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表面,仿佛一块被强行抚平的绸缎,看似光洁,底下却藏着无数硌人的疙瘩。接连三日,街面上巡城司的兵士与京都府的捕快明显多了起来,佩刀行走间的金属摩擦声比往日更频繁地响起。
城门口的排查更是严格到近乎苛刻,运货的板车都得卸个底朝天,菜农的担子也要被翻捡个彻底。
罗彬坐在食为仙二楼的雅间,指尖捻着一颗新炒的盐焗花生,透过竹帘缝隙往下望,啧,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北齐大军打到家门口了。
朱格这是把一处的人当骡子使唤了?可惜啊,方向错了,力气再大也是白费。
他看得分明,一处这三天跟犁地似的把京都内外翻了个遍,司理理的影子没摸到,倒是揪出不少藏在阴沟里的北齐、西胡碟子,顺带拔起一串与之有染的庆国官员。
庆帝这会儿怕是在宫里一边骂娘一边偷着乐呢,这清洗朝堂的借口送得可真够及时的。
朱格焦头烂额,眼下的乌青快比得上食为仙特供的烟熏腊肉了。
他几乎要怀疑司理理已插翅飞回北齐,可在京都附近布下的天罗地网毫无反馈,又让他坚信这女人必定还藏在京都左近,只是躲得极其巧妙。
罗彬心里暗笑,能找得到才有鬼。五竹叔要是能轻易被你们发现,那他就不是五竹了。
这三日,罗彬过得堪称惬意。
牛栏街的刺杀风波于他,仿佛只是湖面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过后,依旧风平浪静。
给大宝行针治病,被若若变着花样投喂,再去皇家别院逗弄一下灵儿,欣赏婉儿日渐红润的脸颊——如果忽略掉叶灵儿时不时的爱的鞭策和婉儿偶尔欲言又止的担忧,这日子简直算得上完美。
然而,安稳日子就像婉儿碗里限量供应的冰酪,总有用完的时候。
第三日深夜,罗彬刚从皇家别院回来,身上还带着婉儿屋里淡淡的熏香和灵儿咋咋呼呼留下的活力余韵,下人便来报,老爷在书房等候。
罗彬揉揉眉心:
得,老干部深夜谈心时间到。准没好事。
书房内,油灯的光晕将范建的身影拉得有些长。
他正负手立于书架前,指尖划过一册书脊,听到脚步声也未回头。
“来了,坐。”
声音听着比平日更沉几分。
罗彬依言在书案前坐下,目光扫过父亲微蹙的眉头。
这表情,像是户部又亏空了三百万两?
范建转身,在他对面坐下,沉默了片刻,才抬眼看他,语气凝重:
“陈萍萍要回来了。”
罗彬眉梢微动,果然不是经济问题,是政治风暴预警,语气轻松:
“陈院长回来了?好事啊,鉴查院总算有主心骨了。”
“好事?”
范建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
“陈萍萍与你母亲……相交莫逆。他其实一直不希望你进京。”
他顿了顿,看向罗彬,
“我趁他离京时将你接来,是想让你接手内库,他却觉得内库是皇室财源,是个火山口,太危险。他一心……想让你接手鉴查院。”
“这次听说牛栏街的事,怕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他必定会找你,”
范建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
“我估计,他会让你退掉与婉儿的婚事。你怎么想?”
罗彬端起手边温热的茶水,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
他放下茶盏,语气理所当然:
“有什么怎么想的?灵儿和婉儿,我娶定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改不了。”
他顿了顿,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明天吃什么,
“至于内库,老实说,做生意挺没劲的。真要丢给我,我大概会让思辙那小子去折腾,他应该乐在其中。”
范建被这混不吝的态度噎了一下,没好气道:
“你倒是信他!我现在说的是陈萍萍!他那个人,阴损手段多了去了!他若铁了心暗中使绊子,你如何应对?”
罗彬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看透一切的玩味:
“父亲,您该不会真以为,没有陈院长的默许,您能那么顺利把我从儋州接进京,还能顺利促成我和婉儿的婚事吧?”
范建猛地一怔,下意识地顺着这个思路想去。
以陈萍萍对京都的掌控力,即便人不在,若真想阻拦……范闲根本踏不进京都半步!更别提什么订婚了!
他脸色微变,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难道……陈萍萍他也希望你接手内库?”
“不止是内库。”
罗彬手指沾了茶水,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随意划拉着,
“陈院长大概希望我,鉴查院和内库,一肩挑。”
范建瞳孔骤然收缩!
“鉴查院,掌天下侦缉刑狱;内库,握庆国经济命脉。一文一武,皆在手中。”
罗彬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
“看似被推至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可真到了那一步,除了陛下,这庆国,还有谁能动我分毫?这,才是真正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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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建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明白了!
这绝不是陈萍萍一人的意思!没有陛下的首肯,这一切绝无可能!
“陛下…陛下他也……”
范建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猛地想起上次范闲送回提司腰牌,陛下却轻飘飘挡回来的事。
原来,那根本不是恩宠,而是……早有布局!
一股寒意窜上脊背。
他的为官之道向来是明哲保身,远离权力漩涡中心,可如今,自己亲手接回来的儿子,却要被那对至尊君臣,联手推向滔天巨浪的顶点!
他脸上血色褪去,甚至浮现出一丝悔意。
罗彬看他神色,拿起茶壶,慢条斯理地为他续上杯中的热茶:
“父亲无需忧心。孩儿自有分寸,定能保全自身,绝不会牵连范家。”
范建看着儿子年轻却过分沉稳的脸庞,忧心忡忡:
“京都这潭水太深太浑!当年你娘她……”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刹住,眼底掠过一丝痛色与恐惧。
罗彬知道他不信。
有些底牌,是时候亮出一部分了。
他不再多言,右手随意地在身前桌案上轻轻一拂。
范建甚至没感觉到任何气劲波动,下一刻,他惊骇欲绝地瞪大了眼睛——
那张由坚硬红木打造、沉重结实的书案,就在他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化为了极其细腻均匀的木屑粉末,堆了一地!
而原本放置在桌案上的茶杯、书籍、笔架,甚至那杯刚斟满的热茶,却被一股无形而精妙的力量稳稳托住,缓缓地、轻若无物地降落在那一堆木粉之上,杯中之水平静无波,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罗彬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伸手端过自己那杯茶,又喝了一口,语气平淡:
“孩儿不才,武道已至九品上,距大宗师,不过一线之隔。另外,五竹叔就在城外。除非皇宫里那位亲自出手,否则,这京都城内,能伤我的人,不多。”
他看着父亲震惊到失语的表情,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
“这一点上,我和我娘不一样。她当初若是有我如今的修为,大概……也不会就那么死了。”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入范建的脑海!
他之前所有的猜测、疑虑,此刻被彻底证实!
范闲他知道!他知道太平别院的惨案!他到底知道多少?!是谁告诉他的?!
范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罗彬没有理会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放下茶杯,语气依旧淡然,却透出一股睥睨的锋芒:
“所以,父亲实在不必过于担心。明枪暗箭,我都能挡。真惹急了我……”
他轻轻哼了一声,未尽之语却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分量。
真逼急了,就让五竹叔睁眼看看这京都的太阳!
范建坐在那里,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抚平狂乱的心跳和混乱的思绪。
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最终只能无力地挥挥手,声音沙哑:
“……好吧。你…你心里有数就好。一切,注意安全。”
罗彬起身,拱手行礼:
“是,父亲。若无事,孩儿告退了。”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刚搭上门闩。
“闲儿!”
范建猛地叫住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犹豫着,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你…你到底知道多少?”
罗彬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话,清晰地传入范建耳中:
“不比父亲您知道的少。”
范建脸色骤变,看着那扇被打开又合上的门,张了张嘴,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坐在椅子里,久久无言。
翌日清晨。
罗彬在若若无微不至的服侍下用完早餐,刚走到府门准备前往皇家别院,就看到王启年正搓着手,一脸谄媚又带着紧张地和一个黑袍人说着什么。
那黑袍人全身都笼罩在宽大的黑色斗篷里,脸上戴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甚至那目光都让人觉得是冰冷的。
他就那样站着,周身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见罗彬出来,那黑袍人直接无视了王启年,径直走到罗彬面前,面具下传来冰冷僵硬、不带丝毫人气的的声音:
“院长要见你。”
罗彬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这就是传说中的庆国第一ser?装备挺全乎啊,面色如常:“知道了。我稍后便去。”
黑袍人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转身,身形一晃,便如鬼影般消失在街角,轻功高得诡异。
王启年这才忐忑地凑上来,擦着冷汗:
“少爷,刚才那位是……”
“知道,影子嘛,鉴查院六处主办,陈萍萍的贴身保镖。”
罗彬随口接道,迈步就往马车走。
王启年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您、您怎么……”
他想破头也不明白,这位深居简出的影子大人,少爷是如何一眼认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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