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四漆屏 第十一章
艳香正等着狄公,她已换上一条海蓝皱锦摺裙和一件玄色轻绍夹衫,头上松松挽了个堕马髻,插着几枝亮闪闪的簪子。虽然用的是次等铅粉胭脂,但涂抹后倒也增添了几分光彩。
店堂里空无一人,午饭刚过,大家都上楼睡觉了。乔泰下午的事不着急,多喝了几杯有些乏,便把沉重的身子躺倒在旧藤椅上。狄公和艳香则走出凤凰酒店,往西门南街那家行院走去。
艳香在狄公前面几步远走着,像寻常妓女带着客人的样子——若是男子和妻子出门,女子往往会跟在男子身后几步远。艳香认识许多近路,很快他们就到了西门,穿过两条安静的小街,来到一扇漆黑整齐的大门前。这房子毫不起眼,谁也想不到里面是做什么的。
艳香敲了敲大门,半晌,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来开门。艳香上前与她搭话,狄公见那女人笑眯眯点头,满脸欢喜地将他们引进一间小客厅。这女人显然是老鸨,也是这幢房子的房东。
老鸨说他们可以包下最好的房间,租金三贯铜钱。狄公觉得贵,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以两贯铜钱成交。狄公付了钱,老鸨领他们上楼看了房间,给了钥匙便离开了。
艳香说:“这确实是这里最好的房间了,我敢断定,县老爷的夫人就是在这个房间和她的情人幽会的。”
“我得好好检查一下这个房间。”狄公说。
“你得等一等,很快会有人来送茶,别忘了给她几个铜钱,这是规矩。”艳香提醒道。她见狄公准备在茶几旁坐下,又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们最好还是换上睡衣,这里的人眼睛很尖,如果我们的举动和其他客人不一样,他们会怀疑的。”
艳香半裸着身子在梳妆台前慢慢打扮,狄公早换上干净的白纱睡衣坐在床沿。忽然,他看见艳香背上纵横交错着许多瘢痕,不禁问:“是谁虐待了你?背上都是伤痕,是排军吗?”
“哦,不是不是,”她淡淡地说,“说来也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十六岁,主人一心要把我卖到行院去,我死活不肯,他就天天用鞭子抽我,逼我答应。一天,碰巧排军遇到我,他看中了我,告诉主人说要买下我。主人给他看了我父亲卖我时的文契,说要四十两银子……”
她转过身,慢慢穿上睡衣,微笑着继续说:“主人又加了什么衣食钱,改口要六十两。排军劈手夺过文契,说:‘好了,就这样成交吧!’主人伸手要银子,排军两眼一瞪:‘刚才不是给你了吗?怎么,还想要双份,想讹我不成!’你能想象主人有多愤怒,但他还是装出笑脸,结结巴巴地说:‘是,先生,是,谢谢你。’就这样,排军把我带走了,我多幸运。主人知道,要是去衙门告排军,排军会带人马把他家俱砸个稀烂。排军虽然脾气暴躁,但心地很好,我身上这些瘢痕,正是这段经历的印记。”
狄公听罢微微点头,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里面是空的。
“你在找什么?”艳香坐在床沿问,“来这儿的人都很小心,不留下任何显示身份的痕迹,他们知道哪怕最不显眼的痕迹都会被讹诈。我看你最好看看床里边贴的字画,听说这些字画都用隐名,你识字,或许能发现什么。”
这时老鸨亲自捧着大托盘进来,里面放着茶壶、茶盅、鸭梨和糖果。狄公给了她一把铜钱,她礼貌道谢后退了出去。
艳香拉开床帘爬上床,狄公摘下帽子放在茶几上,也上床盘腿坐在干净透凉的篾席上。这张床本身就像个玲珑精致的小房间,床顶很高,三面床壁都用紫檀木雕花板一扇扇嵌合着。艳香跪在床后壁前,小心地把一根发针塞进木板的裂缝里。
“这是干什么?”狄公不解。
“我把这道裂缝堵上,你知道有些客人爱从这种裂缝偷看。今天时间早,未必有人来偷看,但难说,还是细心点好,别让他们看出我们在干什么。”
狄公觉得新奇,但也意识到这无疑是很有用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对这里的规矩了解尚浅。
他抬起头开始一扇扇察看雕花板,发现每扇板上都有或方或圆的框格,里面有诗有画,很是雅致。民间夫妇床壁上一般贴的是婚姻美满、白头偕老的颂词,或是古时烈女节妇、贤德孝行的图画,再有就是吉祥如意、花鸟虫鱼之类的装饰。但这里的却显得有些轻浮亲昵——来这儿的文人墨客常触景生情,写下诗文图画,一来消遣,二来留念,一般都不敢留真名实姓。做得好的,老鸨就用来装饰床内壁,贴久了再换新的。
狄公见一副对联字迹灵动洒脱,不禁低声念道:
“柳梅才欲渡春色,楸梧半已坠秋声”
他点点头:“写得很凄切,人生往往如此啊。”突然,他直起腰,眼光落在一首七言绝句上:前两句笔迹和冷虔房里那幅夏日莲花图上的题诗几乎一样,后两句却是一丝不苟的工楷,极是娟秀,一看就是受过教育的名媛淑女的笔迹。诗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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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纷纷走大川,逝水落红两渺渺。
莫向三春田华章,一夜风雨记多少?”
诗没有落款。
这也是当时流行的雅事:男的先写前两句,女的再续后两句,分开是联句,合起来成绝句。这首诗用逝水落花比喻人生短暂、欢乐难久,很可能就是在暗喻这种私下相会的关系,且写得不落俗套,很有意境。
红眼睛描述滕夫人的情人两颊泛红,这未必是喝酒所致,倒很可能是让冷德丧命的那种可怕肺痨的症状。那个年轻画家对生命的感叹、对莲花的偏爱,似乎更进一步印证了什么。
狄公对艳香说:“这首诗可能是滕夫人和她的情人合写的。”
“我不懂诗的意思,”艳香说,“但听起来像首悲哀的诗。你能认出她情人的字迹吗?”
“能认出来。不过就算认出又有什么用呢?他半个月前就死了,怎么会是杀滕夫人的凶手?”
他想了一会儿,又对艳香说:“你现在下楼去,跟老鸨闲聊,让她仔细讲讲那对情人的事。”
艳香不高兴地噘起嘴:“你急着赶我走吗?你……你耐着性子再陪我一会儿吧,假戏就算不真做,也得装装样子。”
狄公带着歉意笑了笑:“我心里虽有事,但还是很喜欢有你陪着。你去把那个大盘拿来,我们吃点喝点,多聊几句。”
艳香默默地从床上爬下来,取来托盘放在两人中间,一屁股坐在篾席上,倒了两杯茶,自己吃了块糖。突然,她开口道:“这和你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区别?傻瓜!”
“你说什么?”狄公从沉思中惊醒,“在自己家里?你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是没有家的。”
“别讲鬼话了!”艳香生气地说,“你戏演得很像,能瞒过排军那帮粗心人,却瞒不过我。”
“你什么意思?”狄公不禁问。
她凑近狄公,迅速摸了摸他的肩膀,带着轻蔑的口气说:“瞧这细腻平滑的皮肤,每天用香汤沐浴,再涂些油脂粉膏才有这光泽,浑身没一处伤疤。你身子强壮,是跟公子哥儿们比剑练拳练出来的。看你那目中无人的模样,拦路强盗会像你这样安稳地和我坐在席子上品茶吗?那种人遇上这种机会,就算忙着做事,也要先和我纠缠够了才去操心买卖。他们哪像你这样有福分,家里肯定藏着三妻四妾,整天被甜言蜜语哄着。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做什么营生,也不想管,但我受不了你这怠慢人的劲头。”
这突如其来的数落让狄公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艳香抱怨着继续说:“既然你不是我们这类人,为什么混到这里监视我们、监视排军——一个完全信赖你的好人,你是想拿我们的事当笑话讲吗?”愤怒和激动让她流下了眼泪。
“你说得对,”狄公平静地说,“我确实在扮演角色,但绝不是取笑你。我是衙门里的官员,正在查一桩杀人案。排军和你虽不知我底细,却给了我很多帮助。你说我不是你们一类人,这完全错了。我曾立誓为国家效忠、为百姓办事。我们都是黄帝子孙、大唐臣民,不管是刺史夫人、你艳香,还是宰相尚书、你的排军,都是一类人——我说的话你明白吗?”
艳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怒气消了不少,抽出绢帕擦了擦脸。
“还有一句,”狄公笑了笑,“实话告诉你,我觉得你是个非常动人的女子,不仅体态窈窕、容貌可爱,还有颗善良的心。”
“这虽不是实话,”艳香淡淡一笑,“但听起来挺入耳。看样子你很累了,躺下吧,我给你打扇。”
狄公在篾席上躺下,艳香轻轻摘下挂在床角的芭蕉扇给他扇风,不知不觉中他就睡着了。
狄公醒来时,见艳香站在床前。“你这觉睡得很香吧?”她说,“我在楼下和老鸨闲聊了半天。”
“我睡了多久?”狄公急切地问。
“都快半天了。老鸨说你准是个重感情的人。她告诉我,那个贵妇和情人来过两次,跟红眼睛说的一样。她是个柔弱的女子,但很有派头。那男的看起来出身富豪,可身体不太好,咳嗽得厉害,给了老鸨一大笔钱。老鸨还说,他们两次来都有人跟踪。”
“跟踪?”狄公一惊,“怎么跟踪的?”
“跟到这房子、这个房间,两次都是。那对刚上楼,跟踪的人就来了,从刚才我堵上的裂缝往里看——当然这很隐蔽,他还得给老鸨一笔钱。”
“那人是谁?”狄公追问。
“他没留名刺。老鸨说,跟踪的人是个瘦高个,用方巾裹着脸,只露一双眼睛,所以没看清相貌。他说话压着嗓子,行动气质像官府里的人,很有气度,走路一条腿有点瘸。”
狄公听罢,默默沉思——此人不可能是别人,正是滕侃的师爷潘有德!
艳香帮他换上鸦青葛袍,系好腰带。他戴上帽子,摸了摸衣袖,有些犹豫地说:“艳香,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很感激……”说着从衣袖里摸出几贯铜钱,“这点……你先收下,当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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