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云栖站在高台之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山谷中每一个追随者的耳中。
他宣布了“静耕月”的开始。
这道命令犹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不是喧哗,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三十日内,所有人,无论长幼,不得再言“云栖曰”、“先师传”或是任何引用他人教诲的话语。
凡有违背者,无论缘由,皆需独自前往西山,松土三亩,以作自罚。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安。
他们追随云栖,正是因为他的智慧与言语如灯塔般指引着方向。
如今,这灯塔却主动熄灭了光芒,让他们在思想的旷野里独自摸索。
这不仅仅是言语的禁令,更是对他们思维惯性的一次强行矫正。
最初的几日,整个聚落都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拘谨之中。
田垄间,往日里总会回荡着经验老道的农人引用先师箴言教导后辈的声音,如今只剩下沉默的示范。
一位老者想告诉身边的少年,垄沟的深度要“一掌深,两指宽”,话到嘴边却猛然咽了回去,涨红了脸,只得笨拙地伸出手掌比划,又伸出两根手指戳了戳泥土。
那少年似懂非懂,模仿着挖下去,歪歪扭扭,引得老者一阵摇头叹息,却也只能再次俯身,用手掌亲自规整。
这片压抑的沉默之中,青梧却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径直率领着轮耕队向着最艰难的地方进发——荒犁谷。
那是一片被天火焚烧过的灾厄之地,焦黑的土地上覆盖着一层坚硬的板结,数年来寸草不生,仿佛一道丑陋的疤痕刻印在大地之上。
风吹过,卷起的不是尘土,而是一股绝望的焦糊味。
抵达谷口,所有人都不禁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景象足以浇灭任何耕种的热情。
青梧没有说一个字。
她只是默默地解下束缚行动的外袍,露出劲瘦有力的手臂,然后走到那片焦土前,弯下腰,用她那双本该抚琴作画的手,猛地插进了坚硬的泥壳之中。
“咔”的一声脆响,是泥壳的碎裂,也是指甲的崩裂。
所有人都被她这决绝的动作震住了。
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渗出,但她仿佛毫无痛觉,只是固执地、一寸一寸地向外翻掘着焦土。
她的沉默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言语都更具力量。
一名弟子看得眼眶发热,也脱下外袍,怒吼一声,学着她的样子用双手刨地。
一个,两个……很快,整支轮耕队都加入了这行列,用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向这片死地宣战。
没有工具,只有血肉之躯。
三日之后,所有人的手掌都已血肉模糊,一道道伤口深可见骨,每一次触碰土地都带来锥心刺骨的疼痛。
血与焦土混杂在一起,泥泞不堪。
然而,就在第三日黄昏,当青梧几乎力竭的手指再次插入泥土时,指尖却传来了一丝久违的、微弱的湿润感。
希望,就在下方!
众人精神大振,仿佛忘却了所有疼痛。
青梧强撑着站起身,看着脚下这片被他们用血汗浸润过的土地,她咬破指尖,用最新鲜的血液,在地上画下了一道道繁复而古老的纹路。
那不是普通的犁地标记,而是一种几近失传的、以血为引、以心为祭的“引水犁纹”。
夜半时分,当所有人都因脱力而沉沉睡去时,荒犁谷的地底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汩汩”之声。
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一条沉睡多年的地龙正在苏醒。
那是沈砚的一缕残念,他与这片土地的灵脉相连,感应到了那份不含任何言语、纯粹到了极致的耕耘之心,竟于无声中悄然引动了山下那条早已断流百年的古泉。
与此同时,云栖正独自踱步在聚落东侧的谢田旧址。
月光下,他看到一位老妇人正借着朦胧的光,教她的小孙女如何点播黍种。
那小女孩抓着一把种子,有些不知所措。
老妇人没有说“先师曾言,种当惜,不可撒”,也没有讲什么大道理。
她只是握住孙女的小手,将种子轻轻放回布袋,只留下三五粒在掌心。
她凑到孙女耳边,用一种近乎呢喃的、源自她自己一生经验的声音轻柔地说:“土是床,要暖。心要正,种子才能睡得安稳。你看,像这样,一、二、三,给它们留个说话的空儿。”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松软的土里挖出小坑,将种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动作虔诚得像是在安放稀世珍宝。
看着这一幕,云栖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欣慰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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