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投下的巨大阴影,像一块冰冷的裹尸布遮盖了午后的喧嚷。陈默坐在大楼侧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后背紧贴着粗糙的墙壁,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点支撑身体的力量。母亲最终还是被推回了那间充满绝望气息的病房。小李护士偷偷塞给他半瓶水,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腿上,里面是那份他只签了一半名字、如同废纸般的助学贷款合同。母亲李秀兰那只冰冷颤抖的手的触感,张医生冷酷的面容,保安腰间的警棍…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疯狂旋转、撕裂。学费?八千块?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可笑。他面临的是一座不断增高的、名为医疗费用的珠穆朗玛峰,而助学贷款,连山脚下的一块垫脚石都算不上!
活下去。让母亲活下去。这是他此刻唯一的、也是最疯狂的执念。钱!他需要钱!立刻!马上!
他猛地站起身,剧烈的动作牵动着工地劳作积累的浑身酸痛,眼前一阵发黑。他深吸了几口混着消毒水和汽车尾气的浑浊空气,强迫自己冷静。工地不能再去了,结算日还有半个月,远水解不了近渴。零工!日结的零工!什么来钱快干什么!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城市边缘的街巷里游荡,布满血丝的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视着每一个贴满花花绿绿招工启事的电线杆和破旧布告栏。“急招洗碗工,下午4点到凌晨1点,日结80元”,“夜班保安,晚10点到早6点,日结100”,“发传单,日结60,需自带水”…这些冰冷的数字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焦灼的心上。太慢了!80?100?对于透析单上每天飙升的千元数字,杯水车薪!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一张颜色相对鲜亮、贴在社区公告栏玻璃橱窗内的招工启事撞入眼帘: “鸿运海鲜自助餐厅”急招晚班服务员! 时间:下午5点至晚10点(高峰期需延时) 工作:传菜、收桌、清洁(需勤快麻利) 待遇:试用期日薪120元,当日结算!表现好可长期留用,月薪+提成! 要求:18-35岁,身体健康,吃苦耐劳! 联系人:王经理 138xxxxxxxx 地址:滨海大道中段288号鸿运广场四楼
120元!日结!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虽然离透析费依旧遥远,但这已经是他今天能找到的最高日薪工作了!而且时间相对集中,结束后他甚至还能再去医院守夜!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掏出那个破旧的按键手机,颤抖着拨通了上面的号码。
电话接通,一个粗哑的男声传来:“喂?鸿运自助!” “您…您好…我…我看到招工…晚班服务员…现在还招吗?”陈默的声音紧张得发颤。 “招!下午五点,准时到鸿运广场四楼后厨通道找我!带身份证!迟到就别来了!”对方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说完就直接挂了电话。
下午四点五十分,陈默已经站在了鸿运广场气派的后门。巨大的不锈钢垃圾桶散发出浓烈的食物腐败混合洗涤剂的刺鼻气味。穿着油腻厨师服的人进进出出,大声吆喝着,夹杂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空气闷热潮湿。他在堆积的货箱旁找到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腆着肚子、拿着文件夹核对的男人。 “王…王经理?”陈默试探着问。 男人抬起头,一脸横肉,小眼睛在陈默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眉头立刻皱起:“你就是打电话那个?身份证!” 陈默赶紧递上。
王经理瞥了一眼身份证,又看看陈默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且沾着污渍的旧衣服,以及晒得黝黑蜕皮的脸,不满地哼了一声:“瘦得跟猴似的!能干活吗?我们这儿忙起来脚不沾地!受不了趁早滚蛋!”他没等陈默回答,就烦躁地朝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努努嘴,“去!找刘姐领衣服!快点!马上开档了!”
角落里堆着几个大纸箱。一个身材壮硕、烫着卷发、穿着油腻服务员制服的中年女人正骂骂咧咧地翻找着。“妈的!就没一件好点的!”看到陈默过来,她没好气地随手抓起一件揉成一团的、油腻腻的红黑色条纹马甲和一条同样肥大的黑色涤纶长裤扔给他。“喏!最小号就这个了!凑合穿!鞋子自备!”她指指墙角一个散发着浓烈脚臭味的塑料筐,“脏围裙手套在里面自己翻!动作快点!磨磨蹭蹭!”
陈默忍着刺鼻的气味,赶紧抓起衣服。马甲和裤子都明显不合身,马甲松松垮垮,裤子又短又肥得像水桶,布料粗糙坚硬,沾满了不知名的油渍和酱汁干涸后的斑点,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油烟、食物残渣和陈腐汗液的复杂馊味。他找到一条布满油腻污垢的黑色塑胶围裙和一双手指部分磨破的白色劳保线手套。他顾不上嫌弃,也找不到地方换,只能躲在巨大的垃圾桶后面,慌乱地把自己那身旧衣服脱下来塞进书包,再套上这身廉价肮脏的“工作服”。粗糙的涤纶布料摩擦着他晒伤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围裙带子勒在腰上,紧绷绷的,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手套破洞处露出的指尖,直接接触着围裙上黏腻的油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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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蹭什么呢!新来的!过来!”王经理炸雷般的吼声响起。
陈默一个激灵,赶紧跑过去。王经理像赶鸭子一样把他和其他几个同样穿着油腻制服、神色麻木的服务员赶进后厨旁边一个狭小、闷热、堆满清洁工具和空啤酒箱的杂物间。这里成了他们的“岗前培训基地”。
“都给我听好了!”王经理叉着腰,唾沫横飞,“我们鸿运海鲜自助,168一位!菜品丰富!客人花了钱的!是大爷!你们是伺候大爷的!眼要尖!手要快!腿要勤!” “传菜!看到出餐口灯亮就冲!端稳了!撒了漏了扣工资赔!” “收桌!客人一走立刻清!碗碟分类放垃圾桶!骨头剩菜倒湿垃圾!擦桌子!要干净!反光!看到一点油星扣钱!” “地面!随时保持干燥!看到水渍油渍立刻拖!滑倒一个客人,你们一年工资都赔不起!” “高峰期!都给我跑起来!别像个木头桩子杵着!偷懒被监控拍到一次,扣50!两次,滚蛋!” “最重要一点!”王经理的胖脸猛地凑近,带着浓重的烟味,“管住你们的嘴!还有手!店里东西一粒米都不许偷吃!抓到一次,罚款五百!立刻开除!听到没有!”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陈默等人,像刀子一样刮过他们卑微的脸。陈默和其他人一样,只能低着头,麻木地应着:“听到了…”
“都滚出去!各就各位!”王经理大手一挥。
走出杂物间,踏入灯火辉煌、冷气充足、弥漫着诱人食物香气的主餐厅,陈默有一瞬间的恍惚和窒息。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的光芒,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衣着光鲜的食客身影。悠扬的钢琴背景音乐流淌。开放式餐台上,堆积如山的冰镇海鲜(三文鱼、帝王蟹腿、基围虾)、色泽诱人的烤肉(牛排、羊排)、精致的寿司、琳琅满目的水果甜点…散发着令人垂涎的光芒。这是他从未踏足过的世界,是“168元一位”所代表的消费天堂。
而他,穿着廉价肮脏、不合身的制服,戴着破洞手套,如同闯入这个天堂的肮脏阴影,格格不入。巨大的反差带来的不是艳羡,而是更深的屈辱和格格不入的冰冷感。
“愣着干嘛!a7区翻台了!快去收!”一个领班模样的人厉声喝道。
陈默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冲向那张刚空出来的桌子。桌子上杯盘狼藉:啃剩的蟹壳堆成小山,龙虾头狰狞地躺在汤汁里,牛排只咬了几口就被丢弃,精致的甜点被戳得稀烂,各种油渍、酱汁、食物残渣糊满了洁白的桌布。
一股混杂着海鲜腥气和油腻甜腻的味道扑面而来,刺激着他的嗅觉。胃里那块压缩饼干带来的冰冷石头感似乎又回来了,但此刻,看着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浪费,一种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饥饿的胃袋在疯狂抽搐,但精神上的反胃却更加强烈。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戴上破手套,机械地开始清理。
端起油腻沉重的餐盘时,手腕的酸痛让他差点脱手;分类倾倒那些昂贵的、被随意丢弃的食物时,王经理“不许偷吃”的警告如同魔咒在耳边轰鸣;用沾着浓稠洗涤泡沫的抹布反复擦拭桌面残留的油污时,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磨破的手指,带来钻心的刺痛。汗水沿着额角、鬓角不断滚落,浸湿了他油腻的衣领,又被餐厅强劲的冷气一吹,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劣质制服粗糙的涤纶布料摩擦着他晒伤的脖颈和手臂,每一次动作都像被砂纸摩擦,火辣辣地疼。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剩下收桌、擦桌、传菜、拖地的无限循环。身体的极度疲惫和心灵的麻木绝望交织在一起,意识渐渐模糊,只剩下机械的本能。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又一次端着沉重的、堆满空盘的托盘,步履蹒跚地从人头攒动的餐台附近走过时,一个熟悉的名字,如同惊雷般在嘈杂的背景音中隐约炸响:
“……林薇,你尝尝这个!新上的芝士焗龙虾,超赞!” “哇!真的诶!比我爸上周带我去的那家米其林的还好吃!”
林薇! 陈默的身体瞬间僵硬,脚下像被钉住。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停止了跳动。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留下彻骨的冰凉。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蒸腾的食物热气,投向声音的来源。
就在不远处一张靠窗的、铺着洁白桌布的小圆桌旁,坐着几个穿着时尚、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年轻人。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林薇。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连衣裙,衬得皮肤白皙细腻,柔顺的长发披在肩上,发间别着一枚小巧精致的草莓发卡。昏黄柔和的灯光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线条,嘴角噙着轻松愉悦的笑意。她正优雅地用银色的小勺舀起一小块金黄色的芝士焗龙虾肉,放进小巧的嘴里,然后满足地眯起漂亮的眼睛,对着旁边的女伴点头微笑。
她的朋友们衣着光鲜,谈笑风生,桌上的盘子精致,食物摆放得如同艺术品,与他们所在的环境融为一体,是这“168元一位”世界的当然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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