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红阁子 第十一章
狄公和马荣来到藏春阁,进门穿过轩厅,沿着后院一排房舍找到西舍四号,正要敲门时,守院的一个仆役上前问话:“不知两位相公要找哪位姑娘?”
马荣说:“找银仙。”
“银仙才刚回来,你们俩随后就跟来了,莫不是骗她去外面过夜的?”仆役贼眼滴溜溜转,上下打量着狄公和马荣的气度。
马荣怕起争执,不便大声呵斥:“她既然已回院,让我们见她一面。”
“院里有规矩,外客相公不能擅自进姑娘的房间。找姑娘需要去前院领签牌,经我们院主批准后,才能来带人。”仆役仍在拿腔拿调。
马荣火了:“你当我们是狎客?去告诉你们院主,代摄金华县令狄老爷来此公干,找银仙姑娘查问一桩杀人命案。你是什么身份,敢一再盘问、阻拦?”
仆役一听是官府的人,哪敢再多说?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恭敬地退下了。
正说话间,银仙已听见声音开门出来,见是马荣,心中一喜,又见马荣身旁站着个黑胡子大人,气度威严却不凶猛,心想这必是马荣多次提及的狄大人了。
狄公和颜悦色地问:“你就是银仙姑娘吧?”
银仙赶忙叩头行礼,应了声“是”,将他们迎入房中。
“听说你是秋月的徒弟,平日里想必很亲近。”
银仙点头回答:“回狄老爷,是的,奴才每天都能见到她。”
狄公说:“本官今日只简单问你几句话,你须如实回答。”
银仙又点了点头。
“秋月是不是想找个有钱有势的人,为她赎身并结为夫妻?”
银仙再次点头:“回狄老爷,是的。我师父正是这样想的,她一心盼着能安稳过日子。原先看她还不太在意,自从见了……见了罗县令大人后,就有了这个心思。可是罗大人……师父还说,如今她是花魁娘娘,正是时机,只怕日后人老珠黄再想退路,就来不及了。”
“那么,银仙姑娘,我再问你,像李琏公子这样有钱有势的人要赎她,她为何执意不答应呢?听说李公子年轻俊美,又风流倜傥,这其中的缘故,你可知一二?”
“这个……回狄老爷,奴才心里也疑惑,姐妹们也议论过,都觉得不解。我们也不知道师父和李公子在哪里见面,师父从未去过李公子住的红阁子,倒是红榴、牡丹、白兰几位姐妹去过几回。奴才实在不明白师父和李公子的关系是怎么回事,只听说李公子死的那天,曾去过师父宅邸,只说了几句话就分手了,不知怎么就自杀了。奴才一次壮着胆子问过师父,被她厉声呵责,叫我莫问闲事。师父以前可不是这样,罗大人和她的一言一语,师父都会绘声绘色地描述,常惹得姐妹们捧腹大笑。”
狄公捻着大黑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银仙姑娘,听马荣说你认识一位叫凌仙姑的,她教你唱曲子,听说当年也是风月场中的领头人物。”
“回狄老爷,是的。只是不知马荣哥嘴这么快,像漏水的槽子,要是被姐妹们听去,都跑去求教,我的曲子就没人听了。”
狄公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本官会为你保密。本官想找这位凌仙姑聊聊,你帮忙找个见面的地方。”
“回狄老爷,凌仙姑已病入膏肓,时常咯血,这几天正不肯见人呢。”
马荣在一旁帮腔:“银仙小姐行行好,老爷稍后就要亲自去找她,你得为老爷领个路,见到凌仙姑时,从中帮忙说几句。”
狄公表示同意,随即命马荣去传陶德,让他在白鹤楼等候,等人齐了一起去见凌仙姑。
藏春阁和白鹤楼隔一条街,很快马荣就回来,说已传话给陶德,又问现在先去哪里。
狄公说:“去龟龄堂找温文元,往北走几条街就是,正好顺路。”
龟龄堂开在两条大街的转角处,地理位置优越,又兼营金银首饰、珍珠古玩,生意还算不错。
狄公和马荣走进店堂,只见古色古香,陈设琳琅满目。马荣递过大红名帖,伙计见是官府来人,不敢怠慢,立刻跑上前楼请示。
温文元听说狄县令来访,慌忙下楼,拱手行礼,连称“怠慢”,将狄公和马荣迎到前厅坐下,亲自捧茶。
“温先生,贵店生意不错啊。”狄公冷冷地说。
温文元恭敬地回答:“回老爷,托赵公菩萨的福,从前还能赚些银子,如今年景不好,买卖难做了。”
“那幅王大令的草字帖能赚多少银子?”狄公问。
“那个姓黄的牙人十分精明,价格还没谈妥,今夜还得再商量。”
“昨夜黄牙人真的没来?”
“回老爷,没来,小民空等了一夜。”
“温先生没再出店铺办别的事?”
“没有。”
“有人看见你去藏春阁鞭打一个妓女,可有这事?”狄公双眼紧紧盯着温文元。
温文元暗自一惊:“这……这算什么事?风月场中的女子地位低微,那小娼妇嘴硬不懂礼数,教训一下也是为她好,不知为何劳动老爷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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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那女子身份如何,能否责罚,你欺瞒官府,在公堂上当着本县的面虚假供述、搪塞敷衍,该打多少板子?”
马荣抢着说:“打五十板都算轻的。”
温文元这才知道来者不善,必须服软,急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口称“知罪”。
狄公冷笑道:“打五十板子你就吓成这样,要是有杀人的罪名,还不知会是什么丑态。”
温文元心中猛地一惊:“什么?我杀人?老爷可别开玩笑。”
“温先生,今日有人告到官署,说你杀了李琏。”
“我杀了李琏?!”温文元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发紫,额角沁出大汗,顿时气喘吁吁。
“狄老爷为小民做主啊!李公子在红阁子里自杀是众所周知的事,怎么能凭空诬陷是我杀的呢?”
“有人亲眼看见你和李琏在江边码头见面,两人争执不休,杀气腾腾。李琏正是被你逼死的,这点你怎么抵赖?”
马荣接口道:“温先生还装糊涂?就在码头边的那棵大树下。”
温文元急忙辩解:“我们谁也没……”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
狄公厉声说:“温先生还是老实回话吧,你是怎么胁迫李琏的?他横遭惨死,你脱不了干系。”
温文元抬头看了看狄公和马荣,哭丧着脸说:“这事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哪敢再隐瞒。当时我是劝李琏别干傻事。”
马荣催促道:“别吞吞吐吐的,再隐瞒的话,明天拉到公堂上动板子,到时候叫苦就晚了。现在全说出来,狄老爷宽厚,或许能为你说情。”
温文元被吓住了,于是说道:“我跟李琏说,你要是真把冯里长的女儿弄到手,冯里长肯定不会轻饶你。”说完又闭上了嘴,不再出声。
狄公恍然大悟:“李琏觊觎冯玉环小姐。”他接着说:“你原原本本说下去,本县亲自来你府上,就是想私下听听你的辩词。先生要是不念本县这番回护的苦心,恐怕只能把你拘到公堂上严审了。”
温文元叩头流泪道:“谢狄老爷大恩,小民不敢再有半点隐瞒。李公子自从那晚撞船见到玉环小姐后,就像丢了魂一样,做事心不在焉,一心想把她弄到手,还央求我帮忙。我告诉他,玉环小姐是名门闺秀,守身如玉,不像那些风尘女子。而且冯里长有权有势,在乐苑就像天子一样,怎么能轻举妄动呢?这事恐怕没指望,劝他死了这条心。”
狄公见他终于说实话了,又盘算着说:“你忌恨冯里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李琏这个妄念正合你意,你怎么会轻易放过呢?恐怕你嘴上劝他是假,火上浇油才是真吧。”
温文元听了这话不觉一震,才知道狄公果然厉害,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
“小民忌恨冯里长也是事实。我见李公子如此痴迷,就想借他的欲望,烧得冯里长一败涂地。只要让玉环小姐出丑,成为笑柄,冯里长的权势自然就会瓦解,在乐苑也没脸见人了。退一万步说,事情败露了,也可以把责任推给李公子一个人,我自己早就抽身离开了,不留痕迹。”
温文元说着又斜眼看了狄公一眼,只见狄公双目紧闭,不露声色。
“我心里这么盘算着,就拿定了主意,对李公子说我有一妙计,可以让玉环小姐就范,让他当天午后到我这里细谈。”
狄公慢慢点头,温文元的龌龊心思果然被看得一清二楚。
“李公子匆匆吃完午膳就到了我这里,求我传授计策。我告诉他,二十年前这里有一个官绅因为青楼风波饮恨自杀,而当时冯里长正是那官绅的情场对手,他们为了追逐一个名妓互相争斗,所以当时就传闻是冯里长亲手杀了那官绅。本来那官绅的死就很可疑,这风声一传,人人都信了。就在官绅在红阁子自杀那天,我亲眼看见冯里长鬼鬼祟祟地进了永乐客店。
“这事传了这么多年,冯玉环小姐也有所耳闻,心中半信半疑。我嘱咐李公子,见到玉环小姐就说他手中掌握着冯里长当年在红阁子杀人的真凭实据。冯玉环是个孝女,对这件事最敏感,怎么会漠然处之呢?如果冯玉环有意求见,那就大事可成,不愁她不乖乖就范。这事得手后也不怕冯玉环出面告他,她投鼠忌器,有损冯里长声誉的事,冯玉环绝对不会干。”
温文元擦了一把鼻涕,哀声说:“小民糊涂,鬼迷心窍,设计害人,罪大恶极,只求狄老爷宽大处理。两个圈套设好后我们就分手了,之后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李琏是否再见了冯玉环并按计行事,也不知道冯玉环是否上当落入李公子的陷阱。李公子几天后就死了,说是在红阁子里自杀的。不过,我真的看见冯里长那夜也去了永乐客店,还在红阁子后面转悠,这事恐怕有蹊跷。我所说的句句属实,任凭狄老爷查访,如有半点虚言,甘愿受重罚。”说完又跪倒在地,像捣蒜一样连连磕头。
狄公站起来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有罪之人,静候官署传讯发落。你刚才说的话,还需要一一验证。没有本县的允许,不得擅自离开龟龄堂,不过生意可以照常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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