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斋后院再不复往日慵懒闲适的气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专注。
各类材料堆放在石桌一角:韧性极佳的陈年竹篾、几种不同质地的特制纸张、一小罐暗沉粘稠的兽血、几味研磨成粉的稀有草药,甚至还有一撮从杨柳巷深处悄悄取回的、带着特殊气息的尘土。
沈厌坐在轮椅上,左手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地处理着材料。他的手指依旧苍白瘦削,但进行这些熟悉的操作时,某种深植于肌肉记忆中的灵巧似乎正一点点苏醒。他的眼神专注地落在手中的活计上,暂时驱散了平日的空洞。
林玥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没有打扰,只是在他需要时,适时地将某样工具或材料递到他手边。墨芸则好奇地蹲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能量扫描仪,对着沈厌和他手中的材料嘀嘀咕咕地记录着什么,被林玥用眼神警告后才稍稍收敛。
制作“替身”并非简单的纸扎技艺。沈厌要做的,是一个能暂时欺骗“规则”,替承受者扛下言灵反噬的替罪羔羊。这需要极其精准地模仿受害者的气息,更需要一种对“契约”和“因果”本身的微妙理解。
他选用了一张韧性最好、颜色泛着老旧米黄的“承负纸”,将其裁成一个模糊的人形。竹篾为骨,勾勒出脆弱而必要的框架。接着,他用那罐混合了草药和巷中尘土的兽血,代替往常的墨汁,开始在人形纸片上绘制符文。
这些符文并非道家敕令也非佛家真言,而是更古老、更接近本源规则的某种象征符号,源自他家族传承中那些零碎而晦涩的知识。他的左手手指蘸着血墨,每一次落下都极其缓慢,仿佛在对抗着无形的阻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略微加重。
当他最终画下最后一笔时,那简陋的纸人身上仿佛流过一道微不可察的暗光,随即隐没,变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拙劣。
但他知道,成了。
“…好了。”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
林玥立刻上前,小心地用一方干净的丝绢托起那个小小的血符纸人。“我立刻让人送到最近的一个受害者身边。”
“不…”沈厌微微摇头,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距离,看到那条死寂的巷子,“…去巷口…烧掉…”
林玥瞬间领会。不是在受害者身边替代,而是在那“规则”之力生效的边界,进行一场公开的、象征性的“承担”与“焚烧”,以此欺瞒那无形的力量。
她点点头,拿起通讯器低声安排。
…
一小时后,杨柳巷口。
一名穿着防护服的外勤队员,按照指示,在一个铜盆里点燃了那个小小的血符纸人。火焰跳跃,吞没了那拙劣的人形和暗红的符文,散发出一股奇特的、混合着血腥和草木灰烬的气味。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
但在火焰彻底熄灭的那一瞬间,巷子里,距离巷口最近的那户人家里,那个躺在床上如同沉睡的年轻男人,眼皮猛地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沙哑的**。
监测仪器上的脑波活动曲线,陡然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有反应了!三号目标意识开始恢复!”通讯频道里传来医疗点人员压抑着激动的声音。
林玥一直紧握的拳头稍稍松开,她看向轮椅上的沈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巷子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知晓这个结果。
“接下来呢?”林玥问。
沈厌的视线,缓缓移向巷子最深处的那个旧书摊。
那个瘦小的老人依旧坐在马扎上,低着头,对巷口发生的一切恍若未觉。但在沈厌的通幽眼中,老人周身那些原本微弱但完整的“线”,在纸人焚烧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感知到了。
“推我…过去。”沈厌低声道。
林玥推着轮椅,再次进入那片令人窒息的“无声”领域。这一次,她感觉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减轻了微乎其微的一丝。
轮椅在旧书摊前停下。
书摊上摆放的多是些泛黄的旧书、过期的杂志,还有一些看似古旧的小物件,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老人依旧低着头,双手拢在袖子里,像是冬日里畏寒的鹌鹑。
沈厌没有开口,只是用他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老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仿佛凝固。只有风吹过书页发出的轻微哗啦声。
老人始终没有抬头。
沈厌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他的左手。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指尖微微颤抖。
他没有去碰摊上的任何东西,而是凌空,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奇异的符号。
那符号古老而简洁,并非攻击,也非祈求,更像是一种…询问。一种关于“承诺”、“语言”与“重量”的询问。
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脸色也更加苍白。
就在他手指停下的瞬间——
那一直低着头的老人,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他的眼睛混浊无神,嘴角向下耷拉着。但他的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了沈厌那包裹在银色袖套下的右臂上,停留了足足三秒。
然后,他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神色——有惊讶,有一丝了然,有深深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怜悯?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露出了空洞的口腔——他的舌头,齐根而断。
他不是哑巴,他是失语者。
一个守护“言灵”规则的人,自身却永远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这是契约?是代价?还是惩罚?
老人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摊位的灰尘上,缓慢而清晰地写下了两个字:
“王强。”
这是一个名字。
写完这两个字,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更加蜷缩起来,不再有任何反应。
沈厌看着那两个字,沉默了片刻,然后对林玥轻轻点了点头。
林玥立刻明白,拿出通讯器:“查杨柳巷及周边区域,所有叫王强的人,重点关注近期有无异常行为或与人发生过激烈口角争端。”
推着沈厌离开书摊,直到走出巷口,重新回到喧嚣(尽管微弱)的市井声中,林玥才低声问:“那个老人…”
“看守者…非施咒者…”沈厌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言灵…需契…约…亦需…守护…防…滥用…”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自己的右臂。
“反噬…之力…源自…‘规则’本身…他…只是…引子…”
真相逐渐清晰。某个叫王强的人,意外获得了言灵之力(或许是捡到了某个蕴含力量的古物,或许是偶然契合了某种仪式),并滥用它来满足私欲或报复他人,最终触发了最可怕的反噬——所有听到他“誓言”或与之有关联的人,都被“规则”无情地割断了与世界的联系。
而那个失语的老人,或许是古老言灵规则的当代守护者,他的存在是为了防止力量失控,但当反噬发生时,他无力阻止,只能默然看守着这片“寂静”的废墟,直到有人能解开这个结。
替身纸人骗过了规则,暂时缓解了症状。
但要彻底解决,必须找到那个源头——王强。
以及,他滥用那份力量所依凭的“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