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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5章 灰里藏春
    雪未化尽,北山村落的晨雾裹着药香,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屋檐与枯枝之间。

    我蹲在村口火坛边,指尖轻触炭灰余温,看一群孩子踮脚将陶片投入火中。

    那些陶片是昨夜用艾草灰混黄泥捏成的“诊笺”,每一片上都歪歪扭扭刻着自家的症状——咳嗽、寒颤、胸闷……烧过之后,裂纹走势若呈扇形散开,便是病气外泄;若蜷缩如拳,则需加药引。

    一个小女孩举着刚出炉的焦片跑来,眼睛亮得像星子:“姐姐!我的‘肺纹’像蝴蝶!”

    我接过那片裂开的陶,细看纹路果然舒展如翼,便笑着点头:“那它就在飞出去了。”

    她欢呼着蹦跳而去,把“痊愈”的消息带给守在远处的母亲。

    可我心里清楚,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他们必须学会不信我,只信自己眼中的火。

    这世上从没有神医,也没有天启。

    有的只是人肯不肯低头去摸泥土的温度,敢不敢在灰烬里寻找自己的答案。

    正想着,小满踏着残雪赶来,发梢结了霜,呼吸带出白雾。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卷油布包着的东西,走得急了差点滑倒,我伸手扶住她胳膊。

    “娘娘……”她喘着气,声音压得很低,“渠童说南坊有人冒充‘焚谕使’,谎称火坛显灵,骗走三户人家的粮种。那人还打着您的名号——说您托梦传法,授他‘灰语通神’之术。”

    我嗤笑一声,拍掉裙角沾上的草屑:“梦里的我不如炉里的灰靠谱。”

    站起身,掸了掸袖口,“走,我们去听真话——从火里烧出来的那种。”

    一路向南,脚踩在冻硬的雪壳上咯吱作响。

    村外空地上已围了一圈人,渠童带着几个少年押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站在中央。

    那人身子瘦得几乎脱形,脸上却挂着一副倨傲神情,见我来了也不跪,只昂头道:“你不是江医者,她是天上仙子,怎会亲自来凡尘?”

    渠童怒喝:“你还敢装!”

    “我不是装!”他吼回去,“我梦见她了!白衣赤足,立于火中,对我说:‘灰中有言,心诚则见’!”

    我静静看着他,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一下:“阿黍。”

    “家里还有谁?”

    “娘……还有两个妹妹。”

    他声音低下去,眼里闪过一丝怯意。

    我走近几步,蹲下与他平视。

    他的手露在破袖外,茧厚而粗糙,指节变形,是常年握锄头的人才会有的手。

    这样的人,不像惯行骗术的江湖术士。

    “你说你是我的‘弟子’?”我轻声问。

    “是您托梦亲授!”他急切地争辩,“您说我能通灰语,能替天传谕!”

    “那你烧过几次?”

    “七次……”他低头,“一次也没成字。”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冷笑,有人骂骗子。渠童一把将他推跪在地上。

    我却没动怒,只转身对身边人说:“拿个火盆来,再取一片新陶。”

    片刻后,火盆端来,火焰跳跃,映得四周人脸明明暗暗。

    我把陶片递给他:“那就再烧一次。但这次——”我盯着他的眼睛,“别求神,也别想什么天意。你就写一个字,一个你最想写的字。”

    他颤抖着接过刻刀,在陶片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饿”。

    然后,亲手投入火中。

    火焰猛地一窜,火星四溅。

    众人屏息凝望。

    起初无异状,只听得柴薪噼啪作响。

    可就在我以为又要失败时,那片陶在高温中缓缓龟裂,灰烬竟开始蠕动,像是被无形之手拨弄,渐渐聚拢成形——

    一个清晰的字浮现在炭灰之上:粟。

    全场死寂。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孩子吓得往母亲怀里钻。

    渠童瞪大双眼,连小满都攥紧了我的袖子。

    只有那个叫阿黍的男人,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起来。

    “我娘……”他哽咽着抬起头,泪流满面,“就叫阿粟……她快不行了……我已经三天没米下锅,妹妹们饿得哭……我只是……只是想让大家信我,给我一点粮食……我不该说谎……但我真的……真的梦见她了……”

    风掠过空地,吹得火苗东倒西歪。

    雪末从树梢簌簌落下,混进炭灰里。

    我望着那团仍在跳动的火焰,听着耳边压抑的抽泣与窃语,终于明白——

    人心比药更难治,也比火更易燃。

    他们渴求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希望有个声音告诉他们:你不孤单,你的苦有人看见。

    而现在,他们竟然想从灰烬里找这个声音。

    我缓缓弯腰,拾起那片写着“粟”字的焦陶,掌心被烫了一下,却不躲。

    火光映在所有人脸上,忽明忽暗。第388章 灰里藏春(续)

    我蹲在火盆前,掌心还残留着那片焦陶的余温。

    它安静地躺在墙角石台上,像一块被命运烧透的信物。

    “粟”字边缘已经裂开,可火光一照,依旧清晰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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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散去得很慢,不是因为不信,而是因为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不必跪着听神谕,也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我转向他们,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雪:“你们看见的不是神迹,是一个儿子记得母亲的名字。”

    我拾起那片焦陶,举过头顶,灰烬簌簌落下:“所谓‘灰语’,不过是人心不肯熄灭的回响。若人人都敢烧自己的问题,谁还需要假先知?”

    空气凝滞了一瞬。

    然后,一个佝偻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是村东头的老农陈伯,满脸沟壑如旱地裂纹。

    他默默解开肩上的粮袋,倒出两斗糙米,放在阿黍脚边。

    “饿的人不该骗人,但也不该饿死。”他说完,转身就走,背影倔强得像北山的老松。

    渠童站在一旁,低头将这一幕刻进随身携带的竹牌。

    刀锋划过竹面,发出沙沙轻响,仿佛时间本身也在记录。

    小满站在我身边,手指绞着衣角:“姐姐……他们会查来的。”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

    朝廷耳目遍布四野,尤其这种“聚众焚灰、妄议病症”的事,早已踩在禁令红线之上。

    可正因如此,我才不能退。

    当夜,村塾低矮的土墙上,我用不同颜色的草木灰勾画出一幅《疫症流转图》。

    红灰标发热者路径,青灰绘咳喘之源,黄灰圈出乏力渐染之家。

    线条交错如蛛网,却清晰得令人悚然——病不是天降,是人传人,屋连屋,口对口。

    “所以只要隔断三日接触、每日艾熏门户、轮流守夜观温……”我指着图解,“哪怕无药,也能自救。”

    话音未落,小满忽然拉住我手腕:“姐姐,你听——”

    远处,犬吠撕破寂静,紧接着是马蹄踏雪的节奏,整齐而冷酷,像是铁律碾过大地。

    火把来了。

    一队禁军手持长戟,列阵于村口空地,火光映照下铠甲泛着寒光。

    为首之人掀开斗篷,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赵承恩,禁军左校尉,曾随御医巡查南境时与我打过照面。

    那时他讥我“江湖术士妄言朝政”,如今却亲自带兵来清剿“妖言惑众”。

    他高声宣令,字字如钉:“奉旨查办北山邪祭!凡私设火坛、伪造天示者,一律押解入京问罪!若有抗拒,当场格杀!”

    屋内烛火晃动,众人脸色发白。

    小满抓紧我的袖子:“快走!你还穿着素麻裙,他们认得出你!”

    我缓缓起身,指尖滑向袖中银针包。

    三十六根细针,足够让一人哑嗓、五人昏厥、十人瘫软——若要逃,我仍有手段。

    可就在我抬脚之际,门外骤然爆发出一声怒吼!

    “我们没等旨意!我们自己烧出了药方!”

    是渠童!

    他冲出屋外,手中高举一块燃烧的源陶牌——那是我教他们特制的耐火陶,掺了铁砂与云母粉,能在烈焰中显字。

    此刻火焰舔舐陶面,灰层剥落后,竟浮现出九个工整篆体:

    艾熏、隔离、轮值守夜

    一字一火星,一画一光芒。

    紧接着,百余名村民陆续走出家门,人人手持火把,围成一圈。

    有人捧着写满症状的陶片,有人举着标注路线的灰图,还有孩子抱着刚学会刻字的小陶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我家阿娘好了。”

    “我们不拜神仙!”一名年轻妇人嘶喊,“我们只信昨晚烧出来的结果!”

    “昨夜三户发热人家隔离后,今日无人新增!”另一人接道。

    “我们不需要你们的‘圣药’!我们要守住自己的火坛!”

    声浪滚滚,竟压住了马蹄喧嚣。

    赵承恩面色铁青,挥手欲令手下强攻,可当他目光扫过那一片熊熊燃烧的陶牌、一张张不再低垂的脸庞时,手臂僵在半空。

    那一刻,我没有出手。

    我不必出手。

    风已成势,火自有路。

    我立于屋脊阴影之中,指尖摩挲着银针,却没有拔出一根。

    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是在治病,是在播火。

    不是建坛,是在拆墙。

    不是做他们的神医,而是逼他们成为自己的医者。

    而现在,火种已燃遍村落,连寒雪都挡不住它的热度。

    直到禁军队列缓缓后撤,火光渐远,我才轻轻跃下屋顶。

    “接下来呢?”小满低声问。

    我望着北方。

    京城的方向。

    那里有金銮殿的琉璃瓦,有龙椅上那双看透众生的眼睛。

    范景轩……你还以为这天下是你一人执棋的棋盘吗?

    我弯腰抓起一把炭灰,任其从指缝间洒落。

    “下一步,”我轻笑,“让他们也学会,在灰烬里写字。”

    夜深雪静,我在村塾角落收拾行装。

    一件粗布药袍,一囊干粮,几张伪造的商队通关牒文。

    明日一早,我就要随一支药材商队入城。

    临行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堵《疫症流转图》。

    风吹破门隙,吹得灰线微微颤动,像无数即将启程的讯息。

    忽然,我在墙角发现了一块小小的陶片,没人注意到它。

    上面用极细的炭笔写着一行稚嫩小字:

    我想知道,为什么妹妹咳嗽的时候,月亮也会疼?

    我怔住。

    许久,才将它小心收进怀中。

    或许,真正的春天不在枝头,而在这些敢于提问的心里。

    而我要做的,就是让这灰里的春意,一路烧进皇城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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