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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章 册封
    乾隆二十七年二月初九,太和殿钟鼓齐鸣。

    丹陛之上,内侍高唱:“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百官俯身,唯见御座前檀案上,摆着一只鎏金云龙长匣。匣盖半启,露出一轴金泥玉版,光芒刺目。

    皇帝素服青带,未着冕旒,声音不高,却透殿而出:

    “朕皇四女小燕子,秉明德、娴礼容,夙承圣母景娴皇后之训,仁孝着闻。今册为‘杏影长公主’,赐号‘无恙’,食邑万户,永镇御花园东南杏坡。自今而后,凡山河草木,皆同体之荣华;上下臣民,咸仰其仁恕。”

    金册展开,首行四字——

    “杏影无恙”。

    内侍再唱:“赐印——”

    少顷,四名力士抬着一只青玉大印上殿。印方四寸九分,蟠龙为钮,龙口衔一瓣杏。印面阳文铁线,刻的也是那四字:

    “杏影无恙”。

    皇帝离座,亲手捧印,步下丹陛。百官不敢仰视,只见杏色袍角掠过玉阶,一步一停,似在等谁。

    殿门外,小燕子着杏红翟衣,广袖垂地,腰间悬那半枚羊脂玉笛。她双膝未弯,只抬眸望向御阶之上。

    四目相对,皇帝竟微微一哂,似自嘲,又似叹息。他执印上前,低声道:

    “燕儿,接印。”

    小燕子伸双手,却在指尖触及龙钮那一瞬,忽然缩回一寸。

    殿内鸦雀无声,连铜炉香烟都凝住。

    皇帝垂目,将印托得更低,声音轻得只容她一人听见:

    “朕欠你娘的,今生还不尽。这方印,不是恩典,是枷锁——锁朕余生的愧,也锁你余生的自由。你若不愿,朕即刻收回。”

    小燕子抬眼,看见皇帝鬓边新添的白,像雪覆龙鳞。她终是伸手,指尖稳稳托住印底。

    “皇阿玛,”她第一次在金殿上如此唤他,声音不高,却回荡九重,“我接印,不为恩典,只为替娘守这一片杏花。”

    皇帝颔首,转身,却将最后一句话留在风里:

    “你守杏花,朕守你。”

    同日,内务府奉旨:御花园东南角杏坡之上,新起一座三进九重的“无恙宫”。宫门不开在北,而开在南,正对那株老杏。

    宫成之日,皇帝亲题匾额——

    “无恙”二字,行书带血,朱砂里掺了杏花汁,色如新伤。

    小燕子却未入住。

    她仍宿漱芳斋,案上鎏金小盒已空,只留一抹杏花酿的余香。夜半,她把那方青玉大印供在窗棂,月光洗印,龙钮杏瓣冷得像一掬雪。

    二月十五,皇帝再下诏:追谥景娴皇后为“孝仪温诚端穆杏影圣皇后”,升祔太庙,位在孝贤皇后之次。同日,命画院绘《杏花春影图》,御笔亲题:

    “山河无恙,杏影归来。”

    图成,悬于乾清宫东暖阁。皇帝每日退朝,必独对画像,自斟一盏杏花酿,酒尽,则命宫人再温。

    册封第三日,二更。

    御花园风动,老杏初绽。小燕子孤身立于树下,腰间玉笛解下,指尖摩挲笛尾最后一瓣杏花。

    她未吹,只以指尖轻叩笛孔,像叩一扇永闭的门。

    忽有脚步声近,不用回头,已知是谁。

    “皇阿玛。”她唤,声音散在风里,不带怨,亦不带喜。

    皇帝未着龙袍,只一袭素青便服,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灯罩上绘杏花,光影摇碎,洒在他眉间。

    “朕记得,你娘吹笛,总在戌时三刻。”他低声道,“今日戌时已过,你没吹。”

    小燕子侧首,鬓边杏瓣落在皇帝掌心,像一枚小小雪印。

    “我吹,她也不会来。”她轻声答,“但我知道,她在听。”

    皇帝合拢掌心,却握不住那瓣花。良久,他解下腰间一枚九龙环佩,递到她面前:

    “这是你娘封后那日,朕亲手系在她衣上的。如今,还你。”

    小燕子垂眸,不接。

    “皇阿玛,你可知娘为何爱杏花?”

    皇帝一愣。

    小燕子抬手,指向老杏横枝——

    “杏花五瓣,她却只取一瓣点唇。她说,余下的四瓣,是留给人间的念想。皇阿玛,你把江山守好了,便是把余下的四瓣留住了。”

    皇帝沉默良久,终是将九龙佩收回,转身。

    走出三步,他忽然停住,背对小燕子,声音哑极:

    “若有一日,你愿再吹《杏花天影》,朕想听。”

    小燕子望着他背影,忽然笑了一声,那笑轻得像花影落地:

    “皇阿玛,您已听过最好的那一曲了。”

    皇帝未再回头。

    杏影斑驳,落在他的素衣上,像一场迟到的春雪。

    翌日清晨,宫人发现无恙宫门扉半掩,青玉大印端端正正供在案上,印旁压着一张素笺,墨迹未干:

    “山河既无恙,

    杏花自归来。

    我守此树,

    不守门。”

    皇帝闻讯,只命人将印原处封存,不许移动。老杏之下,新起一方小小石台,台上无字,只刻一瓣杏花。

    每年春分,皇帝必至杏坡,独对空台,自斟一盏。

    而小燕子,再未踏入金殿一步。

    她宿在漱芳斋,白日调香,夜里种树。三年之后,御花园东南角,老杏之外,再添新杏三百株。

    春分一过,花海如潮。风过时,万瓣齐飞,像一场浩浩荡荡的春雪,淹没宫墙,也淹没旧年所有不甘与亏欠。

    皇帝立于坡上,伸手接花,却再未开口唤谁。

    只在无人处,轻声一句:

    “景娴,燕儿长大了。”

    ——杏花疏影里,笛声如昔,人已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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