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7章 第 87 章
清查收沒王家奴客的旨意頒下後, 一石激起千層浪。
畢竟在這件事情上,各個世家大族誰也談不上清白,重光帝今日拿王家開刀, 焉知今後不會故技重施?
朝臣們驚疑不定, 大殿之上倒是誰都沒立時多說什麽,你看我我看你的,面面相觑。反應更為敏銳些的,則暗暗打量崔少卿的反應。
可崔循依舊是那張八風不動的臉。
如石雕玉琢,像是天塌下來都不能令他失色。
待朝會散去,衆人未曾再如往日那般清閑取樂, 相熟之人聚于一處,琢磨起此事來。
相較之下, 處于風暴中心的王家竟算得上平靜。
老夫人聽完轉述, 冷聲道:“我便知道,這位聖上是要與王氏不死不休的。”
“也是冤孽。”王公長嘆了口氣。
他已然得知長女與蕭容的舊事, 震驚過後,破天荒地将長女訓斥一通。畢竟若能一早得知,實則算不上什麽難事。
可拖到如今,宿衛軍被整頓得像模像樣, 公主嫁入崔氏。
此事便分外棘手。
只是斥責歸斥責,到頭來,還是得收拾這爛攤子。
“你倒也不必發愁。”老夫人撚着佛珠, 眼眸低垂,“聖上此舉操之過急, 看似占上風, 實則是給了機會。”
王公會意:“清查之事落在禦史臺,從劉嘉手中過, 有他授意,一時半會兒決計出不了什麽結果……”
旨意是一回事,如何施行則是另一回事。
除非重光帝能将滿朝士族全換為自己的親信,不然這其中便大有文章可做,官官相護大抵如此。
大張旗鼓一番清查,最後遞上百餘人的名冊,也不是全無可能。
老夫人又道:“他既漏了破綻,便該及時下手,免去後患之憂。”
“兒亦這般作想。”王公在此之前已經試探過各家的态度,沉吟道,“只是崔琢玉擺在那裏,難免令人顧忌……”
“從前相安無事倒也罷了,今日這旨意一下,你以為他會糊塗到為了個公主,與整個士族過不去?”老夫人譏笑道,“再怎麽喜歡,錦衣玉食養着也就夠了,又豈會将手中的權利讓渡出去?”
崔循若真是這樣重情重義的脾性,便不可能走到如今。
王公颔首道:“母親說的是。”
母子之間又一番商議後,老夫人扶着仆婦自去歇息,王公則召見子弟安排諸事。又親自提筆寫了幾封書信,令人送出。
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湧動。
各方心照不宣地觀望、衡量着。對于王氏的試探與拉攏,利益綁在一處牢不可分的,知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自是馬首是瞻。疏遠些的,則要謹慎許多,并不肯輕易表态。
其中最出乎意料,也令王公隐隐難安的,是桓維的态度。
這位女婿未曾應允他去信荊州,請桓大将軍配合出兵施壓的要求,只道:“不至于此。”
王公幾乎要拍案而起,雖勉強按捺下來,但說出的話不免咄咄逼人:“桓家是想置姻親于不顧,袖手旁觀?”
王公于桓維而言是岳父,是長輩。
他卻并沒依禮請罪,反問道:“您既已知當年事,如何不知因何而起?”
王旖害蕭容是因嫉恨而起,恨桓維愛慕她。
“阿旖縱有一時糊塗,可她嫁入桓氏,為你生下一雙兒女,何曾對不住你家?”王公責問道,“既如此,我倒要親自修書一封,問問大将軍如何作想!”
桓維斂眉垂眼,雖不曾開口,但“悉聽尊便”的意思已經擺在那裏。
王公修剪得宜的長須顫着,直至桓維告辭,都未曾再問一句。
他雖為此驚怒,但并沒打算與一小輩争執不休,立時又寫了信,叫人快馬加鞭送去荊州。
王公了解桓大将軍這個親家的脾性,縱不說十成把握,至少也有個八、九分。當即安排起旁的事宜,只等得了回信,便要借“清君側”的名義動手。
只是誰都不曾料到,比荊州回信先到一步的,是湘州起兵謀逆。
朝堂嘩然。
王公雖有脅君之意,但奏疏未上,湘州兵馬先動,這其中的意味與所籌劃的截然不同。
以至于在面對重光帝驟然發難的責問時,他再沒能保持住素來為人稱道的從容氣度,匆忙下跪辯解告饒。
重光帝并未當即重罰,卻也不曾叫他起身。
由他跪在大殿之上,将人扣在宮中。
家中老夫人得此消息,臉色驟變:“阿儉并非輕舉妄動之人。你父親在信上如何知會他?”
“父親不曾令五叔擅自起兵,”王麒一手攥拳,迫着自己鎮定下來,“只是叫五叔看荊州動向,随大将軍行事……”
王公清楚自己這個弟弟有幾斤幾兩,這安排原也算不得錯,是最為穩妥的選擇。
可湘州還是出了意外,攪亂了所有的布置。
是夜睡不着的大有人在,紛紛揣測此事将如何收場。而這疑惑并未持續太久,因為緊接着傳來的,便是王儉伏誅的消息。
本該在宿衛軍中操練兵卒的晏游不知何時去了湘州,“恰”趕上王儉擁兵謀逆,故而領親兵夜襲。
殺王儉,收攏湘州兵馬。
世上哪有這樣的巧合?
觀望事态的人大都回過味,意識到王家這是落入早就設計好的圈套,損兵折将,又先一步被坐實了“謀逆”之名。
如此一來,就連原本堅定不移站在王家這邊的,都不免猶豫起來。
一直告病在家躲清閑的崔翁聽罷仆役的回禀,盯着湖中枯黃的落葉看了許久,令人傳話。
崔循是在傍晚到別院的,一身朱衣官服,似是才從官署歸家。
崔翁開門見山道:“王家之事,是你的手筆?”
他雖與重光帝打交道不多,但對這位新帝的性情也算了解,說好聽些是溫和寬厚,難聽些便是優柔寡斷。
這場布局先以王氏女“撞鬼”一事打草驚蛇,再以“收沒奴客”令其自以為是,最後以雷霆之勢收束……
實在不像重光帝的行事。
不獨崔翁如此作想,旁人亦有疑慮,只是無法明着問到崔循眼前罷了。
崔循并不解釋,只道:“我算不上插手。”
從頭算到尾,蕭窈攏共也就在裝神弄鬼時問他借了幾個暗衛罷了。
後來種種,無論是領兵奔襲的晏游,還是取信王儉的方士,又或是王公那封送往湘州被替換的家書,都與他沒什麽幹系。
崔翁道:“你難道毫不知情?”
崔循便不多言。
“這兩日我倒也聽了些風聲,說聖上與王氏這般過不去,是因昔年長女葬送在他家手中……”
這消息放出來,是為了安撫觀望的士族,令他們不必憂慮。
可崔翁依舊放心不下,摩挲着釣竿上的竹節:“此一時彼一時。若湘州兵馬當真自此落到聖上手中,有這樣的倚仗,誰說得準将來會如何?屆時崔氏、陸氏難道能獨善其身?”
“你喜愛公主,由着她報了親人仇怨也罷了,卻沒有萬事聽之任之的道理。”崔翁深深地看他一眼,強調道,“宿衛軍與湘州兵馬,也沒有悉數歸于皇家的道理。”
崔循站在枯黃凋敝的樹下,朱衣與殘陽一色,襯得人如美玉,卻在這蕭瑟寒風中透出幾分孤寂。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我明白。”
回到望舒山房時,蕭窈還未歸來。
婢女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回禀:“夫人午後出門時留了話,說是今晚未必回來用飯,請您先用,不必特地等她。”
仆役們将備好的飯食送上。
崔循卻并沒落座,更衣後,自顧自去了前頭的書房。
柏月見勢不妙,悄無聲息找了青禾,竊竊私語道:“夫人去了何處?叫人去催一催。”
青禾也壓低聲音:“我家公主的性子你難道不知?催也沒用,事情辦完自然會回來的。”
“你,”柏月氣結,“……那也沒有叫長公子這樣等候的道理。”
青禾白了他一眼,正欲反駁,議論着的蕭窈倒是恰回來了。當下也顧不得多言,連忙出門相迎。
蕭窈今日帶翠微出門,并沒要她相随。青禾迎出去,打量着兩人的形容,驚道:“翠微姐姐的面色怎麽這樣蒼白?是何處不舒服?”
“許是累着了,你扶她歇息去。”蕭窈神色自若地安排過,瞥了眼一旁欲言又止的柏月,“何事?”
柏月垂首道:“長公子現下在書房,還未用飯。”
蕭窈便“哦”了聲,解了披風,吩咐道:“叫人将食案搬去書房,我換了衣裳就去。”
今日一番折騰,她身上除了塵灰,還沾染了些許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原想着歸家之後便要沐浴的,聽了柏月的回話,匆匆更衣淨手後,便也去了書房。
房中只燃了零星兩盞燈。
昏黃的燭光映在靜坐的崔循身上,照出精致而清隽的面容,鴉羽似的眼睫低垂着,看不真切其中情緒。
“巧了,我回來便想着要喝一碗莼羹。”蕭窈視線掃過食案,繞到崔循身側坐了,拽了下他的衣袖,“我從前日日在家中等你回來用飯,怎麽換你等我一回,就這樣不情不願?”
崔循偏過頭看她:“今日去了何處?”
“料理了溫剡。”這是王旖那位表兄。蕭窈聲音發冷,“我令人挑斷他的腳筋,扔到了山林中……”
她雖未動手,但從始至終,都與翠微親眼看着。
看原本風度翩翩的士族公子從咒罵到讨饒,恨不得将自己撇得幹幹淨淨,所有錯處都推到王旖身上;也看他如死豬一般在地上拖行,泥濘滿身,粗砺的碎石劃破精美的綢緞,在他身上留下猙獰的血痕。
這樣渾身血跡的人扔到山林中,是活不過夜的,會有飛禽猛獸要了他的性命,屍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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