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狼王国的王都，雄狮城。
与银霜领那足以冻裂钢铁的酷寒不同，这里的冬天虽也携着刺骨的寒意，却远未到让世界失色的地步。王都的轮廓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依然清晰、雄伟。
王宫，议事大厅。
巨大的壁炉里，火焰熊熊燃烧，将温暖驱散到大厅的每一个角落，温暖得近乎奢靡。
北狼王国的国王，乌瑟尔·伊思塔伦，正端坐于那张由整块黑曜石雕琢而成的王座之上。他的表情沉静，看不出喜怒，目光穿过下方躬身站立的臣子，仿佛在审视着更遥远的东西。
乌瑟尔年过五十，岁月却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没有臃肿的肚腩，也无多少皱纹，一头修剪得体的金色短发依旧浓密。那双与艾伦如出一辙的冰灰色眼眸，深邃得宛如冰封的湖泊，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他是一位精明、强大，且掌控着绝对权力的君主。
“……以上，便是银霜领本季度的税务报告。”
财政大臣的身子弯成了虾米，他双手捧着一份羊皮纸卷轴，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谨慎。
“总的来说，相比上一季度，银霜领的税收……略有增长。”
“略有增长？”
乌瑟尔国王的眉峰不易察觉地挑动了一下。
这个词，让他感到一丝意外。
银霜领是个什么地方，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
那是整个王国版图上最贫瘠、最苦寒的角落，一块被历代先王都视为鸡肋的流放之地。将艾伦发配到那里，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惩罚，也是一场残酷的磨砺。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艾伦或许会就此消沉，被那片冰雪磨去所有的棱角，变成一个真正的废人。
又或者，他会不甘失败，在暗中积蓄力量，像一头蛰伏的狼，等待着反扑的机会。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那个连鬼都不愿拉屎的地方，税收竟然还能出现“增长”。
“是的，陛下。”
财政大臣额角渗出的冷汗，在壁炉的火光下微微反光。
“根据账目明细，增长的部分，主要来自于一种……一种名为‘冬季蔬菜’的商品交易税。”
“冬季蔬菜？”
乌瑟尔国王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真正的兴趣。
“是的，陛下。”
站在一旁，身形瘦削的情报大臣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却足够清晰。
“根据我们安插在北境的眼线回报，二王子殿下……似乎掌握了一种前所未闻的技术，成功在银霜领的严冬里，种植出了大量的、新鲜的蔬菜。”
他的话音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惊人的语言。
“这些蔬菜被运往磐石城等贸易重镇后，立刻引发了商人们的疯狂。据说，仅仅是第一批出货的蔬菜，就为银霜领带来了超过两千枚金币的纯利润。”
两千枚金币！
这个数字，让原本肃静的大厅里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在场的大臣们，眼神瞬间变了。
这笔钱，对于整个王国的庞大财政而言，或许只是九牛一毛。
但对于那个穷得只剩下石头和冰雪的银霜领来说，这无异于一笔从天而降的横财。
乌瑟尔国王的眼底，闪过一抹极淡的赞许。
不愧是流淌着他血脉的儿子。
即便被扔进那样的绝境，也能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榨出油水来。
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让他依稀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不过……”
情报大臣的语气突然一转，带上了一丝古怪。
“根据眼线的后续报告，二王子殿下似乎并没有将这笔巨款用于改善领地民生，也没有用来扩充那支羸弱的守备队。”
“哦？”
乌瑟尔国王的身子微微前倾，这个动作让他投下的阴影更深了几分。
“那他用来做什么了？”
“他……他把绝大部分的钱，都花在了……吃上。”
情报大臣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在陈述一件极其丢脸的丑闻。
“据说，殿下现在对美食的追求，已经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痴迷程度。他不惜血本，高价从遥远的南方大陆进口各种珍稀香料和食材，甚至为了研究一道新菜，可以将自己关在厨房里三天三夜。”
“他还频繁地举办各种奢华的宴会，将那些好不容易赚来的金币，流水一般挥霍一空。”
“前段时间，圣光教会的异端审判庭一支小队路过银霜领。殿下非但没有任何警惕之心，反而因为那位审判官不喜欢他精心准备的晚宴而当场暴怒，声称要把厨子的脑袋塞进壁炉里……”
“总之，现在整个北境的贵族圈里都在流传一句话。”
情报大臣深深低下头。
“他们说，银霜领的艾伦领主，是个被美食腐蚀了心智的……废物。”
“废物”两个字落下，整个议事大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壁炉里的火焰仍在噼啪作响，可那温暖却再也无法驱散众人心头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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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精彩纷呈的表情。
有鄙夷，有不屑，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尤其是大王子一派的几位核心官员，嘴角已经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勾勒出快意的弧度。
二王子艾伦，曾经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他在军事和政治上展露出的天赋，一度让大王子的储君之位都显得摇摇欲坠。
谁能想到，被流放到北境那片不毛之地不过短短数月，就彻底堕落成了这副模样。
真是大快人心！
然而，王座之上，乌瑟尔国王却久久没有言语。
他的手指，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笃。”
“笃。”
“笃。”
每一下，都像是战鼓，沉闷地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脏上。
废物？
他的儿子，艾伦·伊思塔伦，会是一个废物？
乌瑟尔国王的内心，发出一声无声的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儿子。
艾伦从小就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城府。他骄傲，他有远超常人的野心，他绝不是一个会因为一点挫折就自暴自弃、沉沦堕落的人。
沉迷美食？
挥霍无度？
因为一顿饭就敢跟教会的审判官发脾气？
这听起来，不像是他那个心机深沉的儿子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更像是一场……表演。
一场演给所有人看的，拙劣、浮夸，甚至有些刻意的表演。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在用这种荒唐的行径，掩饰什么？
乌瑟尔国王的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
“陛下，既然二王子殿下已经无心政务，彻底沉沦，不如……将他召回王都，赐予一个闲职养老。也免得他在北境，继续丢我们王室的脸面。”
一位与大王子关系匪浅的公爵，看准时机，试探着开口。
“是啊，陛下，银霜领虽贫瘠，却终究是王国的北方门户。将如此重要的关隘，交给一个只知道吃喝享乐的领主，实在不妥。”
乌瑟尔抬起手，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所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如同巡视领地的雄狮，缓缓扫过下方各怀心思的大臣们，最终，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的首相身上。
“首相，你怎么看？”
年迈的首相颤巍巍地向前一步，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
“陛下，老臣以为，此事……有蹊跷。”
“哦？”
“二王子殿下的性格，我们这些看着他长大的老臣，都略知一二。他或许行事出人意表，但绝非愚蠢之人。”
首相的声音不大，却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大厅里。
“在冰天雪地里种出蔬菜，这本身就是一件足以震惊整个大陆的伟业。一个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沉迷于口腹之欲的蠢货？”
“此事必有蹊跷，我怀疑二王子殿下此刻的行为，是一种他不得不为之的伪装。”
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而他之所以需要伪装，只可能因为一个原因。他遇到了……他无法正面抗衡的威胁。”
首相的话，与乌瑟尔国王心中的猜测，不谋而合。
“圣光教会……”
乌瑟尔国王的嘴里，轻轻吐出了这四个字。
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作为北狼王国的君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盘踞在大陆之上，以神之名义不断侵蚀世俗王权的庞然大物，是何等巨大的威胁。
艾伦被流放到北境，其中一个深层的原因，正是他的一些改革思想，已经触碰到了教会那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现在看来，教会并没有放过他。
异端审判庭的出现，绝不是“路过”那么简单。
他们是去调查的。
而艾伦，用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骗过了他们。
他用“愚蠢”和“无能”作为自己的铠甲，暂时保全了自己。
想通了这一点，乌瑟尔国王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既是愤怒又是骄傲的情绪。
愤怒于教会的步步紧逼。
骄傲于自己儿子的机智和坚韧。
“看来，我得亲自派人去看一看了。”乌瑟尔国王沉声说道。
他不能再依靠那些只能看到表象的眼线了。
他需要一个能看穿一切伪装，带回真相的人。
“传我的命令。”乌瑟尔国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让‘灰烬’来见我。”
“灰烬”！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所有大臣的心头，都是猛地一颤。
那是国王手中最锋利，也最神秘的一把刀。
是王室的影子，是行走在黑暗中的顶级密探。
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只知道，凡是被“灰烬”盯上的目标，无论藏得多深，都将被剥开所有的伪装，暴露出最真实的内里。
看来，国王陛下，是真的动了疑心了。
当晚，一道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国王的书房。
“陛下。”一个沙哑的，仿佛被烟熏过的声音响起。
乌瑟尔国王转过身，看着那个跪在阴影里的身影。
“灰烬，我有一个任务交给你。”
“请您吩咐。”
“去一趟银霜领。”乌瑟尔国王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去看看我的那个儿子，艾伦。”
“我要你查清楚，他到底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变成了一个废物。”
“我要知道，他究竟是在图谋不轨，还是在……挣扎求生。”
“是，陛下。”
黑影站起身，再次融入了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乌瑟尔国王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久久不语。
艾伦，我的儿子。
你到底，想做什么？
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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