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皆由天定,不必苦苦强求,何必费尽心机算计?能吃饱三餐就该知足,人生如行船,顺风时就该懂得收手。生事只会不断滋生事端,害人终将害己,何时才是尽头?冤家之间的仇怨最好化解,每个人都应回头看看,给自己留条后路。”
话说明朝自洪武皇帝开创基业,传到万历皇帝时,已是第十三代天子。这位皇帝英明神武、仁爱孝顺,朝堂之上没有尸位素餐之人,民间的贤才也都得到任用。单说江西南昌府进贤县,有个人叫张权,他家祖上本是富裕人家,曾被指定担任粮长。谁能想到,就因为这个粮长的差事,好好的家业逐渐败落,到了张权父亲这一代,已经家徒四壁,可这个役务却还摆脱不掉。
张权家隔壁是一家徽州人开的小木匠店。他小时候整天在店门口闲逛,拿着匠人的斧头、凿子学着摆弄,起初只是玩耍。没想到父母见家境贫寒,儿子又没有其他营生,就送他去学做木匠。后来父母离世,那位徽州木匠也年老还乡,张权便接手了这家店。他为人老实,生意主顾不少,辛苦打拼几年后,娶了妻子陈氏,夫妻俩勉强维持生活。只是里役的事务时不时来纠缠,让他们不得安宁。
张权和妻子商量后,决定离开家乡,搬到苏州阊门外皇华亭旁边开了家店。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号,在白粉墙上用大字写道:“江西张仰亭精造坚固小木家火,不误主顾。”
到了苏州后,张权的生意还算顺利,日子过得下去。不久后,妻子接连生下两个儿子。俗话说:“只愁不养,不愁不长。”转眼两个孩子就七八岁了,张权把他们送到邻家的义学读书。大儿子取名廷秀,小儿子叫文秀。义学里十几个孩子中,只有他们俩一教就会。没几年,兄弟俩就把经书读得滚瓜烂熟。
等廷秀长到十三岁,文秀十二岁时,都生得眉清目秀,气质不凡。这时先生开始教他们写文章,他们很快就掌握了文章布局、修辞技巧。张权虽然是手艺人,但看到两个儿子勤奋读书,心中也有了让他们向上发展的念头。
谁料这一年秋天大旱,寸草不生,闹起了饥荒。大户人家屯着米,却关起粮仓不卖。受苦的只有小百姓,老老少少饿死无数。官府看不下去,打开义仓赈济灾民,可真正能领到救济粮的人十之三四都不到,大部分粮食都进了官吏的口袋。官府又在各处寺院煮粥救济,结果有人把米克扣下来,一碗粥里没几颗米,甚至还掺上糠秕、木屑。百姓吃了呕吐不止,很多人反而因此加速死亡。上头以为百姓都得到了实惠,却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弊端,真是有名无实。正所谓:“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因为闹饥荒,张权只好让儿子们停学,跟着学做木匠。两个孩子天资聪颖,没几天就学会了,而且做工精细,比那些干了多年的老木匠还要出色,这让张权喜出望外。可惜木匠活是学会了,做出来的家具摆在门口,却根本没人买。没过多久,家里原本攒下的一点本钱就快花光了,连衣服都拿去典当换粮食吃。
张权心里着急,和妻子陈氏商量,想找个地方打工,熬过荒年再做打算。他在外奔波几天,都没找到安身之处,只能回到家继续在门口做木工活,眼巴巴盼着有主顾上门。
一天午后,一位五十多岁、穿着细绢衣服的人,后面跟着小厮,从街上路过。那人抬头看见张权门口摆放的家具做工精致,就停下脚步观看。张权见状,放下手里的活计,上前招呼:“员外想要什么家具?里面请。”那人走上台阶问道:“这些家具都是你自己做的?”张权回答:“都是小人亲手制作。木料又干又厚,做工精细,和别家不一样。要是您照顾生意,我情愿给您便宜一成。”那人说:“买我倒不买,我问你,愿不愿意到我家做些家具?”张权一听,忙问:“这当然可以。不知您府上在哪里?要做些什么家具?”那人说:“我家住在专诸巷内天库前,就是有名开玉器铺的王家。我要做一副嫁妆,木料有的是,只要做得坚固、精巧。嫁妆做完,还要做些桌椅、书橱之类的。你要是肯做,再找两个得力的帮手一起来。”
张权正愁没活干,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赶忙答道:“多谢员外照顾,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人说:“你要是有空,明天就可以开工。”张权说:“既然这样,明天一早我就到府上等候。”说完,那人告辞离开。
这位究竟是什么人呢?原来他姓王名宪,祖辈就十分富有,家里有几十万的家产。到他这一代,又开了一家玉器铺,越发富裕,人们都叫他王员外。王员外虽然是有钱人,但为人谦逊忠厚,喜欢帮助别人。只是有一件憾事,他年过五十,还没有儿子。妻子徐氏只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瑞姐,两年前招了女婿赵昂进门;小女儿玉姐,十四岁了,还没许配人家,她聪明伶俐,容貌端庄,王员外夫妇对她比大女儿还要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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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昂本是旧家子弟,王员外和他父亲是世交好友。赵昂父母双亡后,王员外念及故人之情,就招他做了女婿,还出钱让他捐了个监生,希望他能读书成才。没想到赵昂一当上监生,就开始摆架子,把书本丢到一边,穿着华丽的衣服,整天在街上闲逛。而且他为人奸猾阴险,见王员外没有儿子,觉得王家的家产肯定是自己的,早晚都是他的。他的妻子也是个不贤惠的人,一心向着丈夫。看到父母疼爱妹妹,生怕再招个女婿分家产,心里十分妒忌。有一首《赘婿诗》写得好:“入家赘婿一何痴!异种如何接本枝?两口未曾沾孝顺,一心只想霸家私。愁深只为防甥舅,念狠兼之妒小姨。半子虚名空受气,不如安命没孩儿。”
话说回来,张权正愁没饭吃,突然揽下这桩大生意,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第二天一早,他准备好家里的柴米,嘱咐妻子照看好家,就带着两个儿子,拿着斧凿锯子,进了阊门,来到天库前。看到一家大玉器铺子,张权猜这大概就是王家,正站在那儿想问人,只见王员外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权赶忙上前打招呼,王员外问:“有几个帮手?”张权回答:“只有两个。”随即叫儿子过来拜见王员外。兄弟俩把工具交给父亲,上前深深作揖。王员外回了个半礼,见是两个小孩子,便说:“我想做些好家具,才找你,怎么带小孩子来做工?”张权正要解释,廷秀上前说道:“自古道:‘后生可畏。’我们年纪虽小,手艺可不差。您先让我们试试,可别小看人。”王员外见两个孩子模样清秀,又能说会道,便问:“这两个孩子是你什么人?”张权回答:“是我的儿子。”王员外感叹:“你倒生了两个好儿子!”张权苦笑道:“可惜就是没饭吃。”王员外说:“有这样的儿子,还愁没饭吃?跟我到里面来。”
父子三人跟着王员外走进大厅。王员外叫来家人王进,打开一间屋子,搬出木料交给张权,又交代了家具的样式。父子三人量好尺寸,画好图样,就拿起工具忙活起来,一直干到晚上。吃过晚饭,他们又要点灯熬夜干活,直到半夜才休息。
就这样一连做了五天,几件家具做好了,张权请王员外过来看。王员外一件件仔细查看,连连称赞:“果然做得精巧!”他看了一会儿家具,又看了看张权的两个儿子。只见兄弟俩只顾低头干活,头都不抬,这景象突然触动了他没有儿子的遗憾,心中一阵伤感,默默走进里屋,坐在墙角,皱着眉头,撅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妻子徐氏见他这副模样,连问几声,他都不搭理。徐氏急忙走到外面,问员外刚才和谁闹了别扭,大家都说他看完新做的家具就进来了,没和任何人发生争执。
徐氏问清楚情况后,又回到房里,见丈夫还是闷闷不乐地坐着,便上前劝道:“员外,咱们家里吃穿不愁,虽说没有万贯家财,但也算得上是财主了。何况你都五十多岁了,就算天天开开心心的,到八十岁也不过还有三十年。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烦恼?”
王员外叹了口气说:“老伴啊,正因为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才发愁。你想,我辛苦半辈子,挣下这点家业,却没个儿子继承,延续香火。就算有两个女儿,养她们活到一百岁,终究是别人家的媳妇,和我没什么关系。就说瑞姐,自从成了亲,心里只有丈夫,把咱们抛在脑后,什么时候关心过父母?反倒是张木匠,他一个手艺人,年纪比我小十来岁,却生了两个好儿子,个个眉清目秀,聪明懂事,父子之间和和睦睦,都不用怎么教就很乖巧。刚才他们做完的几件家具,做工十分精细,就算是干了一辈子的老木匠,也未必比得上。只可惜这么好的孩子,生在他家做木匠。要是我能有这样一个儿子,请个先生教他读书,说不定能科举高中,光耀祖宗。”
徐氏见丈夫烦恼,连忙安慰道:“员外,这有什么难的!俗话说‘着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既然张木匠的儿子这么聪明优秀,你何不跟他商量,过继一个过来,这样不就等于有儿子了?”王员外一听,眼睛一亮,高兴地说:“老伴,你说得太对了!但不知道他肯不肯答应?”两人当晚没再聊这个话题。
第二天饭后,王员外走到大厅。张权上前说道:“员外,我今晚想回家看看,想跟您借些工钱,买点柴米,安顿好家里,明天一早就回来。”王员外说:“这好办!我正好有件事想问你。”张权问:“不知员外有什么吩咐?”王员外说:“你两个儿子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张权回答:“大儿子叫廷秀,十四岁;小儿子叫文秀,十二岁。”王员外又问:“他们识字吗?”张权说:“读过几年书,后来读不起就停了,字还是认识一些的。”王员外突然说:“我想过继你的大儿子做儿子,咱们结为亲家,你看怎么样?”
张权吃了一惊,连忙说:“员外别开玩笑了!我只是个手艺人,哪敢高攀您家!小儿也没那个福分。”王员外认真地说:“这是什么话!贫富又不是天生注定的。你要是答应,就选个好日子让他过来。我请先生教他读书,我这些家业以后都归他。”张权见王员外是认真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说:“既然员外抬举小儿,我怎么敢推辞。今晚我带他回去,和我妻子商量一下,等员外选好日子,就让他过来。”王员外说:“好!”他进去跟徐氏说了一声,拿出一两银子工钱给张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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