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名士兵赶忙填充火药石子与大铅弹,旋即将火把递给朱子扬。
朱子扬立刻点燃火药引线。
“轰!”
炮弹对准那艘千疮百孔的大船冲去,稳稳当当击穿船只甲板。
船只被打得摇摇晃晃。
朱子扬眼中的恐惧变为狂喜。
击中了!
这艘船该沉了!
念头一起,那只船竟稳住了,然后又慢悠悠朝着岛驶来。
朱子扬脸上的笑僵住,眼珠子间或转动一下。
他的炮弹分明击中了甲板,按照力度应该会击穿船底,船该进水了,该沉了,为何不沉?
为何不沉?!
朱子扬彻底疯狂起来,对着士兵咆哮:“填弹!填弹!”
士兵们被他吓得用最快的速度填弹,朱子扬拿起火把就要点燃火药引线,不过这一次,他被船上一道声音喊住了。
“朱子扬,朝我开炮,朝太公开炮,来,打死我!”
那道熟悉的声音,让朱子扬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向大船。
此时,千料大船的船头之上站着一身形佝偻,年约七十的老者。
老者面色赤红,花白的眉毛长长地垂到眼角,干枯花白的碎发被海风吹得四处飘荡。
老人双手捧着牌位,与朱子扬四目相对,旋即便是恨恨怒骂:“不孝子孙!”
朱子扬双眼圆瞪,张了张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族长?”
再往老人身后一看,族内有头有脸的长者拄着拐杖整齐地站在后方,各个怒目盯着他。
朱子扬手一抖,火把离引线近了些。
待到发觉,朱子扬后背冷汗直冒,赶紧将火把移开。
差一点,他就将族长与族老们炸死了。
差一点,他就把太公牌位给炸了……
朱子扬赶忙将火把丢得远远的,转头一看,就见旁边两门大炮已填好弹,两名士兵已举着火把离火炮远远的,就要去点火。
这一刻,朱子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下意识对着两人咆哮:“住手!”
那两名士兵的火把收了回来,众士兵齐齐疑惑地看向朱子扬。
朱子扬大口大口喘着气,强忍着才没有去擦额头的冷汗。
船上的朱氏族长等了片刻,见他没点炮,端着太公牌位转身对众人道:“你们跟随我等登岛,他朱子扬要开炮也得先炸死我们!”
众人起身高喝:“好!”
陈砚上前去扶那朱氏族长,却被其避开:“我们族那不孝子孙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大人不可与我等站在一起。”
“大人只能站在中间,他们要打也先打死我们。”
众老者不容陈砚拒绝,就将陈砚围了起来,如同捧花一般将其包裹在中间。
陈砚感动不已,只能跟着他们下船。
率先下船的是朱氏族长朱满楼,因其抱着太公牌位,只能一步步缓缓往下挪。
边往下,还边大声骂道:“朱子扬你个不孝的东西,你竟敢拿大炮对准太公牌位,你这些年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那苍老的声音乘着海风传遍不远处守在礁石上的士兵们耳朵里,众士兵便不由自主地往副将朱子扬身上瞥。
副将大人一向威严,没想到也会被朱氏族长当众大骂……
朱子扬被骂得头皮发麻,却又不能在手下面前露怯,只能紧绷着身子站在原地,装作没听到。
海岛彻底安静下来,海风便更欢快地夹杂着老人的骂声四处飘,仿佛要让整个海岛都热闹起来。
等族长下了梯子,其他朱氏族老也跟着登上岛。
其他老者沿着梯子要登岛时,朱子扬再次拿起火把。
瞧见他的动作,朱氏族长朱满楼高举太公牌位,嘶哑着嗓子大声呼喊:“来,打死我,打碎太公牌位!”
朱氏族老们将船上草绳围起来,也是跟着大呼:“往我们这儿打!”
朱子扬气得一跺脚,重重“哎”一声。
这是要把他逼入绝境啊!
陈砚,你个卑鄙小人,你竟使出如此阴招!
朱子扬双眼死死盯着那些堂而皇之登岛的老不死的们,一口银牙险些要咬碎了。
这些老不死的登岛了,岛上一大半将士都要暴动。
到时候潜龙岛就真正的沦陷了。
若到了那一步,他如何对得起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王爷?!
就在朱子扬恨得牙痒痒之际,一身穿官服的少年踩上了绳梯。
朱子扬瞳孔猛地一缩。
五品官服,还如此年轻,必是那陈砚无疑。
陈砚为何敢与这群老不死的一同登岛?!
一股狂喜席卷朱子扬全身,陈砚既上门找死,那就怪不得他了。
朱子扬立刻移动大炮,将炮口直接对准不远处的草绳,低头就要点火,旋即他的手就被旁边的一个士兵按住。
朱子扬转头,就见那士兵朝着他跪下,苦苦哀求:“大人不能点火啊,我族长和太公的牌位还在绳梯上!”
朱子扬再扭头,就见两位老人端着牌位跟着陈砚一同往绳梯下走。
简直找死!
朱子扬一脚踢开那士兵,谁知另外一名士兵又冲上来抱住他的胳膊恳求:“求求大人放过我太公和族长吧!”
“今日我必杀陈砚!”
如此大好的时机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朱子扬再想将第二名士兵踢开,第一名士兵又再次缠上了他。
“你们胆敢违抗军令?!”
朱子扬大惊。
那两名士兵虽害怕,却说什么也不愿意放手。
一炮下去,太公的牌位就要炸没了,族长也会死的。
朱子扬努力甩了两次都没甩开,当即对着不远处的亲兵大喊:“点火,朝着他们开炮!”
那几名亲兵领命,立刻接过火把冲到火炮前。
引线被点燃之际,一名士兵如同疯了一般冲过去,一脚踢在炮身,竟硬生生将炮口给踢歪了些。
“轰!”
一声巨响在半空轰鸣,泥土飞溅,将整艘船震得摇晃不止。
烟雾散尽,一阵阵咳嗽声响起。
有人惊呼:“陈大人可还安好?”
回应他的是一连串的咳嗽,旋即便是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道:“没事。”
众人这才看到陈砚双脚已经站在岛上,右手紧紧拽着草绳,护住了草绳上三位老人。
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让陈砚喉咙更难受,又连着咳了好几声。
朱氏族长咬牙切齿地看向不远处礁石上正被人拦着的朱子扬,怒声咆哮:“朱子扬你个狗东西!当初你生出来,我们就该把你丢茅房淹死!”
朱子扬如遭雷击,整个人呆住,双眼无神地看着那举着太公牌位靠着绳梯而站的族长。
那些朱氏族老们也靠近绳梯站好,看向他的双眼仿佛都在喷火。
“我朱氏一族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朱子扬你快来炸我们,把我们全炸死,把太公牌位炸成碎块,来!”
“老子活够了,朱子扬你赶紧杀了我。”
“你这畜生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啊?!”
那些话语仿佛一把把铁锤,将他一寸一寸地往地里锤。
他的双腿好似已经被埋了起来,让他动也动不了。
他姓朱的。
他是姓朱的。
他打的是陈砚,不是太公的牌位,也不是族长族老……
这一刻,朱子扬仿佛想起自己年幼时,因为偷吃了邻居家的一只鸡,被隔壁撵着整个村跑,村里人就说他小小年纪偷鸡摸狗,长大了肯定不是好东西,以后要给朱氏丢人。
族人的指指点点,让尚且年幼的朱子扬悲愤无力,当时的他就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有出息,一定会光耀门楣。
他很努力,他从一个小兵一步步爬到了参将的位置,他足以自傲了。
可是为什么他都是参将了,族人不以他为豪,还是这般责骂他?
到了此刻,他已经是参将了,被族长族老大骂,他已经如同犯了错的孩子般无力。
他这些年的努力好像一文不值。
朱子扬双眼渐渐模糊,他咬紧牙关,想要压下情绪,再向前看去,那些老人一个接着一个登岛,凡站在岛上者皆要自报身份。
朱氏、黄氏、张氏、郑氏、彭氏……
“儿啊,归乡吧!”
“太公来接你们归乡了。”
“陈大人是好官,会善待你们的,别为那个王爷卖命,那个王爷不是好人呐。”
“儿啊,族里等着你们归乡祭祖,降了吧……”
“儿啊,你们爹娘日日夜夜盼着你们,你们要活着啊。”
“有陈大人在,我们松奉会好起来的,咱们骨肉团聚吧。”
老人们或端着牌位,或拄着拐杖,将陈砚围在中间,一步一步蹒跚地迎着炮口走来。
海风将老人们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那满头的枯发在半空飞舞,脸上的褶皱勾勒出长者的慈爱,声声呼唤着子孙们。
那些士兵们浑身颤抖着,往常拿惯了的刀在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泪水渐渐爬上了年轻将士们的脸庞。
“铛!”
一把刀掉到礁石上,被撞得弹起来,再次落下,颤抖片刻才停下。
“铛……”
“铛……”
“铛……”
士兵们的手纷纷松开,那一把把刀与火铳掉落在地上,宛如要铺成一条归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