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黑狐狸 第二章
一顶宽敞的双人官轿正缓缓抬向金华县衙大门,前后有朱幡皂盖,牙仗排列得十分整齐。街市两旁的店铺门沿都挂起了灯笼和彩饰,行人见到官衙仪仗纷纷回避到一边。
轿内坐着县令罗应元和狄仁杰。正午的秋阳还有些热辣,两人的乌纱帽沿和深绿官袍都有些被汗水浸湿了。
罗应元打了个哈欠,捻着下巴上修得整齐的小胡子,说道:“狄年兄,州府的事总算商议完了,我们得尽情乐一乐。我已经安排好了这两天的详细行程,你一定要赏光。正值中秋佳节,又有贵客远道而来,这可是金华县多年难得的一次诗人盛会!年兄知道吗?朝中诗界的耆老邵樊文大人也应我的邀请答应赴会了,他可是当今文坛泰斗,退休前两天还在为圣上起草圣谕呢。还有礼部郎中张岚波,原本是圣上极宠爱的内廷诗人,他正是金华人,这次恰逢他回乡祭祖,正好赶上今晚的盛会。再加上年兄的光临,更让这次盛会增添了不少光彩。”
“罗相公过誉了,我对于作诗实在是没有缘分,这诗人的雅位哪里需要我来充数呢。而且中秋本是家庭团圆的佳节,若不是刺史大人吩咐有公事商议,我还得赶回浦阳,再说那里还有一桩公案尚未结案。罗相公如此好客,若不是你的诗名吸引了他们,邵、张两位大人怎么会屈尊前来呢?我听说他们可是十分挑剔的人。”
“狄年兄有所不知,我这金华衙院当年曾是先皇九太子的王府,里面楼台亭馆、花园假山、水殿风榭、回廊曲沼十分壮观,而且有许多奇花异草、珍禽瑞木环绕装饰,最能引发诗人的雅兴了。呵,想来此时邵、张两位大人已经到达县衙了。”
官轿外传来一阵锣声,牙仗随从停下侍候。罗县令揭开轿帘,扶着狄公的长袖,小心地请他下轿。
衙门口慌慌张张跑来了高师爷和一名巡官,巡官漆黑头盔上竖起的一团红缨不停地颤抖。四名衙役一字排开站在廊庑内待命,远处还围了一群胆大的百姓在观看。
罗应元惊讶地问:“高放,出了什么事?”
“禀老爷,半个时辰前,茶叶铺的孟掌柜来报告了一起杀人案,租赁他家后院的那个姓宋的秀才被人杀害了,财物行囊被盗窃一空,此事想来发生在今天一大清早……”
罗应元神色沮丧地叹了口气:“真晦气!”又急忙问:“我的客人们都来了吗?”
“邵大人和张大人早上到的,我向两位大人解释了老爷正在府衙议事,并遵照老爷的吩咐安顿了他们的住处,此刻他们刚进完午膳,都在馆舍休息。噢,敏悟寺的如意法师在午膳时正好赶到,遵照老爷的吩咐用素食水酒款待了他,他也自去休息了。”高师爷小心地禀报道。
罗应元命令道:“我此刻就去孟掌柜家。高放,你和巡官带上四名衙役骑马先去,保护好现场,布下警戒。嗯,通知仵作了没有?”
“早已通知了,此刻仵作已在衙舍值房内等候。”说着,高师爷便将一札书卷恭敬地呈上,“老爷,这是有关宋秀才和孟掌柜的一应卷案档目。”
“上轿,去东门孟掌柜家。”罗应元命令道。
罗应元拉着狄公的衣袖说道:“狄年兄不介意吧?打扰了你的午休。我非常钦佩你在侦缉勘破方面的本领,看来此案还得年兄鼎力相助。我多喝了几杯,似乎有点醉了,年兄千万要周全。”
“哪里哪里。”狄公一听有杀人案,早已来了兴致,罗县令的邀请正好合了他的心意,自然一口应允,“倘若能为罗相公尽点微薄之力,也是狄某的大愿。”
罗应元将那一札案卷摊在狄公膝上:“年兄不妨先粗略看看案卷,去东门还有一段路呢。”说完,他便自顾自靠着软垫打起了瞌睡。
狄公平日很少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同行如何审理案子,他经常听人说罗县令是一个沉溺于酒色的风流诗人。罗县令很有钱,要维持金华衙院这座王府的日常费用并不容易,但他似乎不太在乎。现在狄公看出,罗县令平日的放荡形骸多半是装出来的,或者说是精心营造的,事实上他将金华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刚才他马不停蹄决定去发案现场查勘,更给狄公留下了深刻印象,许多同行往往把这种事当作下属巡官、缉捕的例行公事。
案卷上写着:死者叫宋一文,秀才,二十三岁,未婚,为编纂南朝时金华地方史志特来当地查询有关图书资料。他在县衙登了记,高师爷批准他到县学书库自行查阅。从县学书库的记录来看,半个月来,宋一文每天下午都在书库里度过。
有关孟掌柜的记录是:孟菽斋,茶叶商,四十岁,妻黄氏、妾李氏。黄氏生一男一女,女儿十六岁,儿子十四岁。孟菽斋虔诚信佛,专做积善功德、扶危济困之事,是敏悟寺的大檀越。
狄公合上案卷,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七部 黑狐狸 第三章
孟菽斋的宅子坐落在东门内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官轿好不容易才抬到一座高大的、带有重歇山檐的碧绿琉璃瓦门楼下。衙役驱散围观人群后,高高的轿顶晃动着抬进了年久斑驳的黑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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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县令和狄公下轿后,只见前院宽敞古朴,两株参天的紫杉遮住了半个院子,凉风习习,十分凉爽。紫杉间一条青石板路通向古色古香的朱柱大厅,孟菽斋穿戴整齐,忙从大厅下阶恭敬迎接。
孟菽斋长揖行礼,低声说:“寒舍出了人命案,有劳大驾亲临,小民迎接迟了。请罗老爷和各位大人先到大厅用茶,简单用餐。”
“孟掌柜不必多礼,本县身为父母官,实则是百姓的仆役,出了人命案,岂敢怠慢延误?此刻就请掌柜带我们去后院宋秀才的住处。这位是我的朋友狄仁杰,浦阳县的县令。”
孟菽斋领着罗、狄二人穿过月洞门,进入一个大花园,沿着一排红漆窗棂的平房走去。一路奇花异木,十分夺目,巡官和缉捕跟在后面,腰间铁链“啷当”作响。狄公注意到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正隔着窗棂盯着他们。
孟菽斋说:“罗老爷、狄老爷,宋秀才住在后院最深处。半夜出事时,我们一点呼救声都没听到……”
“昨天半夜?那你为何到今天中午才报案?”罗应元起了疑心。
“回老爷,我们今天中午才发现他死了。宋秀才早上总自己去大街吃早点、打点早茶,午饭和晚饭由女仆送去。今天中午女仆送饭时,发现他没开门,叫了几声也没回应,担心他病了,慌忙喊来管家撞开门,才发现他……”
“原来如此。”罗县令点头。
守在屋外的衙役见老爷来了,忙开门。孟菽斋说:“老爷们看这房间被凶手洗劫成什么样了!这里原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地方,清静雅洁,她老人家常坐在窗前读书写字。可现在,檀木书桌凌乱不堪,抽屉全被拉了出来……”
檀木书桌旁散落着笔记、书札、信笺、名刺,一个紫色牛革钱盒扔在地上,里面空空如也。罗县令忍不住说:“孟掌柜,看得出令堂大人很喜欢诗歌。”
屋里靠墙的书架上堆叠着青蓝封皮的书帙,书册间插着丝绸标签。罗应元随手取下一册想翻阅,又转念放回原处,回头问:“门帘后就是宋秀才的卧房吧?”孟菽斋点点头。
罗应元拉开门帘,见卧房比书房大些,靠墙有一张大床,被褥凌乱掀开着,床头蜡烛已燃尽,床下一只衣箱被拉出,箱盖开着,里面衣服杂乱。墙上挂着一支崭新的竹长笛,后墙有扇坚固的门,门后竖着粗长的门闩。
仵作见老爷进来,忙站起侍立。宋秀才的尸体躺在地上,狄公见他是个骨骼宽大但瘦削清癯的年轻人,俊秀的脸上留着短胡髭,发髻松散,头发粘在地上干凝的血泊里,一顶满是血污的黑帽子掉在头边。他穿着素白细麻内衣,脚蹬软毡拖鞋,鞋底有干土痕迹,致命伤在右耳下,是个大血口子。
仵作向罗县令鞠躬道:“启禀老爷,右耳下的大血口子是被砍刀或大菜刀捅破的,根据尸体状况判断,被杀时间应在午夜前后。”
罗县令突然问孟菽斋:“你也说死者是午夜被杀,依据是什么?”
孟菽斋小声答:“宋秀才虽脱了袍褂,但没上床躺下。他睡得很晚,有时午夜窗户还亮着灯,我想可能是他刚要上床时被凶手袭击了。”
罗县令点头,又问:“那你知道凶手是怎么进屋的吗?”
孟菽斋叹气说:“女仆们说送饭时,常见秀才独自坐在床头沉思,很少回应问候,像是有心事。不过他很少在意钱财,昨晚准是忘了闩房门,也忘了闩后院花园的门,才出了这事,老爷不妨去花园看看。”
罗县令一行随孟菽斋从花园后门出去,见是一条僻静小巷。孟菽斋说:“这小巷深夜常有流浪汉、乞丐、小偷出没,我提醒过秀才进出花园要锁门闩,但他不在意。发现他死时,卧房后门半开着,花园门虽关着但没闩。想来是歹徒经过小巷,见花园门半开就溜了进来,潜进小屋时以为人早睡了,便闯进卧房,撞上宋秀才后动了手。秀才哪里是对手,一刀就被杀了,歹徒接着搜钱财,找到钱盒后就跑了。”
“秀才这钱盒平时放很多钱吗?”罗县令追问。
“回老爷,这我就不知道了。他预付了一个月房金,至少还有半个月的衣食钱和回京师的盘缠,衣箱里说不定还有首饰细软。”
缉捕说:“老爷,我们很快能抓到凶手。歹徒捞了钱总会大手大脚花,我们去酒楼饭馆、赌场妓院布眼线,再去当铺、金市探风声,不愁他不露面。”
“这主意不错,你派人去办,顺便把尸体收殓抬到衙里。”罗县令转脸问孟菽斋,“你知道宋一文在金华有什么亲戚朋友吗?”
“回老爷,他在金华没亲戚朋友,半个月来没人拜访他,也没听他说要见谁,只是天天去县学看书。”
“孟掌柜,既然宋一文在金华无亲无故,他怎么知道你要出租后院?”
“回老爷,半个月前他去衙里找高师爷登记时,我碰巧也在。高先生知道我要出租后院,就做了中间人。宋秀才一见后院就很喜欢,还说可能延长租期,他很爱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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