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流火,永和宫殿阁蒸溽如甑,竟无一丝风动。如懿移步入内,但见白蕊姬斜倚榻上,云鬓微松,粉黛无色,一双眸子怔怔凝望窗外刺目的骄阳,神思恍惚,竟似泥塑木雕。
地下狼藉处,横陈着一柄断弦琵琶,琴身檀木雕花,本属上品,此刻却见数根冰弦齐齐割断,更不堪者,琴腹之上几处凹陷裂痕,露出狰狞的木刺,显是主人盛怒之下,非但以刃断弦,更兼以莲足蹴之、玉掌掼之,方致此般惨状。
如懿款款近前,白蕊姬恍若未闻,兀自呆坐。如懿亦不言语,自寻一花梨木椅安然落座,执起团扇轻摇,眼波微转,方徐徐启唇:“怪道这般蒸溽,原是三伏酷暑,怎的殿中竟连一消暑的冰盆也未置?”
白蕊姬闻声,嘴角忽地扯起一丝凉笑,眼风斜斜扫来:“贵妃娘娘此言稀奇!阖宫上下,谁不知您的恩宠是头一份的独尊?冰窖里的好东西,只怕尽数紧着娘娘的翊坤宫了。这会子倒来问我们这些蒲柳之质缘何无冰?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如懿神色安然,只将团扇轻摇数下,目光澄澈如秋水,凝注白蕊姬道:“本宫亦曾于不见天日的冷宫捱度春秋,其中况味,刻骨铭心,岂能不知?你今日郁结于心,欲将满腔愤懑尽归咎于本宫,原也是人之常情,由你罢了。”
“只是,莫要连自己也一并欺瞒。你且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双手所染,究竟做过些什么?又是何人,将你安放于这九重宫阙、龙榻之侧?心中自当有本明账。如今身陷此蒸溽境地,求不得一丝清凉,究竟是旁人之故,抑或咎由自取?”
白蕊姬闻之,霍然起身,脚下踉跄,急趋近前两步,似欲辩驳,又似欲撕扯。
如懿闲闲一笑,扇底风生,拂动鬓边碎发,更显气定神闲。她目光掠过地上残破的琵琶,复缓缓落回白蕊姬那张失却血色的脸上:
“本宫忆起一则熬鹰旧事。昔有北苑贵人,酷嗜鹰隼。其爪牙得山野黑鹰一头,骨相峥嵘,戾气横生。贵人命匠人以铁链锁足,金罩蔽目,置暗室‘熬其野性’——昼夜颠倒,饥渴煎迫,强光刺目待其气焰尽折,濒死认主,方成爪牙驯顺、只识号令的凶器。”
“贵人得此‘凶刃’,甚喜。赐其银铃华罩,送入禁苑‘上林’,命其‘司察百禽异动,立扑不赦’。此鹰初入琼林,恃贵人‘恩宠’,竟忘己为链锁之器!效珍禽昂首,视苑规如无物,更以锐目窥伺苑主行藏,每每唳啸传讯,报与贵人,换取血食。沐猴而冠,鬼祟伎俩,早成苑中笑柄。”
白蕊姬听着,眼前一黑,摇摇欲坠。
如懿莞尔一笑,恍若闲话故事,续道:“苑主何等明睿?初容其盘旋,权作消遣。然此‘凶刃’日益猖狂,搅扰清宁,利爪竟误伤苑主珍禽!” 她恰时一声冷嗤,“雷霆之怒降下!斥其野性难驯,行同魑魅!若非念其乃贵人所献,又已折一翼、永失翔天之能,早扭颈拔羽,饲于豺犬!”
“今此折翼残躯,穷途毕现。贵人视若敝履,苑主却余一丝仁念:若肯搏杀苑中另一只同源贵人、专司窥探的‘乌瞳隼’或可留其残命,于僻静鹰架,锦衣玉食,苟延残喘。虽折翼笼中,犹胜曝尸荒野,或再投那翻面无情的贵人!”
白蕊姬如堕冰窟,偏殿内热浪蒸腾裹挟而上,冷热交攻,激得她齿关战战,格格作响,几乎咬碎银牙,嘶声道:“若若那鹰抵死不从?”
如懿笑意倏深,“此鹰岂石胎所化?纵不惧粉身碎骨,然那巉岩鹰巢深处,尚有未睁眼的雏儿、温热的卵!骨血牵连,岂容它说个‘不’字?”
白蕊姬几欲瘫软,全凭一股怨气强撑,掌心掐出血珠亦浑然不觉。
她唇破腥甜,颤问:“娘娘言苑主念其‘折翼残躯’方存生机若若那‘乌瞳隼’亦落得个羽翼尽断、爪喙俱残苑主可肯一并放过?”
“或未可知。”如懿起身,缓踱两步,绕至白蕊姬身后,轻摇团扇:“熬鹰古法,本宫所知有限。然《千金方》有载‘妇人断产秘术’:取水银、斑蝥、生附子诸般剧毒,研末入酒服之。服之者,本源立绝,如遭天谴,永失孕育之机。”
“这世上的路,看似绝境,若有人肯狠下心肠,寻来这‘奇药’,令那碍眼的隼亦成‘本源断绝’的残躯,则苑主视其已失‘窥伺’、‘搏杀’之能,形同废羽,或懒费周章?一具残躯是囚,两具亦不过多耗粟米。总强过任其碍眼,或累及巢中雏卵,玉石俱焚。尔以为然否?”
言毕,如懿莲步轻移,向殿外行去,热浪中只余渺渺余音:“永和宫闷煞人了。本宫告辞。你好自为之。”
白蕊姬倚门凝睇,目送那素青身影渐行渐远,没入朱墙碧瓦深处。倏忽间,气力尽失,娇躯委顿于地。伏于冷砖之上,泪雨滂沱,浸透了衣襟。
哀泣半晌,忽地昂首,眸中恨火如炽。瞥见狼藉中断纹琵琶横陈,新仇旧怨,万般屈辱,尽涌心头。她猛地扑去,不顾琴腹裂处木刺狰狞,抄起残骸,倾全身之力,向殿柱、向地面,发狠掼去!檀木迸裂,碎屑纷飞,几缕残弦铮然作绝响,旋归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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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近晌午。日影慵懒,悄然爬过雕花窗棂,在地毡上投下细碎斑驳的金痕。白蕊姬已换了簇新的云锦宫衣,遍绣折枝玉兰,清雅中隐透华贵。脂粉匀净,敷面如新雪,早将昨日那点狼狈形迹掩得无影无踪。她步履轻悄,寻至陆沐萍房中,未多言语,只默然携了其手,引至临窗的湘妃竹榻上并肩坐了。榻上铺着秋香色锦褥,触手生温。
“圣驾虽疏,你我终是上了金册玉牒、录在宗谱的主位娘娘。深宫岁月,漫长得望不见头,若终日只与愁云惨雾相伴,岂非辜负了这锦绣年华?不若咱们姐妹自寻些清趣,图个自在快活,方是正经道理。”
陆沐萍心头微暖,指尖回握,轻轻拍着白蕊姬的手背,低语如叹:“姐姐此言,正契我心。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原不该自苦。若事事皆要钻入那牛角尖里,刻刻悬心吊胆,如履薄冰,只怕……”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苦涩,“只怕早已熬不到今日了。”
“那年主子荐我侍奉御前,彼时年方二八,懵懂如初离巢的雏鸟,只觉天恩浩荡,惶惑多于欢喜。圣驾临幸那日,我战战兢兢,汗透重衣。他……他竟当众诘问:‘可知侍奉之道?’ 我脑中轰然,羞赧欲绝,只恨不能立时化作尘埃遁入地缝。他见我如此,脸色倏地沉下,拂袖而去。临去时那一眼鄙薄,利刃般剜心刺骨……至今思之,那等难堪羞辱,仍哽在喉间,冷透肺腑。”
白蕊姬纤指轻启案头剔红食盒,捧出几碟精巧的小菜。复又提起一壶温得恰到好处的玉液琼浆,置于紫檀小几之上。素手执壶,倾入两只薄胎青玉盏中,酒香氤氲。她递一盏与陆沐萍:“好沐萍,今日且抛却烦忧,你我姐妹……便图个一醉方休,如何?”
陆沐萍连日郁结于心,见白蕊姬如此情态,心头那点暖意渐次化开,阴霾似被驱散些许,亦展颜应道:“姐姐说的是!正该一醉方休!”
两人玉腕轻抬,盏沿相碰,便仰首饮尽。
闲话啖食未几,陆沐萍忽觉腹中猛地一绞,继而翻江倒海!仿佛有无数钢针在五脏六腑间狠命攒刺!“啊呀——!”一声凄厉痛呼破喉而出,手中青玉盏“当啷”一声坠地,摔得粉碎。粉面霎时褪尽血色,惨白如纸,娇躯剧痛难忍,蜷缩如虾,冷汗涔涔而下,痛得浑身战栗不止。
她拼尽残力挣扎,十指痉挛,死死攥住白蕊姬那云锦宫衣的下摆,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华贵的丝缕里,眼中痛楚惊骇交迸:“姐……姐姐……好痛……快……快叫太医!酒食……酒食……有毒……”
白蕊姬早已立定,垂眸冷睨着地上辗转哀鸣之人,面上那点暖意竟荡然无存:“无甚稀奇,不过是些‘断产’的秘药,一碗……‘绝嗣’的汤剂罢了。”
陆沐萍如闻晴天霹雳,剧痛之中,更添彻骨之寒。她目眦欲裂,强忍绞心之痛,嘶声诘问:“是……是你?!为……为何……你我……十载相伴……情同……情同骨肉……你……你竟……”
“为何?呵…姐妹情谊,焉及御前尺寸之地?怎敌圣心片时之宠?深宫之中,多你一人,便多一分碍眼,多一个与我争辉夺彩之敌。而今你腹中永绝孽根,从此清净无为,岂非大善?也省却你我…再做那虚情假意的姐妹文章。”话音落,白蕊姬广袖轻拂,那被攥紧的云锦裙裾便如滑不留手的冰绡,自陆沐萍脱力的指间倏然滑落,不留半分牵绊。
她被几个粗壮内监半推半搡,踉跄跌入那金碧辉煌的养心殿。殿宇森严,沉水香息氤氲缭绕,金砖地面冰凉刺骨,直透绣鞋。值此生死未卜之际,白蕊姬心头一酸,竟如走马灯般忆起前尘旧事来。
想她本是江南水乡人氏,生于烟柳画桥、菱歌泛夜之地。家中虽非钟鸣鼎食,也曾有过几分寻常人家的温煦光景。爹娘守着临河一方小小茶寮,青瓦白墙,檐下悬着褪色的‘茶’字布招。她便在那欸乃桨声、氤氲茶香与往来客商的笑语里,一日日抽枝发芽。
那时节,她最珍爱的宝贝,便是阿爹不知从何处淘换来的一把旧月琴。琴身桐木,漆色早已斑驳,丝弦也旧了,音色却透着一股子清灵。在她稚嫩纤巧的指下,竟也能拨弄出几分江南小调的清越婉转,泠泠如溪水流过青石。阿娘常在灶边忙碌,闻声便笑:“囡囡的琴声里,有河上的水汽,有菱角的清香呢。”
白日里,帮着爹娘递茶送水,洒扫庭除,裙裾沾着水痕与草屑;入夜后,她便抱了琴,坐在临水的青石阶上,对着秦淮河上溶溶的月色,将一腔无人可诉的女儿心绪,都付与那七根丝弦。月琴声泠泠,伴她看过多少回画舫灯影迷离,听过多少遍乌篷船里飘来的吴侬软语?那日子,便如门前缓缓流淌的河水,清贫、琐碎,却也自有恬淡安稳的滋味,像一碗温热的糖水,熨帖着肠胃。
奈何天意弄人,风云骤起!先是阿爹染了时疫,缠绵病榻,纵是求遍郎中,药石如流水般灌下去,终是撒手人寰。顶梁柱一折,小小茶寮失了主心骨,日渐寥落冷清。阿娘强撑着病体操持,心力交瘁,终也油尽灯枯,撇下她这孤女伶仃于世。彼时家徒四壁,连那赖以栖身的茶寮也抵了药债。她只来得及紧紧抱住那把视若性命的旧月琴,身无长物,流落市井。为了一口活命粮,昔日茶寮里拨弄清音的娇憨女儿,竟被狠心的亲族半哄半骗,送入那笙歌不绝、迎来送往的乐坊,成了个倚门卖笑、任人评点的乐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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