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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章 两本账册
    晨雾未散时,苏婉儿已着月白短襦立在厨房廊下。

    小环捧着铜盆跟在身后,水温还带着灶上的余温,她却只匆匆擦了把脸便推开了厨房门——老夫人的六十大寿家宴,是柳氏执掌中馈以来头回操办大宴,她昨夜翻了半宿《大昭礼仪志》,专挑柳氏最容易出纰漏的环节记了个遍。

    "三姑娘早!"帮厨的张婶正往陶瓮里装蜜枣,见她进来手一抖,蜜枣骨碌碌滚了满地。

    苏婉儿弯腰拾枣,指尖却触到瓮底黏腻的霉斑——蜜枣该是新腌的,这股子酸馊气却混着蜜甜直往鼻端钻。

    她不动声色将枣子放回,余光瞥见墙角的冰鉴:本该镇着的鲜鱼冰块结了层白霜,鱼腹上爬着几星绿毛,分明是昨日没换冰,今早才补的。

    "张婶,老夫人爱吃的樱桃鲥鱼,鱼可是从冰鉴里取的?"她垂眸抚过冰鉴边缘的水痕,声音里带了三分关切。

    张婶的脸瞬间煞白,围裙绞成了麻花:"昨儿...昨儿二夫人说省些冰,晚些再换。"

    苏婉儿心下一跳。

    柳氏素日最会在老夫人面前装贤良,偏挑老夫人最在意的饮食做手脚——樱桃鲥鱼是老夫人每年寿宴必点的菜,鱼不新鲜,老夫人尝一口就能发作。

    她转身掀开装瓷器的木箱,果不其然,那套攒了二十年的缠枝莲纹瓷碟,最中间的那只碟沿裂了道细缝,裂痕里还卡着半片木屑,分明是人为磕的。

    "小环,把这些蜜枣和鱼都记下来。"她声音放得温软,指尖却掐进掌心,"等会子去库房再领些新鲜的,就说...是我替二夫人着的急。"小环应了一声,取帕子包那裂瓷碟时手直抖:"姑娘,这...莫不是二夫人故意的?"

    "她要的是老夫人动怒,借机说我苛待中馈。"苏婉儿将碎瓷片收进袖中,晨风吹得鬓角碎发乱飞,"可她忘了,老夫人最恨的就是底下人糊弄。"

    早饭时,苏靖刚端起茶盏,苏婉儿便捧着食盒跪坐在下首。"父亲,今日家宴的采买单子,女儿帮二夫人核了一遍。"她展开账册,指尖点在"冰鉴用冰"一栏,"原计划是日换三次冰,可昨日只换了两次,鱼鲜恐有不妥。"又翻到瓷器页,"这套缠枝莲是老夫人的陪嫁,女儿让小环去库房寻了套新的,您瞧这纹路——"她取出备用的瓷碟,在晨光下一转,釉色清透如湖。

    苏靖放下茶盏,指节叩了叩账册:"这些原该是你后母管的。"他声音沉了沉,却没责备,"你倒是比她细心。"

    苏婉儿抬眼,正撞进父亲略带惊讶的目光里。

    自生母去后,这是他头回正眼瞧她筹划内宅事。"父亲,老夫人最厌铺张,女儿想着把冰钱省下来,给老夫人添对玉镯。"她从袖中摸出张当票,"前儿见西市有对蓝田玉,水头正好。"

    苏靖的眉峰渐渐舒展开:"你既操持得好,今日家宴,你便在老夫人身边立着。"

    午间日头正毒,李嬷嬷端着药碗推开松竹院的门。

    苏婉儿正对着窗棂研究那半块玉佩,见她进来忙起身:"嬷嬷,我让小环煎的参汤可好了?"

    "姑娘如今倒会支使老奴了。"李嬷嬷将药碗搁在案上,目光扫过她袖中露出的碎瓷片,"可是查出什么了?"

    苏婉儿把晨早的发现一五一十说了,末了攥紧那半块玉佩:"柳氏想借老夫人的手压我,可她不知道,老夫人最恼的就是底下人拿她当枪使。"

    李嬷嬷抚了抚她发间的木簪,木簪上的纹路与玉佩上的"昭"字交叠:"老奴在苏府三十年,二夫人的手段太浅。

    可姑娘要的不只是家宴上的体面——"她压低声音,"昨儿林侍卫长托人带话,张狗子招了,是二姑娘房里的绿梅塞了银子,让他漏夜巡的。"

    苏婉儿的瞳孔微微收缩。

    绿梅是苏若柔的贴身丫鬟,这说明偷她房的不是下人们贪财,是苏若柔要找什么东西。

    她摸了摸案头那本《大昭盐法》,书页间的碎纸片还沾着焦痕——昨日更夫梆子响时,她在梅树下烧的账本残页,难道被人捡了?

    "嬷嬷,家宴上我要让老夫人亲眼瞧着柳氏如何糊弄。"她指尖敲了敲碎瓷片,"但在此之前...得让赵管家先瞧瞧这些'证据'。"

    李嬷嬷眯眼笑了:"姑娘这是要借管家的手,断了二夫人的财路?"

    "柳氏贪墨中馈不是一日两日。"苏婉儿将碎瓷片收进妆匣,阳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松竹院的梅要开,总得先把挡着阳光的枝子砍了。"

    院外传来小环的脚步声:"姑娘,赵管家说下午得空,让您去库房瞧瞧新领的冰。"

    苏婉儿起身理了理裙角,镜中映出她微扬的嘴角。

    柳氏母女以为布好了局,却不知从她发现福来钱庄的账不对那日起,这局里的每一步,都成了她手中的棋子。

    "嬷嬷,备轿。"她拾起案头的《大昭盐法》,"下午...该去会会赵管家了。"日头移过东墙时,苏婉儿踩着青砖小径往厨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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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管家的青布棉靴在她身侧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袖中传来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那是柳氏常用的香粉味,苏婉儿垂眸盯着自己绣并蒂莲的鞋尖,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

    "赵叔,老夫人最在意寿宴的'三净'。"她停在厨房门口,指尖轻点门框上的铜环,"食料净、器用净、人心净。"话音未落,张婶端着木盆从门里出来,盆里泡着的蜜枣泛着可疑的酱色,酸腐气混着水汽扑来。

    赵管家的喉头动了动,伸手去接木盆:"张婶先去歇着,我和三姑娘查点。"张婶的手指在盆沿抠出白印,匆匆福了福身退下。

    苏婉儿掀开竹帘,目光扫过靠墙的冰鉴——昨日她记过冰鉴的刻度,此时冰面离沿口足有三寸,冰块边缘结着灰扑扑的水碱,哪是"日换三次"的模样?

    "赵叔,上月采买冰的银钱是二十两。"她从袖中抽出账本,翻到采买页,"按例每块冰五钱,日换三次该用十二块。"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记录,"可这月只记了八块。"

    赵管家的额头渗出细汗,伸手去擦时碰倒了案上的瓦罐。

    陶片飞溅间,几枚蜜枣骨碌碌滚到苏婉儿脚边——枣肉上的霉斑像团黑褐色的云,在青砖上格外刺眼。"这...这是张婶手滑!"他弯腰去捡陶片,指甲缝里沾着暗黄的蜜渍。

    苏婉儿蹲下身,用帕子裹起一枚霉枣:"大昭《内宅律》说,主家寿宴以腐食待客,掌家要杖二十。"她的声音甜得像蜜,"赵叔在苏府当差十年,该知道老夫人最恨底下人拿她的寿宴做文章。"

    赵管家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袖中沉水香混着冷汗味:"三姑娘明鉴...二夫人说冰钱能省则省,蜜枣是张婶图省事没换坛子..."

    "那套缠枝莲的瓷碟呢?"苏婉儿突然转身,目光扫过墙角的木箱。

    箱盖半开着,裂了缝的瓷碟正躺在草纸里,裂痕中卡着的木屑还沾着新漆——分明是今早才磕的。

    赵管家的手剧烈一抖,陶片"哗啦"碎了满地。

    他突然跪了下去,额头碰在青砖上:"二夫人给了我五两银子,说只是让老夫人发顿脾气,不会真吃出病来!

    三姑娘饶了我,我把账册都交出来!"

    苏婉儿蹲下身,将他扶起来:"赵叔只需如实说,我保你周全。"她接过他从怀里摸出的小账本,扉页上歪歪扭扭记着"冰钱截五两瓷钱扣八两",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分几次添的。

    暮色漫进窗棂时,苏靖正对着案头的《盐法要略》出神。

    苏婉儿捧着食盒进来时,他抬了抬眼:"不是让你去陪老夫人用晚膳?"

    "父亲,这是今日查厨房的账。"她将两本账册摊开在他面前,"一本是柳氏报的虚账,一本是赵管家交的实账。"指尖点过"冰钱"一栏,"老夫人的樱桃鲥鱼用的是隔日冰,蜜枣霉了大半,连陪嫁的瓷碟都磕了——柳氏说省的钱要给老夫人添玉镯,可当票是假的。"

    苏靖的指节捏得发白,茶盏在案上磕出清脆的响:"她当老夫人是瞎的?"

    "她当老夫人是软的。"苏婉儿从食盒里取出裂了缝的瓷碟,"可老夫人最恨的就是底下人拿她当软柿子捏。

    父亲,您明日家宴只需让老夫人亲自验菜——"她的声音放得轻软,"到时候,柳氏是真心还是假意,老夫人自会明白。"

    苏靖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这是生母去后,他头回这样碰她。"你比你生母还像苏家人。"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明儿家宴,你站在老夫人身边。"

    更深露重时,松竹院的窗纸透着昏黄的光。

    苏婉儿将两本账册、裂瓷片、霉枣一一摆在案上,烛火在她眼底跳动。

    她记得李嬷嬷说的,苏若柔房里的绿梅买通了巡夜的张狗子;记得昨日梅树下烧的账本残页,焦痕里混着半枚"福来"的印记——那是柳氏私设的钱庄。

    "柳氏要的是老夫人迁怒于我,好夺我管家权。"她对着铜镜轻声说,镜中女子的眉峰像把小剑,"可她不知道,我要的是让老夫人看清,谁才是真心敬她。"

    窗外传来竹叶沙沙的响。

    苏婉儿的耳尖动了动——那不是风,是鞋底碾过碎石的轻响。

    她迅速吹灭烛火,躺上床时锦被带起一阵风,案上的账册"哗啦"翻了一页。

    月光透过窗纸,在她闭着的眼睫上投下蛛网似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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