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 104 章
許久之前蕭窈就知道, 雖說明面上駐守京口的人是崔栾,遞上來的奏疏也都是經他手,落他的名款, 但決定權實則掌握在崔循手中。
年節前, 崔栾一家子回建邺。
蕭窈與他們打過交道,接觸之後發覺,這位三叔與那些沉溺聲色犬馬、不務正業的士族子弟相較,稱得上一個“好”字。
可平心而論,他又算不得能擔得起重任的人。
眼下看過崔循所寫的書信,見諸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才知為何這些年下來,京口始終穩固如山, 未曾出過什麽纰漏。
并不需要崔栾有多麽過人的能力, 獨當一面。只需要他有自知之明,且聽話, 能當好崔循的話事人,又或是提線皮影就足夠了。
若換了從前,這封充斥着大量軍務安排的信于蕭窈而言可能與天書無異,看不了兩行就要撂開, 昏昏欲睡了。
好在近來常看常問宿衛軍事務,雖覺晦澀,但也能看得進去。
她姿态閑散地倚着崔循, 琢磨了會兒,又不由得生出感慨:“你對這些竟也駕輕就熟。”
無論做什麽事, 崔循仿佛都能做得很好, 叫人望塵莫及,只有寒酸豔羨。
崔循指尖繞着縷她的長發, 笑道:“我當年也曾焦頭爛額……”
他初接觸軍務時,還是個未及加冠的少年。
縱年少早慧,看再多的書,明白再多的道理,也都是紙上談兵。真到上手時,才知道是另一番景象。
彼時崔氏并不似如今這般勢大,想做成什麽事,總得費盡心思籌劃,才能在暗流湧動、面和心不和的士族博弈中獲取利益。
當年只為了拉扯起京口軍這一樁事,崔循便不知見了多少人,又費了多少口舌。
吃過閉門羹,也遭過自恃年紀閱歷的人輕蔑譏諷。
待到後來随軍督戰,與天師道叛軍對峙之時,更是幾乎将身家性命悉數壓上。
破釜沉舟。
置之死地而後生。
自那以後,他脫穎而出,合族水漲船高。
數不清的不眠夜,堆積如山的公文奏報,還有遍染山河的血色如鋒利的锉刀,雕琢出如今的崔循。
崔循不是個喜歡追憶舊事的人,更不會向誰訴苦。
被蕭窈搖着手再三追問,這才挑挑揀揀,勉強尋出些還算有趣的舊事講與她聽。
“……桓大将軍從來心高氣傲,目下無塵,除卻桓翁的吩咐,不大聽得進去旁人的話。那時見我年紀輕,閱歷淺,自是不肯聽從建議。”崔循一直認可這位大将軍的本事,但對他的性情頗為無奈。
“适逢緊要關頭,我與他就迎敵之事生了分歧,百般勸說皆是無用功,最後只好尋到桓翁那裏。”
蕭窈“咦”了聲,只覺桓翁怎麽看都不似那等懂軍務的人,好奇道:“然後呢?你如何勸說桓翁?”
崔循神色一言難盡起來。
“我去時攜了輿圖、戰報,還有兵馬糧草的分析……”崔循回憶起當年的情形,搖頭笑道,“桓翁看都沒看,問了幾句,便說自己對這些沒什麽成算,叫我陪他喝酒。”
蕭窈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既覺荒謬,又有些想笑,嗆得咳嗽起來。
崔循輕拍着背,又取帕子為她拭去唇角的茶水。
“總不成,你靠着喝酒贏了桓翁?”蕭窈漸漸順了氣,催他繼續講下去。
崔循搖頭:“桓翁酒量極好,非常人能及……”
他自小養在祖父身邊。崔翁講究修身養性,平日只飲茶,若非逢年過節的宴飲,稱得上滴酒不沾。
故而他也不常飲酒。
只是那時別無選擇,崔循實在不能就此放棄這唯* 一的法子,毫不猶豫應下,陪着桓翁喝了一盞又一盞。
他飲酒不上臉,神智都已經不大清醒,面上卻看不出什麽。
掩在袖下的手死命掐着,幾乎要掐出血來,險伶伶維系着最後一份清明,以防桓翁借着“酒後吐真言”問他什麽話,答得不妥。
可到最後,桓翁也沒說什麽。
在他快要撐不下去時叫停,那雙因飲酒過多而渾濁的眼此時竟顯出些銳利,片刻後,深深嘆了口氣:“只當結個善緣……你若當真能力挽狂瀾,也好。”
崔循搖搖晃晃起身,長揖道謝。
待到由侍從攙扶着離了桓家後,吐得一塌糊塗,吓得家仆連夜請了醫師過來診治,生怕真有個三長兩短。
而他只歇了一夜,此後照舊忙碌。
時過境遷,那些曾經的不易與狼狽都已經能當做笑談,輕描淡寫提起。
“桓翁是個不着調的有趣之人,卻也實在難為你了。”蕭窈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緩了緩,又恍然道,“難怪你不喜飲酒,每每見我飲酒,也一副不悅模樣,變着法的挑剔我。”
崔循并不承認,淡淡笑道:“有嗎?”
蕭窈正欲掰着指頭同他算一算,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聲,這才意識到不知不覺在崔循這裏消磨許久。
紅了紅臉,頤指氣使道:“陪我用飯。”
崔循扶她起身,道了聲,“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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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約定了與班漪相見,蕭窈便沒如往常那般,與崔循一同入宮。
崔循一早離開時,天才蒙蒙亮。
蕭窈猶有困意,并沒睜眼,半夢半醒間聽着他出門時似是吩咐了些什麽。但興許恐驚擾了她,聲音壓低,故而聽得并不真切。
待到晨起梳妝時,又想起此事,随口問道:“他出門前吩咐什麽?”
“倒不是什麽緊要的。”青禾遞了溫水浸過的帕子,細細解釋道,“年前翠微姐姐吩咐繡娘們裁制新衣,昨日送了兩套新的襖裙過來,是青綠、鵝黃兩色。我那時正問翠微姐姐今日該取哪件給您,偏生被少卿聽着,駐足問了緣由。”
崔循往日是從不過問這種細枝末節的。青禾那時只覺稀奇,還當是有什麽疏漏之處,答得小心翼翼。
如今向蕭窈轉述,則盡是笑意。
“少卿看過,說是有枚鳳鳥海棠的昆山玉佩,于青綠衣裙相稱,吩咐柏月去書房取了送來。”
此間正說着,翠微将新衣與玉佩一并送入內室。
衣裙顏色明豔,如雀羽青金。其上壓着的那塊玉佩質地細膩潤澤,雕工精致,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少卿的眼光是好,”翠微為她裝扮妥當,贊嘆道,“于公主十分相稱。”
蕭窈在鏡前施施然轉了圈。
有心想打趣崔循兩句,奈何人不在自己身邊,只好暫且寄下。
她近來白日不常在家中,管事們總是尋不着人。晚間又有崔循在,若非迫在眉睫,誰也不敢這時辰來山房打擾兩人。
今日得知夫人在家,倒像是久旱逢甘霖,不約而同地過來回話。
蕭窈聽了半晌,饒是對後宅庶務已經上手,到最後聽着各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也覺頭昏。
直至班漪登門造訪,臉上才又有笑意。
班漪進門時與管事們打了照面,再看蕭窈那蔫吧模樣,含笑道:“我前幾日原打算邀你喝茶,只是想着年節前後,你想必分身乏術,便暫且擱置了。”
蕭窈心有戚戚然:“師姐料得不錯。”
“可憐見的,”班漪笑問,“既如此,怎麽又想起遞請帖給我?”
蕭窈喝了口濃茶,勉強提起幾分精神,将先前往學宮去時與堯祭酒商定的事情講了。
“師父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太過勞心勞力,總是不好。”蕭窈嘆了口氣,“謝昭如今何其繁忙,師姐應當也是知道的,思來想去,只好請師姐你來……”
班漪收到請帖時,便知蕭窈必定有事要同自己商量,來時也想過許多,但無論如何也沒料到會是此事。
從來溫柔和婉的面容滿是錯愕。
她擡手按了按胸口,幾乎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緩了片刻,才開口道:“這如何能成?”
“如何不能?”蕭窈反問,“要我看,師姐的文才學識絕不比學宮助教差,教他們綽綽有餘。”
誰都無法否認班漪的能力。她也并非那等妄自菲薄的人,自認有底氣做好此事,只是……
班漪眼睫輕顫,嘆道:“我為女子。”
“當年師姐受父皇延請教授我禮儀規矩。講‘德容言功’時曾說,世上女子大都一生囿于後宅之中,別無選擇……”
蕭窈彼時正是因這句才沒撂開書冊,忍着不耐煩聽下去,故而記憶尤深。為人選猶豫時,想到了班漪身上。
認真道:“如今我能做的事情多了些,能令你有所選擇,多條路。”
“師姐若無此意,只當我今日未曾提過;若有此意,那便不必忌諱,只管應下就是。他日有人看不過眼,自有我來同他們吵。”
蕭窈開了句玩笑,又輕聲道:“縱是最壞的境況,當真不成,那也是試過之後的結果,再沒什麽後悔的。”
清越的聲音如溪水流淌,聲量不高,卻擲地有聲。
班漪心緒波瀾起伏。
與初見時相比,蕭窈變了許多。
以至于班漪從旁人口中聽到她的行事時,欣慰之餘,偶爾也會覺着難以置信,物是人非。
而如今,班漪後知後覺意識到,蕭窈其實并沒變,還是初見時那個眼眸澄澈,骨子裏卻又倔得要命的女郎。
她同蕭窈對視片刻,将諸多顧慮抛之腦後,颔首笑道:“好。”
班漪離開時,已是暮色四合。
青禾陪在蕭窈身邊,常見這位,知她是出了名的端莊沉穩,堪為士族女郎表率。還是頭回見着她這般神采飛揚,仿佛腳步都輕盈許多。
沒忍住多看了兩眼,這才進屋回話。
“李管事又來了,在院外候着。”青禾道。
蕭窈扶了扶額,懶散道:“叫翠微去問問,若不是十分緊要的,自行決斷。”
青禾應了,關切道:“公主可要進內室歇息?”
蕭窈點點頭,餘光瞥見衣上系着的玉佩,又改了主意。
“叫六安備車,我……”她輕咳了聲,在青禾不解的目光中起身,“去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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