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迷宫案 第二十一章
次日早堂,狄公升厅审案,数百名百姓蜂拥进入衙堂。倪琦入狱的消息不胫而走,番胡头领被捕的传闻更是越传越奇,前来看审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狄公环视廊下肩并肩的围观人群,思索着如何开审。他暗自思忖:倪琦平素工于心计,惯于在幕后操纵,这类人一旦原形毕露,精神上常常会立即崩溃。
狄公拔出一根火签掷在地上,班头领命去牢中提人。
倪琦跪在堂前石板地上,果然一夜之间判若两人。往日那副神气活现、悠闲自得的样子荡然无存,只剩下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可怜相——真是猫儿得势雄似虎,凤凰失势不如鸡!
狄公说:“案犯倪琦,昨日已经开审,今日不必再重复堂规,你将罪行细细供来!”
倪琦慢慢抬头,低声道:“老爷,一个人到了今生来世都无望的地步,何苦不把事情原委说清楚!家父对我怀恨在心,我自然清楚。我虽有些怕他,却也对他心存怨恨。早在求学时,我就立誓要做人上人。家父官至黜陟使,虽在万人之上,却仍在数人之下,我却要胜过他,决心登基称帝,位居至尊!多年来,我苦心研究西疆局势:一来兰坊地处偏远,长安鞭长莫及;二来河西番胡内部四分五裂,部落间争斗日益加剧。我认定若以重利引诱其中一部或数部,再用口才合纵连横,不愁千百番兵归顺。时机成熟时,便可借他们之力拿下兰坊,以这里为都城,建立横跨胡汉两疆的独立王国。大功告成后,我表面向唐室称臣,实则借谈判拖延时间,用高官厚禄引诱河西其他部落头领投奔,逐渐向西扩张。等我根基稳固、实力壮大,唐室又能奈我何?”
倪琦叹息一声,继续说:“我自信对外有合纵连横、谈判交涉的才能,对内能洞察大局、熟知朝廷纲政,但军事谋略却不甚精通。要成帝王之业,这三者缺一不可。我寻思钱牟正好能弥补不足,便决定借他的勇武图谋大业。我先怂恿他在兰坊称霸,又当面教他与上级官府周旋的方法。这正合他意,他对我感激涕零,言听计从。钱牟只是个武夫,虽有些小聪明,却成不了帝王,我不过利用他在兰坊的举动观察朝廷反应,并借他的势力作为笼络胡兵的资本。我之所以争取胡兵相助,一是钱牟虽控制兰坊,但公开对抗朝廷,他那点人马不够用;二是若没有兵权,钱牟不会心甘情愿为我效力、拥我为君。
“诸事顺利,朝廷对钱牟的倒行逆施毫无作为,我便决定按计划与番胡联络。就在此时,潘县令到兰坊上任,我写给番胡头领的密信意外落入他手中。我本不想杀他,但案情重大,你死我活,不得已命乌尔金将他诱出城外杀害。钱牟得知我杀了县令,怕朝廷问罪,大发雷霆。我从中巧妙安排,教他瞒天过海,果然平息了风波。
“之后,我游说各部落头领,赠重金、许重利,最终联合了三路人马。双方约定,我一声令下,他们就开赴此城。但潘县令死后,钱牟知道我有称帝之心,心中不服,我答应事成后封他为镇国大将军,他仍不依。不过此时我有胡兵做后盾,他也不敢把我怎样,况且我们命运早已相连,我也不怕他告官。但有他从中作梗,起事日期便一直拖延。
“巡边官军随老爷来到兰坊,逮捕钱牟,他的手下也树倒猢狲散。他被捕后,我起事的绊脚石没了,却怕他绝望中咬我一口,一时想过逃跑。但又觉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如此,否则多年苦心经营的大业将付诸东流。后来听说他一直昏迷,没供出一字就死于狱中,我才放下心。但仍担心走漏风声,更怕大队官军来兰坊常驻,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趁官府不知情、官军无防备,火速起事。经乌尔金内外联络,今夜三路胡兵会在城西郊外会师,一见钱牟宅邸望楼起火,就强渡界河,从水门入城。不料老爷神机妙算,先下手为强,让我功亏一篑,黄粱一梦。如今被擒,只求速死,省却心中烦恼。”
廊下围观百姓议论纷纷,庆幸满城百姓免去一场劫难。狄公喝令“肃静”,又问倪琦:“胡兵共有多少人马?”
“步兵三百,骑兵一千。”
“三名店主各承担什么责任?”
“平日我尽量隐藏行踪,没与他们见面,只命乌尔金相机收罗十多个本地亡命之徒,今夜接应胡兵,带领他们攻占县衙和四大城门。老爷问乌尔金便知详情。”
狄公命书办宣读供词,倪琦听后在供单上画押。
狄公严肃道:“案犯倪琦阴谋造反,罪该万死。按律或判磔刑,或处凌迟。本县念你不打自招,将备文请求上级官府成全你留具整尸,如何发落,听凭长安定夺。”
(注:磔刑即五马分尸,用五马拴住人头与四肢撕裂身体;凌迟亦称剐刑,用于谋反大逆者,先割碎肢体,再断颈。受此二刑者不仅死得痛苦,也留不下整尸。)
堂役将倪琦押出后,狄公对堂下百姓说:“天网恢恢,日月昭昭。至此,本县已将首恶一网打尽。今夜胡兵不见望楼信号,断不敢贸然进兵。但万事有备无患,仍下令严阵以待。大家不要惊慌,各自回去,听从坊正、里甲安排。兰坊城墙高厚,固若金汤,军民一心,以逸待劳,定能以少胜多。况且胡兵多被倪琦蒙骗,一旦醒悟,必不肯为他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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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众人闻言欢呼。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布:“现在审理丁虎国命案!”
他又摔下一根火签,班头接令,两名堂役去牢中提人。
吴峰跪在案前青石板上,狄公从袖中取出一个纸盒,推到桌沿掉在他面前。这纸盒是从丁虎国袖中找到的,被黑鼠咬坏的一角已修复如新。吴峰低头看了,心中疑惑。
狄公问:“吴峰,你见过这个盒子吗?”
吴峰抬头答:“老爷,这种纸盒是店家卖果脯蜜饯用的,鼓楼边市场上不下成百上千,小人平时偶尔也买一盒尝鲜。这类纸盒我见过无数,但地上这个从未见过。从盒盖有‘寿’字看,这是给人祝寿的礼品。”
狄公说:“这盒子确实是一份寿礼,里面装着香甜蜜枣,不知你愿不愿意尝尝味道?”
吴峰不明白狄公的意思,看了他一眼,说:“谢老爷赏赐,吴峰遵命!”于是打开盒盖,见九枚蜜枣整齐地排在白纸上,他用食指按了按,挑了一颗松软的放进嘴里,吃完果肉后把果核吐在地上,问道:“这蜜枣确实好吃,小人想再尝一颗,不知老爷是否允许?”
狄公冷冷地说:“少废话,你退下站到一边去!”
吴峰站起来,看了看周围的堂役,见没人来抓他,便退后几步站定,抬头看了狄公一眼,心中满是疑惑。
狄公喝道:“带丁禕上堂!”
丁秀才跪在案前,狄公说:“丁禕,你父亲是被谁所害,本县已经调查清楚。这个案子错综复杂,本县不敢说已将所有细节都分辨得清清楚楚,但确实不止一人想害他性命,而且作案手段也不止一种。今日公堂只讲成功的杀人方法,其余的一概不论。因为吴峰与此案毫无关系,所以本县驳回你原来的控诉,了结丁、吴两家的官司。”
廊下围观的百姓听了无不惊讶,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丁秀才沉默着,没有再指控吴峰。
吴峰见状,在一旁插话说:“多谢老爷明断,为吴峰洗刷了这沉冤。自古黑猫偷吃东西,白猫不能遭殃,我吴峰行得正坐得端,怎会怕小人的谗言!”说完瞪了丁禕一眼,又转向公案,问狄公:“但不知老爷是否找到了白兰的下落?”
狄公还没开口,只是摇了摇头,吴峰便转身分开人群,匆匆向公堂大门走去。
狄公也不理会,从公案上拿起一支朱漆狼毫笔,对丁秀才说:“丁禕,你起身看看这支狼毫笔,把它的来历说给本县听听!”说着将手中的毛笔递过去,空心的笔管一头正对着丁秀才的面门。
丁秀才见到笔不禁一惊,从狄公手中接过,把笔头转向自己,又低头看了看笔管上的文字,点头说:“老爷,见了刻在笔管上的小字,小生才想起来。几年前,家父让小生看他珍藏的名贵玉器古玩时,也把这支狼毫笔拿出来让小生开开眼界。他说这是一位友人提前祝贺他六十寿辰送的厚礼,但没说这人是谁,只说此人觉得自己寿命将尽,所以提前把寿礼赠给他。家父把这份礼物视若珍宝,给小生看过之后,就和他收藏的各式古玩一起锁在匣子里,直到庆贺六十寿辰那天,才拿出来为他所着的《边塞风云》作序。”
狄公严肃地说:“这支狼毫笔就是杀害你父亲的凶器!”
丁秀才又将手中的笔反复看了几遍,还是迷惑不解,又盯着空心笔管细看了很久,仍然连连摇头。
狄公把丁秀才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见他摇头,便索回毛笔,说:“让本县做给你看。”他从袖中取出一根小木棍,高举起来让众人看,说:“丁虎国是因咽喉被插入一把小匕首而丧命的,这根小木棍是按匕首的形状仿制的,现在把它插入空心笔管里。”
小木棍粗细正好能插入笔管,只是比实物长很多,所以插入约二寸时就被卡住了。狄公把笔交给马荣,命令道:“把木棍压下去,伸直手臂,再快速移开压住木棍的手指!”
马荣一一照做,刚移开手指,木棍就从笔管里飞出三尺多高,掉在地上。
狄公从容地说:“这支狼毫笔其实是一个精巧的杀人凶器,空心笔管里压着弹簧,用松香固定住,再把小匕首插入笔管。”他打开一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小匕首,又说:“这圆圆的把柄正好能插入笔管,弯弯的刀刃也紧贴着管壁,这样小匕首既掉不出来,从外面也看不见。
“有人把这支狼毫笔作为寿礼送给丁虎国,从此也就判了他死刑。但凡新笔,笔头上难免有飞毛,丁虎国用笔时,会在烛焰上烧掉笔管下端岔出的飞毛。一旦笔管内的松香在烛焰旁受热熔化,弹簧松开,小匕首就会立刻飞出,不是插进他的咽喉就是刺进他的面门。”
丁秀才听了,起初一脸茫然,随后惊恐地叫道:“老爷,这可怕的杀人凶器究竟是谁制作的?”
“此人早就把自己的身份刻在笔管上了。如果不是这样,本县恐怕这辈子也查不出你父亲到底死于谁手。笔管上共有十三个字:‘丁翁六秩华诞之喜,宁馨簃敬题。’这‘宁馨簃’就是作案人书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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