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 108 章
與太子即将駕臨學宮, 代重光帝考教的消息一并公布的,是此次随行官員的名單。
桓維位列其中。
他自己對此倒不意外,也不曾推诿, 平靜應了下來。
親自前來知會的秦彥松了口氣, 同他對視後,不尴不尬地笑了聲。
畢竟桓維并非東宮屬官,身上只領着閑差,這事原用不着他随行。雖說也尋了個說得過去的由頭,但桓維又不是傻子,豈會被輕易糊弄過去?
這事歸根結底, 是蕭窈不信他。
桓維當初從荊州來建邺,是想着帶一雙兒女拜見曾祖, 待到在家過了年節便要啓程回去。偏生不巧, 桓翁身體每況愈下,他這個長孫總沒有就此離開的道理。
後來便是王旖之事。
待到諸事料理悉數料理妥當, 終于能返程時,蕭巍又奉江夏王之命來了建邺。
這回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局勢僵持着,未曾撕破臉, 蕭窈自然沒辦法明着限制他離開,但隔三岔五總會給他找些事情做,絆着腳步。
桓維對此心知肚明, 知道推脫不過,悉數接下。
“這是早些時日公主令我整理的荊州地志, 完工半數, ”桓維點了點手邊裝訂妥當的書冊,“舍人既來了, 便代我先将此書交付過去,若有何不妥之處,我再斟酌修整。”
說罷,自顧自在案角的小香爐中又添了勺香料。
輕煙自爐孔溢出,本就馨香滿室的書房之中,香氣愈發濃郁起來。
秦彥不着痕跡地蹭了蹭鼻尖。
他從前與桓維打過交道,知他不常用香,也不知為何,如今竟改了習性。
但兩人之間的關系并沒好到就此閑談的地步。
公務交接妥當,秦彥接過那冊地志,道了聲“有勞”,便起身告辭。
腳步聲逐漸遠去。候着的仆役尚未将外門合上,次間的人已經信手挑起竹簾出來,冷笑道:“那丫頭防你防得這樣緊。堂堂桓氏長公子,如今倒像是成了階下囚。”
他身形健壯,眉眼間透着戾氣,身上猶帶酒氣。
正是蕭巍。
因兩家為姻親的緣故,他與桓維相識多年,常有往來,說話間便沒什麽忌諱。
桓維不曾為此憤慨,看着香爐袅袅升起的輕煙,波瀾不驚道:“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若易地而處,他也會如蕭窈這般行事。
蕭巍卻見不得他這般淡然的模樣,不由皺眉道:“你這般沉得住氣,是當真不打算回荊州?”
為着此事,蕭巍已經提過數回。
就差拍胸脯擔保,只要桓維點頭,必然能想方設法将他與一雙兒女帶離建邺。
“此事沒那麽容易。”桓維看出他的心思,緩緩道,“何況我若私自離開,貿然打破如今僵持的局面,恐怕覆水難收。”
“你以為,她敢對荊州動手?”蕭巍語帶輕蔑。
他雖曾因射箭被蕭窈拂過臉面,心下卻并不認為,這樣一個女郎有什麽了不得的。只不過如今是在建邺,不得不暫且忍讓罷了。
若是在江夏,哪由得她那般輕狂?
桓維扶額:“她不能令你忌諱,那崔琢玉呢?”
蕭巍與崔循這些年沒怎麽打過交道,見面回數屈指可數。
他心高氣傲慣了,哪怕身邊門客明裏暗裏提點過,心中對崔循卻并不怎麽服氣。只恨他不識好歹,受了自己的禮,在立儲一事上卻倒向蕭霁。
以至于空來建邺一遭,回江夏後難以交代。
“縱崔循當真暈頭轉向,我也不信,崔氏會允準壓上京口軍,為他人做嫁衣。”蕭巍想起先前在崔循那裏好聲好氣的情形,磨了磨牙,“若有一日……我容不得他。”
桓維扯了扯唇角。
幾乎刻進骨子裏的儀态,令他沒流露出任何不認同,又或是輕蔑。
他父親桓大将軍與江夏王交情深厚,盟約在一日,他就不能捅破這層窗戶紙。
“我留在建邺,他日縱有萬一,亦能在其中斡旋。”桓維一句帶過,嘆道,“世子返程,勞煩代我向伯父問安。”
“我是該回去了。”蕭巍看向書案上那塊出入學宮的牙牌,放蕩不羁笑道,“只是在此之前,還是得留份禮物給他們,才不算白來一趟。”
桓維眼皮一跳。
但他已經回絕過蕭巍,沒有再三阻攔的道理,索性連問都沒再多問。
只在蕭巍離去時,額外提醒道:“若當真想動手一試,萬勿牽連公主。”
蕭巍回頭看他一眼,輕佻戲谑:“存遠慣會憐香惜玉。”
桓維臉上一貫的從容險些沒能維系住。
深吸了口氣,才将險些溢出的冷笑咽回去,心下道了句“不知死活”。
一日後,蕭巍率侍衛離京。
又三日,太子将率朝臣駕臨栖霞學宮。
蕭窈這些時日忙得厲害,學宮那邊接駕事宜順勢遣了班漪過去交接,但宿衛軍這邊,還是得她自己過問,召沈墉等人詳談商議。
忙中難免疏漏。
待到前夜翠微提醒,才記起先前接了請帖,明日原該去喝崔家二房新生小郎君的滿月酒。
論及輩分,那算是崔循的堂侄。
蕭窈又看過那張請帖,待卸了釵環耳飾,起身往書房去見崔循。講明白原委後,開門見山道:“我明日須得陪着阿霁往學宮去,這滿月酒,應是喝不成了。”
于情于理,此事都不大應當。
畢竟她如今是崔循的夫人,管着家中庶務,這等往來交際算是分內之事。
若是因身體緣故不便露面,倒也罷了,可偏偏是要往學宮去,稍一想便知必然會為人非議。
只崔翁那裏,便不知要如何念叨她。
蕭窈倒不在乎旁人在背後如何議論,斟酌後,只覺應當同崔循說明白。
“阿霁從前未曾經歷過,我先前應了他,要陪着同去學宮,也好及時照拂……”蕭窈眨了眨眼,一臉無辜道,“你不會生氣吧?”
她輕聲細語,又仿佛帶着些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他為此介懷一樣。
演得十分不走心。
崔循看着紙上暈染開來的墨跡,放下筆,問道:“若生氣呢?”
“那便喝些去火的藥茶,別氣壞了身體……”蕭窈收斂了那副可憐模樣,悻悻道,“我總是要去學宮的。”
崔循失笑:“我便知道。”
蕭窈在崔循對面坐了,水靈靈的眼望着他,一言不發。
片刻後,還是崔循先開口:“去就是,我還會攔你不成?”
蕭窈“哦”了聲,又道:“我擔心你會為此不高興。”
崔循知她想聽什麽,半是無奈半是縱容地笑道:“沒有不悅。”
許久之前,他就知道蕭窈注定當不成那等為人稱道的世家主母,也曾一度想過約束她。
最後還是作罷。
她無需遷就讨好誰,想做什麽便做什麽,也沒什麽不好。
他情願,又哪輪得到旁人指手畫腳。
“令柏月過去代你解釋。明日若得空,料理完官署事務,我自己也會親自去一趟。”崔循換了張新紙,不疾不徐道,“不必擔憂。”
蕭窈心滿意足道:“好。”
她原是已經打算歇下,見此,稍稍提起衣袖,替他研起墨來。
漆黑的松煙墨映着素白的手,皓腕如霜雪。
崔循視線微微停滞,随後錯開,收心寫了幾行字後,開口問道:“你明日有何安排?”
夜色漸濃。
蕭窈已經有三分困意,倒像是課上打盹被抽中回話的學生,雖說清醒過來,腦子卻還有些遲鈍。
下意識反問:“你如何知道我有安排?”
“這幾日,你見沈墉的次數多了些。”崔循輕描淡寫道,“若只是令他率宿衛軍為太子出行扈衛,只吩咐下去就足夠,用不着如此。”
蕭窈:“……”
她還沒同崔循提過自己的打算,倒不是恐走漏風聲,只是怕他知道自己的打算,會不認同。
哪知他竟這般敏銳,還是看出端倪。
“是有。”蕭窈托着腮,慢吞吞道,“我想試試看,若趁此機會下餌,能否釣上魚。”
崔循早就猜了個差不離,聞言,颔首道:“也好。”
蕭窈稍感驚訝:“我以為你會攔我。”
“太子殿下甘願當這個釣餌,我并沒有執意阻攔的理由。若能趁此機會,查清除卻明面上的桓氏,江夏王在建邺還有什麽可供調動的人脈,是好事。”崔循冷靜分析過,同她強調道,“只一點,你不能以身犯險。”
他将慕伧給了蕭窈,足夠保她無虞。
蕭窈欣然應下。
她掩唇打哈欠,困意又湧了上來,眼中盈着霧氣,輕聲催促:“還沒寫完嗎……”
蘊着的墨汁的筆尖一頓。
崔循再次擱筆,擡手捉了她那段雪白的手腕,拉下衣袖,低聲道:“你先回去歇息。”
蕭窈瞥了眼書案,困惑道:“不是快寫完了嗎?”
崔循給旁人的書信大都是言簡意赅,一頁紙足夠,片刻功夫應當就能寫完才對。
“你在這裏,會擾亂思緒。”崔循道。
蕭窈瞪圓了眼,想說自己明明安安靜靜,不曾出聲打擾。對上他那雙微黯的眼眸,短促地“啊”了聲,忽而明白過來。
她明日還得早起,經不住折騰。
紅唇微抿,攏着大氅,輕手輕腳起身:“那我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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