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的父亲,躺在床上的雷光阳,面色蜡黄,形容枯槁。
他剧烈地咳了几口浓痰,每一声咳嗽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随后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说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难不成还能在娘家过一辈子?回去吧,明天就是端午节,人家老远来接你,别不识抬举。”
或许是长久以来的泪水早已流干,兰花眼眶干涩,没有哭。哑巴的手劲很大,他紧紧地拽着兰花的胳膊,那股强劲有力的牵引,让兰花身不由己,只能跌跌撞撞地跟在他的后面。瞎子李元良则跟在她身后,嘴里不停地吆喝着,那声音尖锐又带着几分急切。
这场景,像极了两个屠夫在乡下买了一头肥猪,前面的屠夫拉着套在猪脖子上的绳子,使劲往前拽着走,后面的屠夫不停地吆喝着,还时不时拍打猪的屁股,赶着它前进。
下午七八点钟,暮色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将整个天地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天完全黑下来了。哑巴侄儿和瞎子叔叔如同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般凯旋而归。
哑巴深知兰花的性子,为了慎重起见,他先是找来粗壮的麻绳,将兰花扎扎实实地捆在那张结实而又古旧的雕花大床的床架子上,每一道绳索都勒得紧紧的,确保她无法挣脱。
之后,他才洗锅生火,厨房里响起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他动作麻利地煮饭炒菜。饭桌上,哑巴举起酒杯,虽然他不能言语,但眼神中满是感激,向着英勇的瞎子叔叔举杯致谢。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户洒在床上,在兰花身上耕犁了半夜的哑巴悠悠醒来,伸手一摸,身边空荡荡的,发现兰花不见了。哑巴瞬间翻身起床,只见后门洞开,外面的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他心急如焚,赤裸着上身,嘴里 “呜呜哇哇” 地呜咽着,像一头发狂的野兽般冲了出去。这时,有人看到兰花的踪迹,赶忙打手势指向死亡谷的方向。
哑巴见状,毫不犹豫,沿着通往死亡谷的青缎子般的石板路,拼了命地猛追,那脚步急促而慌乱,仿佛要将石板踏碎。
在死亡谷谷口,哑巴的眼睛瞬间瞪大,他看到了距离他两百米开外的兰花。此时的兰花,发丝在风中凌乱地飞舞着,她静静地站在太平湖边,眼神空洞而绝望。
突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纵身一跃,跳进了那深不可测的太平湖,只留下湖面一圈圈迅速荡漾开的涟漪。哑巴看到这一幕,顿时 “呜呜哇哇” 地嚎叫起来,那声音充满了痛苦与绝望,他发疯般朝着湖边冲了下去,一头扎进了太平湖。
这哑巴水性极好,在水中,他像一只敏捷的鱼,东寻西找。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他在水中不断地摸索,终于,他摸到了兰花那冰冷的尸体,费力地将她拖出水面。
瞎子李元良也随后赶到了死亡谷。他来到谷中那棵硕大的枣树下,一屁股坐了下来,紧接着,哭声从他口中传出,那哭声极其伤心,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悲痛都宣泄出来。
他坐着的地方,正是夏娘那杂草丛生的坟头,他扯开嗓子,一阵干嚎,声音在谷中回荡。他一只眼睛有泪水不断涌出,顺着脸颊滑落,而另一只眼睛却如同被填塞的枯井,干涸而空洞,那模样既让人觉得恶心,又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这一幕,给人造成了一个很大的假象,旁人都认为他在为侄儿媳妇兰花的死而悲哀。其实呢,只有他和黄土堆中的夏娘心里明白,李瞎子李元良真正在为谁而哭。
柳青青和白雪好不容易挤到了兰花的尸体前。只见兰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直勾勾地仰视着蓝天,仿佛要将这世间最后的景象牢牢记住,嘴角边不断地溢出粘粘的水汁。
哑巴此时跪在她面前,双手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用手去抹她的双眼,试图让她瞑目。可是,手一松开,兰花的眼皮又分开了,那失去了鲜活光彩的眼睛,空洞无神,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死鱼眼睛。
柳青青见状,将哑巴往旁边轻轻挤了挤,然后缓缓蹲下去,靠近尸体,小声说道:“兰花妹妹,我是柳青青,你真勇敢,你解脱了,你终于解脱了!天国比新疆不知要好多少倍,你就安息吧!”
说着,他用手在兰花的眼睛上轻轻一抹,这一次,兰花像是听到了他的话,安详地闭上了双眼。柳青青清楚地看见,她的眼角居然溢出两滴泪珠。
柳青青和白雪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在太平湖的一棵大桉树下,看到了陆敏和郑花花。白雪眼睛一亮,赶紧靠过去,热情地叫道:“敏姐、花姐,你们也来了。”
陆敏脸上带着几分惊讶与惋惜,说道:“我们正在地里栽红苕呢,听说太平湖里又淹死一个人,就赶紧丢下锄头跑来了,没想到竟是年纪轻轻的兰花跳了湖,真可惜!”
郑花花皱着眉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抱怨,道:“死亡谷这名字取得太不吉利了,应该改一改,该死的跑来争风水,不该死的跑来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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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青听了,苦笑一声,说道:“你这又是什么逻辑?如果我们把它改成‘活人谷’,难道这一群群墓室中睡着的男人和女人,好人和坏人,他们就能活过来?‘太平镇’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好了吧,可这些年来,这里真的太平过吗?”
郑花花听了,瞪了柳青青一眼,道:“太平镇的有些人心口不一,心里明明是这样想的,但做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套,自然不会太平了。”
陆敏心里明白,郑花花这话是在暗指柳青青,说他心里本来是喜欢张三小姐的,却非得要去娶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李四小妹。
陆敏正想要引开郑花花这个话题,就在这个时候,她不经意间抬眼,看见谷口走来了两个人,于是她赶紧指着谷口,大声叫道:“你们看,老红军李元善来了,他身后还有一人,好似扛的一口薄棺材。”
老红军李元善步伐沉稳地走到那棵大枣树下,他神情肃穆,指挥着几个人在斜坡上挖坑。那个扛棺材的壮实庄稼汉,一路将那口薄而轻的杉木棺材扛到了黄桷树下面。
随后,他和哑巴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兰花的尸体塞进了棺材里,扣上盖板。二人双手抬起灵柩,一步一步往谷口爬去,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老红军李元善不准烧纸,不准放鞭炮,一切从简。兰花被干净利索地放进了土坑,很快,死亡谷又耸起了一堆黄土。一个历经炼狱的灵魂,终于如挣脱枷锁的飞鸟,升到了天堂。
人们陆陆续续地散去,正午的骄阳高悬在头顶,像一个巨大的火球,肆意地释放着它的热量,整个大地都被烤得滚烫。柳青青热得受不了,脱去外面的凉衬衫,一件老旧的红背心就露了出来,红背心上还有几处补丁。
他向郑花花和陆敏道了别,就和白雪往回走。路过谷口的时候,白雪的眼睛突然被一座坟前盛开着的一丛鲜红的月菊吸引住了,她觉得那花娇艳欲滴,十分好看,忍不住跑过去就要摘。
“别动!” 柳青青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为什么?” 白雪不解地看着柳青青,满脸疑惑地问道:“不就是摘一朵野山花嘛,你这么紧张干啥?”
柳青青神色凝重,道:“你没听说过吗?坟头上的花摘不得。” 白雪还是不相信,追问道:“谁说的?”
柳青青沉思了片刻,像是在回忆一段久远的往事,缓缓道:“实话给你说吧,这花是我种上去的。”
白雪愣住了,脸上满是惊讶,道:“你种上去的?那这坟是 ——” 柳青青微微叹了口气,道:
“这是汪玉芹的坟墓,这花叫月菊,是我今年旧历二月的时候,专门从大金沟寻来的。当时我连根把它刨回来,送给了玉芹。我有些怀疑,都说月菊的花期是在农历的三四月。”
“可是这丛花到了端午节还开得这么旺盛。玉芹生前很喜欢花,特别是大红花,她是穿着一身大红新衣跳的太平湖,鲜艳得犹如眼前这丛月菊。”
汪玉芹同柳青青的事情她略有耳闻,听柳青青这样一说,白雪赶紧说道:“青青哥对不起,我…… 我不知道这是玉芹姐的坟墓。”
柳青青神色缓和了一些,道:“不知者无罪!”
二人边走边谈,话题不知不觉又转到了兰花身上。
白雪满脸疑惑,道:“那兰花死不瞑目,哑巴怎么抹也抹不拢她的眼皮,怎么你轻轻一抹,她就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柳青青微微皱起眉头,像是在思考如何解释,道:“我见过很多死人,死后总是不瞑目,小金沟以前有位老人去世后就是如此,很多人去抹了都没办法让他瞑目。这时,他年迈的大哥走到尸体面前,对尸体道:‘你的孙子在黑龙江边防线上保家卫国,最近又升了官,工作忙,回不来,回来后我就让他到你坟前来看你’。大哥说完话一抹,这位老人的眼睛就闭上了。我想,这应该不是迷信,而是一种现在无法解释的科学现象。”
白雪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惊讶,道:“居然有这种事?”
柳青青点了点头,道:“咱们又说兰花,她生前叫我帮她摆脱哑巴,叫我写信给新疆的柳新燕帮她在那边找一个归宿。我答应了,就在今天上午我得到了柳青燕的回信,她说她已经为兰花找到了一家,但是,兰花却先一步走了。如此一来,就变成了我虽然答应了她的请求,但是没办到。所以当我替她抹眼睛,说了那番话,她就安详的闭上了眼睛,可能是她的灵魂就得到了慰籍吧!”
“你说的是真的吗?” 白雪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道:“如果你真的帮兰花逃到新疆,你就不怕落一个‘拐卖妇女罪’?”
“怕,当然怕。” 柳青青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在磨担沟水库渠道工程部的时候,兰花专门来找过我,她流着眼泪,替我洗了一下午衣服,同时也向我倒了一下午的苦水。她渴望幸福,渴望得到自由和真正的爱情。但是,从嫁给哑巴那天起,老天爷就注定了她一切的渴求都是水中花镜中月…… 当时我发现她已绝望到了极点,我劝她等待,同时也答应了她的要求,想办法让柳春燕在新疆给她找一户人家,可是她最终没有坚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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