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行进在汴水河上。
赵驷带来的这艘船,虽说还是内河之船,但也比一般的商船大了许多。平时在高邮湖上,也兼作船工水手的生活居住之用,所以船上房间很多,生活设施倒也不比一般的客栈差。
而秦观上得船之后,却被甲板上的除了船工之外的八名所谓家丁惊了一下。
待得没人之处,秦观将秦刚拉来询问:“徐之,你这朋友赵员外是何许人也?我有军中武将好友多人,也去过军营多次。说句实话,赵员外这些家丁的气度,绝非普通人,便是京营里的士兵,也未必能比得上。”
秦刚见秦观居然能看出这些来,也是意外。
只得说这赵驷原本在西军从过军,所以在家里训练家丁也用上了军队里的一些要求。
“老师,你也是知道的,赵员外的生意多在高邮湖上往来,为了防范对付湖匪的打劫,他不把自己的家丁训练得厉害些也不行啊!”
这话倒是让秦观相信了不少,他嘀咕着:“这赵员外应该是有些本事的,改天得要向他请教,怎么能把家丁能够训练成这样?”
赵驷的船只甚大,又在内河里航行,所以要比普通船只少了许多摇晃。即便是戚老夫人,在经过了半天之后,也在船上感觉习惯了许多,有时也能在朝华的陪同下,走到甲板上来看看两岸的风景。
随着船离京城越远,秦刚便感觉到老师情绪的变化越重。
不过,还是要站在秦观的角度去理解一下的:他自三十六岁才中举出仕,历经九年的宦海沉浮,许多年轻时的壮志凌云,恐怕此时早已化作对于更切实际的官职变动的感触。
之前秦观作过一首七律《赠刘使君景文》,应该是好友刘景文出任隰州知州而作:
落落衣冠八尺雄,鱼符新赐大河东。穰苴兵法申司马,曹植诗原出国风。
拈笔古心生篆刻,引觞侠气上云空。石渠病客君应笑,手校黄书两鬓蓬。
这最末的“手校黄书两鬓蓬”,便是对于自己“久困于秘书省校对一职,郁郁不得志”的窘况之下的感叹,更与前面对于友人“鱼符新赐大河东”的赞叹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天,船只经过亳州永城县,赵驷计划要在这里停留一下,以便船工上岸去采买一些生活物资。秦刚便带了黄小个上岸去转悠了半天,以弥补过来时因为赶路未能闲逛的遗憾。
回到船上时,却看见朝华面露泣色,掩面匆匆从秦观所住的舱中所出,竟然都没顾上看到刚回来的秦刚,就直接去了戚老夫人的舱中。
秦刚心存狐疑,便去见了老师。
进得舱来,却见秦观也是一脸的忧色,坐于书桌之前不语。再看,书桌上却有一份朝廷的邸报复抄本。秦观在京城的好友中有外放永城知县的,想必是上午过来拜访时所留。
秦刚拿过来一看,跳过开头几条,便是两条坏消息:
一条是朝堂认为之前对苏轼的惩罚还不够,于是在其去往英州的半路上,就再次下旨进一步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惠州。这个节度副使已是没有差遣的虚职,而且是在惠州安置,便等同于被监看。
而再一条便是御史刘拯上书对秦观进行了弹劾。
他们这次选择的时机与对象都花了一点心思。上回赵挺之弹劾黄庭坚的一千多条问题,结果被黄庭坚以雄辩之才一一辩驳,最终能够落实的仅仅只有三十二条,令与赵挺之一起上书的御史非常地失面子。
而这次刘拯经蔡京授意,先是更换了对象,对准了秦观,二是刻意选择了秦观还在京城的那几天递弹章。而等到邸报登出来时,秦观却已经在半路上了,而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回应。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秦观叹道,“其实为师也已经想明白了,这轮政治风暴只是刚刚开始,所以我这次便贬的杭州也不会是终点,也许,没过几天,就会像老师那样,半路收到被继续南贬的旨意。”
“老师。”秦刚想要出言安慰,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因为这一切也都是大家的共识。
“徐之,幸好为师身边还有你在,眼下我倒是有一事相求。”
“恩师何言相求,但有话语请吩咐便是。”秦刚急道,心下却是感觉有点不妙。
“朝华自幼到我身边,去年又为我侍妾,乃是为师这一生的幸运知己。原本是想给她一个更好更安定的生活环境。”说到此处,秦观苦笑一声,“可是眼下朝局险恶,而此番南行更是前途未卜。说句实话,原本我在京城出发前就曾遣她回家过,一是她死活不肯,二是想着杭州也算是福地,于是也就拖到了此处。”
秦刚听到这里,便立即知道刚才所见朝华神态的原因所在了,在他的记忆里,秦观在离开京城之后的生活中的确是孤独终老,却不曾想原因竟然会出于此处,赶紧加以劝阻:“老师,万万不可!”
“徐之,我的事情还是要听我说。”秦观却不想听其劝言,而是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我也潜心学佛多年,此去之途,为师感觉唯有佛家的出世之说能够对我多有帮助。而既然想要勘破红尘,又岂能贪恋这儿女之情。所以,你休要劝我了,更何况,方才我已经将遣书给了朝华,你只需帮我安排一个可靠之人,从这里送她回京,交于其父即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秦刚顿时愕然,原来仅仅只是他上岸这半日,这秦观竟然连给朝华的遣书都已写好。
这宋朝的侍妾不同于妻,其实只是相当于家里的奴婢,只要主人书写一封遣书,即相当于解约。而且社会对于遣回家里的妾女的接受程度也较高,往往并不太会影响她们重新嫁人。
所以,秦观的这番做法,从当时的社会角度来讲,应该算得上是对朝华负责任的行为。
秦刚想了想,暂时放弃了继续劝说的想法,主要原因除了上面的讲的以外,他深信秦观对于朝华的感情,绝非他自己所讲的那么豁达,而他所谓向佛之心,也并非所言的那般坚定。
只是,赶在这个当口劝阻,其实只会让老师心意更加坚定。
于是他先应了送回朝华的事情,就转身退出。
当下,他还必须要先问清楚朝华的真实想法。
谁料,他刚回到自己的舱室,朝华却已主动找来,原来她去求了戚老夫人,老夫人虽然对朝华十分舍不得,但是秦观之前已经做过母亲的思想工作,说此次南行前途未卜,遣送朝华回家,实际是还了她的自由之身,让她可以趁着年轻在京城附近另寻良家投靠。所以老太太也是力劝朝华回京为好。
于是,朝华便想到了秦刚这个弟子。
“十八叔。”朝华虽已拿到秦观的遣书,但仍然按照秦湛晚辈的口吻称呼秦刚,“奴家分明记得,去岁小年夜,十八叔与官人饮酒作诗,叫奴家记录时,就曾说过:他日若官人赶我走时,不理他,别走!如若不行,便来找你。如今你可还记得此言?”
“秦刚惭愧,确实记得说过此话。”
“官人便是奴家的天,官人执意要遣送,奴家无法拒绝,只能依言来寻十八叔。”朝华红肿着双眼,便对着秦刚深深拜下。
“小嫂快快请起,你起来我才好说话。”因为不能直接伸手,秦刚有些着急,不过听得小嫂的称呼未变,朝华定心了许多,依言站起来听着。
“秦刚想先问小嫂,老师此去贬程目的难定,甚至极有可能会是苏大学士所在的岒南苦恶之地,小嫂可知其凶险?”秦刚正色问道。
因为原有的历史时空中,朝华大约便是此时被遣走,虽然有文记载过她的极不情愿,但秦刚还是需要亲自确认一番。
“朝华跟从官人,一非慕其荣华富贵、二非贪图舒逸享受。只是仰慕官人的才华,感受官人的真心,唯愿一生侍之。若是官人升官晋爵,嫌弃奴家人微色衰而遣,朝华绝无怨言。但正是因为此去南方,路途凶险,官人身边若无一晓冷热之人陪同,朝华便是寝食难安。若能相随,虽千难万苦,却也在所不惜。只愿十八叔能够成全。”朝华目光坚定地说道。
“好!小嫂若能有此心志,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可听秦刚来安排。”秦刚接下来便对边朝华细细嘱咐了一番,见其仍有犹豫,便再行解释,直至她疑虑全消,安心回舱等候。
接下来,秦刚再去找来了赵驷,先告诉了他老师想要遣送边朝华的事,然后对他说:“驷哥,这件事还得麻烦你来安排,今晚便要在这永城码头附近为我这小嫂寻一户可放心暂住的人家。明天一早,我先按老师的意思,让你安排一名兄弟表面上就护送我这小嫂回京,实际便是安排在那里先行住下,然后要在那保护其安全,待我后续通知,可否?”
赵驷听明白后便说:“秦先生说的这些事情倒也不难,某稍后便安排就是了。只是赵某是个粗人,在这里多句嘴,这件事情,为何不去直接劝说秦大官人,让他直接收回遣送小夫人的想法不是一下子就解决了嘛?”
秦刚叹了一口道:“老师佛经读得太多,此时又钻了牛角尖,正面相劝,是不太可能让他改变主意的。反倒是让小嫂先行离开一段时间,反倒容易有机会劝说改变心意,届时便可通知接回来了。”
“唉!某是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弯弯绕绕了,不可秦先生你放心,你交待的事情,某必定会为你安排好的。”
次日清晨,残月还在天际,就在码头,边朝华在一名船兵的护送下,向秦观泣拜而去。
秦观虽故作无所谓状,但在边朝华的身影从码头前方逐渐消失之际,却再也忍不住双目泪出,口中啜嗫多时,吟出了一首《遣朝华》的七言绝句:
月露茫茫晓桥悲,玉人挥手断肠时。不须重向灯前注,百岁终当一别离。
秦刚站在一边,听得这最后一句,心道:老师还是受那佛经影响太重,这“百岁当一别”的说法,也就只能说说的,哪能真的当作人生了呢?
与老师相伴多日,他也算是看出了一点门道,秦观虽在士林有那风流才子之称,其实他本人在情感方面的成长,却如同他的人际关系处理一般地稚嫩如孩童。
早年家乡所娶的徐文美,乃是家族联姻,两人之间,自是相互尊重大于情感羁绊;之后游历各地,更以诗词之名多受歌伎舞姬青睐,又多是逢场作戏的敷衍;唯有在蔡州任教时所买来的边氏,自少女之时便伴随左右,知他、懂他、敬他、更爱他,这份感情又不是任何一场偶然相遇的心动,也不是哪次远观崇拜后的痴迷,而是实实在在的寻常生活中的相知相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