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雪停了,天边的乌云好像是换了装,它脱下灰色外套,又穿上镶带金边的云袍,灰白云絮里夹杂着闪着金黄色的光芒。饭庄里的伙计们挥舞笤帚打扫积雪,打扫鞭炮皮,清理道路。那些没事做的人,站在饭庄门口,两手抱在一起,凑在嘴边给冻得发僵的手呼呼喷气取暖,两脚不停地原地跳跃蹦跶,让脚丫子多活动活动,别把脚丫子给冻坏了。
前面又来了几辆“洋车”,就是乘客坐在车上,由车夫拉着车跑的那种两轮车。车已经走到饭庄门口,人走下车,欢迎的锣鼓队却没有反应,其实是没有人认识刚来的这几个人,终于有人认出来者是谁。
“快敲锣鼓,苏县长来啦!”
原来是县太爷来到饭庄,锣鼓声唢呐声响晚了,显得有些失礼。安郎中以及其他人赶紧自饭庄屋里跑出来,迎接苏县长,锣鼓唢呐再次响起来。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欢迎苏县长大驾光临!”
安郎中双手抱拳,行抱拳礼,相当于现在的两人刚见面,礼貌握手。“安郎中,过些日子,还要麻烦你去一趟临沂,我老爹还是不太好。”苏县长也抱拳朝安郎中示意,算是施礼回敬吧。
“放心吧,县长交代的事,那就是敝人的大事,我抓紧时间去临沂!”“这是我的一点贺礼,不成敬意!”
苏县长递给安郎中一个红包,安郎中接过红包,又递给后面负责收礼的人。
“县长不用客气,快请进,快请进!里面暖和。”安郎中陪着苏县长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进入饭庄。
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距开席还有一段时间,路虽然雪厚湿滑,但是看热闹的围观百姓越来越多,毕竟很少有人在大饭庄里办酒席娶媳妇。新郎官长得什么样?新媳妇俊吗?有谁来吃席?穿的破衣烂衫,衣不遮体宁愿挨冻也要来凑热闹的大人孩子,真是一肚子的好奇。那些围着饭庄前挤后拥不肯离去的人们忽然闪开了一条路,原来又是一拨人群前来饭庄贺喜。看到来人,那些原本怎么也撵不走的好奇百姓,这次自己倒呼啦啦跑了散了,是谁让他们如此害怕?
来人是日照县大名鼎鼎的陶帮帮主杜明凯,人称杜老虎。此人何德何能被人称之为杜老虎?其一,相貌。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头大脚大身体大,形容他虎背熊腰一点都不过分。其二,长了一副吊眉眼,凶神恶煞的神态,即便他是个大善人,也会让别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就发毛。其三,他自小习武,有一身的武功,一两个人即便是会武功,也未必能收拾了他。其四,他视人如草芥杀人如麻,背负几十条人命,如果把他的家丁狗腿子们杀的人也都算进去,戕害了几百条人命是有了,阴曹地府阎王爷早就给他们记到账簿里,来日再跟他们算总账。而官府置若罔闻,百姓们岂能不胆颤心惊闻虎色变?
他也有弱点,已经六十几岁的人显现出老态龙钟的神态,常年的不良生活习惯导致他浑身是病,俗话说就是外强中干,安郎中的药铺是他光顾最多的地方。人老,戾气杀气会有所收敛,他的儿子们女儿们,还有侄儿外甥则都有样学样,个个变成凶杀恶神似的小老虎母老虎,继续在日照危害一方。
杜老虎走在人群最前面,手里牵着一条日本大狼狗,小老虎们也各自牵着日本大狼狗。那个年代,山东地界只有土狗,宠物狗都很少有,日本狼狗是经过训练,具有极强攻击性的狗,喜欢它的有钱人或者官宦人家只能从日本进口。五六只日本狼狗,黑眼珠露着凶光,前爪奋力刨地,低声吼着跳跃着朝前冲,牵狗人被狼狗拽的只能跟着狗小跑打趔趄,如果放开狗绳,日本狼狗指不定会扑倒谁,撕咬谁。
锣鼓又喧天,鞭炮又齐鸣,安郎中以及苏县长,连刀二爷、文爷也都从饭庄里出来迎接杜老虎一行人。杜老虎拱手行礼:
“恭喜安郎中,贺喜安郎中!增人添口家业兴旺!”
“同喜,同喜!杜老板发财!”“来呀,送贺礼!”
杜老虎够敞亮,虽说不知他送的是什么礼,但是大箱小箱,好几车。相比之下,其他帮主送的贺礼则寒酸多了。
前呼后拥的杜老虎,在安郎中的陪同下走进饭庄。其他帮主比如茶帮帮主安吾道刀爷,码头帮帮主庞志林,还有帮派中其他级别较低的头目桩脚,因为也曾得到安郎中的医治,或者多少有点沾亲带故,便也携带由‘垃圾’凑成的贺礼来饭庄蹭吃蹭喝。饭庄的前院后院,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好在饭庄有个非常大唱戏用的室内舞台,客人们都集中在客厅等候婚礼的开始,锣鼓和唢呐在戏台继续制造响声烘托喜庆气氛。饭庄的结构分为前后两个院落,前院是栋两层的木制长方体带屋顶中空型四合院结构。即,楼房内四周均是雅间,一层北侧是演戏的舞台,周边是雅间,中间台池是散客餐桌,二层楼的周围是雅间,由走廊连接,站在二楼的扶手栏杆朝下可以看见一层的食客。数盏吊灯自二楼屋顶一直延伸到一楼与二楼交接处,原本悬吊着的是很大的欧式铁皮制希腊诸神雕像煤油灯,现在改为木制灯笼式的洋电灯,给一楼大厅的散客提供照明光亮。饭庄的后院也是二层小木楼,但是上下楼层各自独立,后院小木楼各楼层只设有雅间而没有散客餐桌。房梁屋脊墙壁都有山水花鸟的绘画,镂空的木隔栅(zha)是雅间朝向室内走廊的窗户。
安郎中看时辰差不多了,示意婚礼总管婚庆可以开始。
锣鼓手以及唢呐手都撤下舞台,一个年轻的后生站在舞台中央,向台下的来宾们鞠躬致意。年轻后生是安郎中自青岛聘请来西洋式的婚礼主持人,他操着满口的纯正青岛口音,还时不时夹杂着京腔。青岛口音对个别词汇发音含混不清,比如肉、油不分,但是日照人能听懂,可是略带京腔的青岛口音再让日照人听起来,那就有点儿烧脑费劲。
“请新郎新娘上场!”
锣鼓唢呐又响起来,安喆身穿崭新的结婚马褂,手牵扎着大红花的绸缎,自幕帐后走到舞台口。海蛎子头蒙着红色头盖布手牵红色绸缎的另一头也缓缓走到舞台口与安喆站在一起面向台下的来宾。青岛后生摆摆手示意锣鼓唢呐停下,场内又恢复平静。依程序该磕头、该对拜、该敬酒,在青岛后生指挥下都逐一进行,场下来宾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太太小姐们嗑着瓜子,撒着娇。桌上除了水果瓜子茶水,没有香烟,摆的是关东烟丝云南烟丝,抽烟者用自己的旱烟具,可以往烟窝里添加烟丝抽喜烟。按规矩,烟丝能抽不能拿。坐在餐桌边的人没有一个是伙计家丁仆人,按理说他们应该要点脸面有点儿出息。其实,这些人真没规矩没礼貌没羞没臊,除了抽烟丝,还扫荡烟丝,抢着把公共烟丝塞进自己装烟丝的口袋里。烟丝盒里没了烟丝,他们就不断地催促跑堂伙计抓紧再添加烟丝,接着再抢公共烟丝揣自己兜里。
“请苏先生给新郎新娘证婚!”
这句话没错,可是婚礼舞台走上来了两个人,一位是苏县长,另一位是杜老虎。为何杜老虎会上到舞台来呢?问题出在青岛后生说话的口音。这位后生发音“苏”、“杜”不分,“先生”、“县长”不分,杜老虎把“苏先生”听成了“杜先生”,苏呢?则把苏先生听成了“杜县长”。混球,老子苏某人才是本县县长,起身走上舞台。其实,安郎中事先已经请苏县长当安喆的证婚人,所以苏县长上台是对的,而杜老虎则是误会。两位大佬在舞台上碰面颇为尴尬,而台下的来宾则哄堂大笑。青岛后生给杜老虎解释,证婚人是苏县长,台下来宾除了大笑,还喝倒彩嗷嗷瞎起哄,这下可惹恼了杜老虎。杜老虎抓起桌上摆着的茶杯猛地扔到台下,正巧砸在刀爷的嘴上,刀爷的嘴立马出了血,杜老虎回身又狠狠打了青岛后生脸一拳,这一拳打的青岛后生眼睛鼻子嘴里全是鲜血。刀爷受伤那还了得?台下刀爷的狗腿子们为护主全反天了,茶壶水杯、果盘花盆扫帚、椅子板凳簸箕煤炭全往舞台上飞,安喆看着要出事,赶紧护着海蛎子往后院撤,庞志林也见势不妙一个箭步跳上舞台,护送安郎中及夫人赶紧离开。小舵子牟老师他们也赶紧护送海蜇海蛎子撤到后院一间专门休息换装的房子暂时先避一避。
杜老虎的打手们不能看着自己的掌门人杜老虎吃亏,抄家伙跟刀爷的狗腿子拼命干仗。文爷现在是习武之人,带着刀枪剑戟来参加喜宴,他痛恨杜老虎剥夺了他的绸布庄,剥夺了他的家业,剥夺了他的一切,早就恨死杜老虎的陶帮,没想到竟然有机会对杜老虎痛下杀手,文爷吩咐手下,一定要帮着刀爷狠揍杜老虎,此时不下手,何时再出手?打,狠狠打!台上台下一片混乱,散客厅的餐桌掀翻了,雅间的门拽倒了,房柱挂着的木雕刻字砸断了,取暖炉烧着的热水铜壶倒在地上水也洒了一地,取暖炉烟囱也倒了,满屋是呛人的烟。杜老虎的家丁放狼狗咬人,刀二爷家的狗腿子以及墨镜安顺林等几个儿子也与杜老虎的家丁及儿子们滚在一起打成一片。
楼上楼下院里院外一片诅咒叫骂声,棍棒打击声,碗盆摔碎声,狼狗狂吠声,让饭庄变成搏击俱乐部。苏县长躲在一个橱柜后面的楼梯与地面的夹缝里吓得瑟瑟发抖,他抬头看见陪同他一起来吃酒席的保安团团长,脑袋紧贴木梯柱,趴在圆形大餐桌下浑身筛糠,寒冬腊月的天,他汗珠子竟然能挂在脸上。苏县长赶紧朝保安团长伸出“八”字的手势拼命摇晃,保安团长瞪大眼睛没看懂苏县长手势的意思。苏县长急得大喊:
“枪!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