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之内,极尽人间奢华。鎏金的烛台如同燃烧的黄金森林,数十根粗大的蜡烛将空间映照得纤毫毕现,晃眼的白光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惨淡。
天鹅绒地毯厚软得能吞没脚步声,墙壁上悬挂的巨幅油画描绘着伊戈尔家族历代帝王。
然而,这满室堆积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华贵,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里、沉甸甸的死亡气息。
角落的壁炉里,上好的白桦木燃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散发出足以令人汗湿的融融暖意。
那张被金丝帷幔和繁复雕花环绕的暖床周围,鸦雀无声地围满了人。
宫廷侍女们垂首屏息,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几位须发皆白、身着传统礼服的老年贵族面色沉痛,眼神低垂。
内宫总管则焦虑不安地搓着手,目光不时地、忧心忡忡地瞟向床榻。
当叶卡捷琳娜、尼古拉带着阿廖沙和索菲亚急促步入时,所有人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无声屈膝行礼。
床榻上,年老的奥尔加耶芙皇太后深陷在柔软的羽绒枕褥之中。
曾经雍容丰腴的身躯如今已被病痛吞噬得只剩下一把轻飘飘的骨头,宽大的睡袍空荡荡地罩在身上。
她的双眼无力地半睁着,眼神浑浊失焦,失去了所有神采。
微弱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喉咙深处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嘶鸣,每一次呼气则带出断断续续的、几乎听不见的痛苦呻吟。
“母亲!”
叶卡捷琳娜疾步上前,几乎是扑倒在床边,双膝跪倒在厚厚的地毯上。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老人露在锦被外那只枯瘦如柴、布满了褐色斑点的手。
那手的触感冰凉而松弛,皮肤薄得像一揉即碎的旧羊皮纸,在她的掌心下微微地、无意识地颤抖着。
尼古拉也紧随其后,僵立在床边。
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低沉而沙哑的两个字:“母亲。”
他那张素来如同冰封湖面般坚毅冷峻的脸,此刻被一种难以掩饰的悲伤所侵蚀。
阿廖沙和索菲亚不敢靠得太近,站在稍远些的地方,两张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不知所措的惶恐,呆呆地望着那位祖母。
奥尔加耶芙皇太后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浑浊无神的眼珠在沉重的眼皮下艰难地地转动,似乎在人群中徒劳地搜寻着什么。
一丝极其细微的声音从她喉间挤出,飘散在死寂的空气里:“我的……孩子们……还没……到齐吗?”
贵族和侍女们下意识地互相对视,眼神交换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尴尬。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传来一阵明显慌乱、拖沓而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仆人压低的、焦急的劝阻声。
紧接着,皇帝彼得罗夫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他的头发凌乱如同草窝,华贵的丝绸衬衫衣襟大敞着,露出肥胖的胸膛,一边踉跄着走路,一边还在手忙脚乱地系着他裤子上松垮的腰带。
一名脸色煞白的仆人捧着一件礼服,跟在他身后,徒劳地试图给他披上。
“参见陛下!”
屋内众人再次齐刷刷地屈膝躬身,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
阿廖沙和索菲亚也上前一步,向着他们的父亲恭敬地鞠躬:“父亲。”
彼得罗夫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浑浊的目光直接掠过所有人,甚至没看自己的一双儿女,径直踉跄着冲到床边,带着一身隔夜的酒气和廉价的香水味。
他咋咋呼呼地开口问道:“怎么样了?啊?到底怎么样了?老太婆她……还没断气吧?”
“彼得罗夫!!”
尼古拉猛地转过头,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瞬间扭曲,眉头死死拧紧,眼睛里迸发出从未有过的、近乎凶狠的光芒,死死地钉在皇帝哥哥脸上。
“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母亲就要……就要离我们而去了!你就不能……就不能有一点起码的庄重和体面吗?!”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剧烈颤抖,连带着握住母亲的手也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彼得罗夫被弟弟尼古拉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吼得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浮起不耐烦的神情,下意识地想要反驳。
但就在他目光扫过床上母亲那张奄奄一息、毫无生气的脸时,让他脸上的轻佻和不耐烦终于收敛了些许。
他僵在那里,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有些手足无措地、尴尬地抬手抓了抓自己头发。
叶卡捷琳娜见状,连忙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尼古拉与彼得罗夫之间,脸上努力挤出温和的笑意,试图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尼古拉,陛下也关心曾祖母的,只是来得匆忙。”
她先转向尼古拉,声音放得柔和,带着劝慰的意味。
“眼下最重要的是曾祖母的情况,咱们还是先让医生再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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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她又迅速转向彼得罗夫,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失分寸:“尼古拉弟弟是在担心母亲,情绪有些激动了,您不要在意。御医就在外间候着,陛下,您要不要让他们再进来瞧瞧?”
她这番言辞既给了彼得罗夫一个台阶,又不动声色地提醒他此刻该有的态度。
同时,他朝侍立在旁的御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上前。
尼古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她知道此刻确实不是争执的时候,便点了点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床上的奥尔加耶芙身上,轻轻为老人掖了掖被角。
彼得罗夫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听尼古拉这么说,也顺势坡下驴,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让他们进来看看。”
他往后退了半步,不再像刚才那般扎眼,只是双手插在袖中,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直视床上母亲那微弱的气息。
御医们连忙上前,再次为奥尔加耶芙诊脉、查看瞳孔,动作轻缓而专业。
御医首脑,巴普洛夫,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动作迟缓地直起身,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耗尽了力气。
他转向屏息凝神的彼得罗夫、叶卡捷琳娜与尼古拉三兄妹,沉重地摇了摇头,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无奈。
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彼得罗夫难得地沉默着,叶卡捷琳娜深吸一口气,尼古拉则微微颔首。
他们跟着巴普洛夫医生,无声地退到房间金色屏风后面。
“巴普洛夫医生。”
叶卡捷琳娜率先开口,她的声音极力维持着平稳,指尖死死攥着貂皮斗篷上冰凉的流苏,指节泛白。
“母亲的情况……究竟……还有没有……”
巴普洛夫医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摘下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用一方干净的手帕仔细地擦拭着镜片。
“殿下。太后殿下今年已经84岁高龄。在我们叶塞尼亚,能安享如此长寿的老人,已是蒙受了神明格外的恩典。恕老臣直言……她的身体如同耗尽了油脂的灯盏,如今全靠着最名贵的药材勉强维系着最后一口气……”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依次扫过三位帝国最尊贵的人,语气沉痛却清晰。
“依我的判断,恐怕……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无奈:“太后此刻神智虽然昏沉,但我感觉她心中或许还藏着未了的愿望。二位殿下,陛下,尽量帮她实现的,就尽量去做吧……别留下遗憾。”
“呜……”
巴普洛夫的话音刚落,叶卡捷琳娜猛地用手捂住嘴,却抑制不住低低的啜泣声。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盈满了眼眶,大颗大颗地从指缝间滚落,无声地砸在脚下厚软的天鹅绒地毯上。
尼古拉的脸色铁青,下颚绷得紧紧的。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老御医巴普洛夫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声音因极力压抑情绪而异常沙哑:“谢谢你,巴普洛夫。这一年……辛苦你尽心竭力地照料母亲,费心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你和你的学生们可以去宫廷总管那里,把你这一年的工资一并结清,回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
巴普洛夫深深地躬身,他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屏风后的空间,将沉重的寂静留给了三兄妹。
炉火的光芒透过精致屏风的镂空花纹,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映照出各自复杂难言的神情。
彼得罗夫难得地没有露出惯常的嬉笑或不耐烦,他只是烦躁地、反复地抓着自己本就凌乱的头发,眼神飘忽不定,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沉默了片刻,叶卡捷琳娜用手背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
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镇定,虽然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母亲一生荣耀尊贵,她的葬礼……必须以帝国最高规格、最隆重的礼仪来操办。”
“要让整个叶塞尼亚,乃至整个大陆都知道,我们伊戈尔皇室对太后至高的敬意。”
“没错。”
尼古拉立刻点头,他的思维迅速切换到处理具体事务的模式,声音低沉而清晰。
“灵堂必须设在冬宫的圣厅。立刻以皇室名义,向帝国所有行省总督、世袭贵族、以及各国驻我国使节发出讣告,命他们即刻动身,前来伏尔格勒吊唁。”
“还有,立刻请伏尔格勒大教堂的大主教亲自前来主持葬礼全程,所有仪式必须遵循正教仪轨,绝不能在细节上出现任何纰漏!”
彼得罗夫在一旁听着,打了个哈欠说的:“好吧,这种事情你们商量就行,就交给你们俩去办了,别麻烦我了,我每天忙着呢。”
叶卡捷琳娜和尼古拉二人皱了皱眉头,但是也没有再说什么,毕竟他们也知道彼得罗夫这个混蛋指望不上。
“好了,就这样吧,去看看母亲。”
帷幕后的商议暂告一段落,那关于葬礼的冰冷规划像一层无形的寒霜,笼罩在三人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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