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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6章 雪凰泣血
    垂拱殿内,龙涎香的烟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些雕梁画栋,平日里是赵佶引以为傲的大宋艺术巅峰。

    此刻,在昏暗烛光下却投出狰狞扭曲的阴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这位天子,牢牢困死其中。

    光影在他脚下的金砖上交错,宛如锁链。

    这里,早已不是他的宫殿。

    而是一座用金玉和奢华堆砌而成的,世间最华美的囚笼。

    宋徽宗赵佶,身着代表至高皇权的玄色龙袍,却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孤零零地坐在那张盘绕着九条金龙的御座上。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歙州龙尾砚。

    那曾带给他无数创作灵感的温润触感,此刻却冰冷如顽石,丝毫无法平复他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烦躁。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感,像无数蚂蚁在他心头啃噬。

    应奉局那场冲天大火,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将他粉饰的太平烧得面目全非。

    火光燃尽了他最后的自欺欺人。

    李师师血衣直谏的场景,至今仍像烙印般刻在他脑海。

    尤其是那双眼睛。

    清亮,决绝,又带着无尽的哀伤。

    那眼神仿佛在问他:陛下,这便是你想要的盛世吗?

    还有汴河之上,那由无数冰裂组成的狼首图腾,充满了不祥的挑衅。

    那是对他的嘲笑,对大宋的蔑视。

    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无情地撞击着他那颗被艺术和享乐浸泡得有些脆弱的心。

    他亲手用瘦金体描绘的盛世长卷,被这些血淋淋的现实,撕开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除了龙涎香,还飘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糊味,那是从城中飘来的,属于万民的哀嚎。

    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身下坐着的不是象征万里江山的龙椅,而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岩浆就在脚下翻滚。

    而他,这位九五之尊,竟无处可逃。

    “陛下,太师蔡京求见。”

    内侍杨戬那尖细的声音,是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殿内的死寂。

    来了。

    赵佶心中一沉。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他知道,蔡京此时前来,不是分忧,是施压。是来摘取那颗用大火和鲜血催熟的,最恶毒的果实。

    “宣。”

    赵佶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字,声音里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疲惫。

    片刻后,须发皆白的蔡京,步履蹒跚地走进大殿。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冰冷的地砖,而是大宋的朝堂与人心。

    他那看似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以及一丝隐藏得极深的,对御座上那个年轻人的轻蔑。

    他身后,两名小太监躬着身,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蒙着明黄绸布的巨大鸟笼。

    那绸布的颜色,几乎与帝王的龙袍无异。

    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僭越。一种赤裸裸的示威。

    “老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蔡京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精心拿捏过的虔诚与悲悯,仿佛他才是那个为国为民、心力交瘁的忠臣。

    “冬至祭天在即,老臣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暗淡,有妖星犯帝座,实乃国运不宁之兆啊。”

    他一开口,便将所有的灾祸,归结于天意。

    赵佶冷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蔡京顿了顿,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调继续说道:

    “幸得上天垂怜,辽国于长白山深处,捕获祥瑞一只,名曰‘雪凰’。”

    “辽使闻讯,不敢独占天恩,特星夜兼程送抵汴京,为我大宋祈福,为陛下贺冬!”

    “此乃天降异象,昭示陛下顺天应人,天命所归,必可保江山社稷永固!”

    话音一落,他便对身后的小太监阴冷地使了个眼色。

    黄绸布被猛地揭开。

    一道刺眼的、毫无生机的白光,瞬间充斥了赵佶的眼帘。

    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巨鸟,赫然出现在笼中。

    那鸟的形态酷似山鸡,体型却大了数倍,尾羽极长,在烛光下泛着一层惨淡的光晕。

    “此乃‘雪凰’!”

    蔡京的声音里充满了狂热。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非明君不降。今‘雪凰’降世,正应我大宋与大辽永结同好,此乃天命所归,陛下!”

    “祥瑞一出,定能消弭灾厄,我大宋必将国运昌隆,万民安泰!”

    赵佶的目光,像被钉子钉住一般,死死地落在那只所谓的“雪凰”身上。

    身为一个将艺术视作生命的帝王,他对色彩、形态、质感的敏感,早已超越世人。

    这白色……

    不对。

    这白色,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生理性不适。

    它不是初雪的洁白,没有那种轻盈与纯粹。

    它不是宣纸的莹白,没有那种温润与质感。

    它更不是白瓷的润白,没有那种光泽与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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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种均匀的、死板的、仿佛被某种腐蚀性的东西强行浸泡过的白。

    它透着一股僵硬的、属于死亡的恶臭,一种被强行扭曲了本质的丑陋。

    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了那只鸟的眼睛上。

    那是一双,充满着极致恐惧和无尽痛苦的眼睛。

    它的瞳孔深处映照着殿内的煌煌烛火,却空洞得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而在它紧闭的眼角,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殷红。

    一滴早已凝固的血泪,无声地控诉着它所遭受的酷刑。

    赵佶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无底冰窟。

    一股极淡、却无比熟悉的涩味,混杂在浓郁的龙涎香里,像一条毒蛇,钻入他的鼻腔。

    那是……矾水和石灰的味道!

    一瞬间,记忆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年轻时,他曾在宫苑深处设立染坊,亲手用上百种矿石、草木调试颜料,只为在宣纸上求得那一种最纯粹、最接近于“道”的白色。

    他曾因一丝微弱的杂质而焚毁整缸染料,对这种味道,他永生难忘。

    那种味道,代表着“不纯”,代表着“失败”,代表着艺术的瑕疵。

    而今天,这种味道,代表着罪恶。

    真相,是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这不是什么天降祥瑞的雪凰!

    这只是一只被活生生浸泡在矾水石灰里,褪尽了羽毛本色,又被强行染白的,可怜的山鸡!

    蔡京在骗他!

    用如此拙劣,却又如此恶毒的方式!

    这已经不仅仅是欺君!

    这是对他作为一个帝王、一个艺术家的,最彻底、最残忍的双重侮辱!

    他们将一只被虐杀的生灵,伪装成祥瑞,摆在他面前,逼他承认这是天意!

    “凤凰浴火方能重生,辽军亦如凤凰,其势不可挡……”

    蔡京的声音,来自九幽地府的魔咒,在空旷的大殿内阴冷地回响。

    “陛下唯有顺天应人,与大辽永结和睦,方可保江山社稷,万世太平。”

    “此乃天意,陛下,”蔡京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怜悯,“天意,不可违啊。”

    这已经不是暗示,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们在用这只被虐杀的“祥瑞”告诉他,辽人的大军,就是天命,不可战胜。

    反抗,就是逆天,就是自取灭亡!

    赵佶的手,死死地攥住了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嵌进冰冷的紫檀木里。

    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彻骨的寒意,从他心底同时升起,让他的灵魂都在战栗。

    他想嘶吼,想掀翻眼前的御案,想下令将眼前这个老贼拖出去千刀万剐!

    但他不能。

    他眼前浮现出朝堂之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头。

    十之七八,是蔡京的门生故旧。

    他仿佛能看到,只要他一声令下,殿外的禁军侍卫会犹豫,会回头望向蔡京,等待这位“太师”的命令。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这张布满皱纹的老脸背后,那副卖国求荣、贪婪嗜血的狰狞面目。

    但他不能发作。

    他知道,此刻的朝堂,早已被蔡京和他的党羽,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这张网盘根错节,渗透到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他稍有异动,这张网就会立刻收紧,将他这位帝王,连同他珍视的一切,彻底绞杀。

    甚至,连一声哀鸣都发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

    再吸一口气。

    那股足以焚天的怒火,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压回心底最深处。

    怒火被压制,凝结成了比寒冰更冷的杀意。

    他脸上,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好一个祥瑞。”

    赵佶缓缓开口,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寒的赞许。

    “此等洁白,朕穷尽一生,亦难在纸上求得万一。太师寻来此物,当真是为朕解惑了。”

    蔡京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得意,他以为皇帝真的被这“天意”震慑住了。

    赵佶强迫自己,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这只用谎言和罪恶堆砌起来的“雪凰”,一字一顿地说道:

    “此等祥瑞,当载入史册,昭告天下,以安民心。”

    心中,却已是血海滔天,杀意凛然。

    蔡京,朕记住你了。

    朕会把你,连同你的党羽,你的家族,你所珍视的一切,都烧成比这“雪凰”更白的灰烬!

    那只“雪凰”,在笼中,仿佛感受到了这殿内无声的杀机,忽然仰起头,对着殿外漫天的风雪,发出一声微弱而凄厉的哀鸣。

    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宫墙,是为这座风雨飘摇的王朝,提前唱响了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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