約束她。
譬如除卻來去途中耗的功夫,在陽羨待上一旬正好,足夠她與長公主敘舊、游玩,而他們之間也不至于分別太久。
但誠如蕭窈所言,重光帝都未曾說什麽,他更沒資格。
故而只是在旁坐了,一言不發看她整理書冊。
蕭窈收拾得七七八八,瞥了他一眼。
只見崔循神色寡淡,分明心情不佳,卻又偏偏不曾拂袖離去,倒像是在等着她開口。
她攏起一卷竹簡,目不轉睛地盯着崔循看了片刻,解釋道:“并非是戲弄你。只是姑母行事從來随性,興許會有旁的安排,我總不好拂她的好意……”
崔循垂眼:“你愛重長公主,旁人說什麽,自是不會放在心上。”
蕭窈噎了下,想了想又覺好笑:“你怎麽還要同我姑母比較?”
“我若今日不來,你可會遣人告知?還是不告而別,直到哪天我從旁人口中得知你已經離了建邺?”
崔循語氣平靜,并無波瀾,但任誰都能聽出他話中的不悅。
蕭窈短暫沉默片刻後,勉強尋了個借口:“事出突然,行李都是才開始收拾的,還沒來得及告訴旁人。”
想了想,又補了句:“這時候,我阿父興許都還不知此事。”
她雖然已經遣人提前回宮知會重光帝,但算着時辰,此時應當還未面聖,故而這句倒也算不上扯謊。
只是這說辭非但沒有令崔循的神色好轉,反倒雪上加霜。
蕭窈看着,只覺崔循真應當慶幸爹娘給了這麽一張容色出衆的臉,便是這樣,也不會叫人覺着厭煩。
眼見此事仿佛過不去,她心下嘆了口氣:“好吧。”
說着,傾身湊到崔循面前,放軟了聲音:“此事是我考慮不周,少卿大人有大量,就別計較了吧。”
崔循眼瞳微縮,錯開視線。
蕭窈無奈地磨了磨牙,只得将話題繞回最初,掐着指節算道:“我難得再去陽羨一趟,又與姑母許久未見,總沒有只住幾日的道理……最遲霜降前後,總會回來的。”
她自問态度極好,已然讓步,哪知崔循依舊無動于衷。
蕭窈瞪圓了眼,“你想要我如何”這樣的質問已然到嘴邊,卻只聽他淡淡道:“公主信用堪憂。”
令人不禁懷疑這是在暗示風荷宴那夜的“允諾”。
蕭窈實在是怕他再一本正經地提什麽親事,咬了咬唇,鬼使神差的,倒是有了安撫他的主意。
兩人之間的親熱或是因心緒起伏一時意氣用事,又或是催、情藥醉酒使然,不清不楚的,與虛無缥缈的春夢沒有什麽區別。
上回在玄同堂,蕭窈雖清醒,卻始終被崔循遮着眼,雲裏霧裏。而今無比清醒地看着崔循,主動貼近,就全然是另一種感覺了。
肌膚相貼之際,她還是下意識閉上眼,親了下還沒來得及退開,就被崔循擡手扣了後頸。
帶着薄繭的手指揉捏着後頸細嫩的肌膚。他有意控制手上的力氣,并不重,卻也令她無法離開。
與上回相比,此次親得并不兇狠,沒有那種幾乎喘不上氣來的窒息感。蕭窈能夠清楚地分辨出他衣上淺淡的檀香,又仿佛随着兩人的親近,逐漸将她整個人都包裹起來。
蕭窈喘了口氣,只覺身體發軟。連帶着想起前回的疑惑,有氣無力瞪了崔循一眼:“你對這等事,為何如此熟稔?”
崔循問:“你不清楚?”
蕭窈下意識道:“我為何會知道?”
“風荷宴那夜,你纏了我許久……”
崔循修長有力的手攏在蕭窈腰間,不容她躲避,目光從她嫣紅的唇滑落,看過白如凝脂的脖頸、因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胸口,最後落在如花瓣鋪散開來的衣裙上。
雖只是一句帶過,卻又好似什麽都說了。
那夜的記憶太過深刻,他至今仍記得,觸碰何處時蕭窈的反應會更為強烈些,也記得被取悅時,她那些破碎的喘息。
這話題有些危險,蕭窈下意識想要岔開,幹巴巴道:“我前幾日想尋前朝衛大家的山海經注,學宮藏書樓未見。師父說他曾有一冊手抄本,只可惜未曾帶來建邺,又說原書應當藏于你家……”
崔循稍一思忖,颔首道:“明日令人送予你。”
蕭窈點點頭,正猶豫着該再問些什麽,卻只聽他忽而問道:“你時常去藏書樓?”
蕭窈滿是疑惑地看向他。
崔循也知道自己問得太過突兀,低聲解釋:“近日來學宮,聽聞你對管越溪照拂頗多。”
蕭窈:“……”
她翻了個白眼:“分明是謝晖那些個士族子弟看不慣管越溪,總是變着花樣地折騰、為難他,我看不過眼,便找了個由頭叫他幫我抄書。如此一來,他有名正言順的差使,也能靜下心好好鑽研求學,不必在那些瑣事上浪費心力。”
蕭窈自問行事坦蕩,而今說起此事也理直氣壯,只是因帶着些對謝晖等人的厭惡,便顯得有些不耐煩。
崔循抽出她發上搖搖欲墜的玉簪,看着青絲如流水般傾洩而下,語氣微妙道:“你可憐他。”
蕭窈猝不及防,看着鋪散半身的頭發,沒好氣道:“那也是因為他确實不易。”
崔循緘默不語。
“你怎麽這樣不講道理?”蕭窈反手攥着他的手腕,卻沒能奪回玉簪,無奈地嘆了口氣,“難不成從今往後,我不同任何男子多說一句話,才能如你的意?”
崔循喉結微動,只覺蕭窈所說的假設頗具吸引力,最好不單單是男子,如陽羨長公主這樣被她愛重的女郎也不要有。
可事實并非如此。
在蕭窈心中,有太多人、太多事比他更為重要,總是令他難以心安。
但理智告訴他,這樣的話說出來只會吓到蕭窈。
他以指為梳,将她散開的長發攏起,用那根白玉簪重新绾起,緩緩道:“蕭窈,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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