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塞上牧歌》
草浪连天,鹰翔云表,穹庐星落炊烟袅。马嘶风劲卷平沙,雕弓斜挂斜阳小。
羌管声悠,胡笳韵老,金鞍未解酣歌笑。醉眠篝火卧霜毡,梦随狼纛征鸿杳。
诗曰:
雪岭苍茫接大荒,雕旗猎猎卷胡霜。
弓开满月惊云雁,马踏寒沙裂夕阳。
夜半穹庐斟酪酒,醉时篝火舞戎装。
谁言塞外无春色?一骑风驰牧草香。
上回说到,水泊梁山脚下忽地涌来一伙北方逃难的百姓,自北而来,拖儿带女,个个面黄肌瘦,啼饥号寒。聚义厅上众头领闻得此报,俱各惊疑。端的北方出了甚么塌天祸事?且容某徐徐展开话头。正是:太平年月生离乱,锦绣江山起烽烟。
原来北地女真所建的大金国,向来觊觎中原锦绣江山。怎奈大宋北疆有老种经略相公镇守,那金兵虽时常越界搅扰,却也不敢大举进犯。岂料天不佑宋,老种经略相公染病回京将息,那金国四太子完颜宗弼便点起十万虎狼之兵,直扑燕京府杀来。可叹那燕京府的上下官吏,平日里作威作福,到此关头却尽是贪生怕死之辈。见金兵破城,一个个唬得魂飞魄散,只慌得收拾金银细软,携家带口望南逃窜,哪管百姓死活?可怜那燕京百姓,上有高堂下有幼子,只得四散逃命。有那投亲往南去的,有那随战火流离的,更有一伙拖家带口,径投梁山泊来奔。
正是:
乱世官吏如豺狼,黎民百姓似羔羊。
若非奸佞误国事,何至山河半壁亡?
众头领听罢北方战事,见那烽火连天、官吏逃窜的惨状,无不嗟叹。只见云策拍案而起,怒发冲冠道:“好个无道昏君!养得这般贪官污吏,临阵脱逃,弃黎民于不顾,却还敢称甚么太平盛世!真是猪狗不如的腌臜泼才!”逃难百姓中有人禀道:“听闻燕国公张叔夜已率部驰援太原,只是那鲁国公陈希真与越国公云天彪两路兵马是否同往,尚不得知。”陆丹婷轻摇羽扇,冷笑道:“看来这三十六雷将也是各怀鬼胎,他日必生内乱。”众人闻言,俱各默然。殷浩见状,当即吩咐何宇佟道:“速去收拾房舍,安顿这些遭难的乡亲。”宇佟领命而去。
正是:
官军逃窜如鼠窜,百姓流离似絮飘。
若非梁山存仁义,何处苍生觅活路?
云策听罢,怒目圆睁,拍案喝道:“俺梁山虽落草绿林,却也晓得‘忠义’二字怎生写法!不似那起子朝廷狗官,平日里作威作福,临到危难时节,一个个都似缩头乌龟,只顾自家性命,全不念百姓死活!”党景言颔首道:“云策贤弟此言正合吾心。我辈虽在绿林,却也知道替天行道,为民请命。可笑那些穿紫着绯的官老爷,食君之禄不知报效,反将百姓视如草芥。”说罢众好汉闻言,俱各摩拳擦掌,厅上顿时喧嚷起来。正是:庙堂尽是衣冠盗,草泽偏多仗义人。
却说百姓纷纷上山避乱之际,宋晨豪正与花凤梧在酒店中查探。忽见那对母女颈间红斑隐现,女童咳声不止,二人不由得心头一紧。晨豪急扯花凤梧衣袖道:“军师姐姐且看!这母女颈上红斑突兀,咳声连天,莫不是染了那传人的‘赤痘疹’?这症候最易传染,倘在寨中蔓延,必成大患!”花凤梧闻言凤目微凝,细观片刻,颔首称是。当下从怀中摸出五两碎银,唤过两个精壮喽啰吩咐道:“尔等速护送这母女去寻神医诊治。路上备清水巾帕,不可近身接触。”又转头对宋晨豪道:“贤弟好眼力!此事非同小可,当速报与殷、张二位兄长知晓。”正是:疫病如虎暗中藏,慧眼识得祸端详。
那对母女听得呼唤,慌上前来纳头便拜。妇人道:“不知军师娘子唤我母女二人,有何钧旨?”花凤梧轻抚女童颈间红斑,温言道:“大嫂且看,小娘子这红斑乃是‘赤斑疹’的症候,最是凶险。我梁山虽聚得千百好汉,却少良医坐寨。不如取些金银,差几个精细喽啰,送二位下山寻个高明医士诊治,如何?”
那妇人听了这话,登时变了面皮,拍着膝盖嚷道:“我母女千里投奔,却吃这般腌臜气!既道我们有病,何不直说嫌俺们累赘?早知如此,不如就死在北地,倒也干净!”说毕便要扯那女童下山。花凤梧却不慌忙,上前拦住道:“大嫂休要焦躁。且看这孩儿咳得面红耳赤,颈上红斑越发狰狞。我梁山好汉行事,最是光明磊落。若真要赶人,三刀六洞只管招呼,何须使这等伎俩?实是怜你母女性命,不敢耽搁。”又俯身抚着女孩头顶温言道:“小娘子可觉喉中燥热?眼目可还清明?”那女童怯生生答道:“喉头似有炭火灼烧,眼睛也酸涩得紧。”
却说小辽王谢云策正巡哨至旱寨,忽听得酒店方向人声喧沸,当即催动胯下雪花骢,引十数亲兵飞马而来。到得近前,却见花凤梧与一对母女争执不下,四周围着许多逃难百姓。左右急忙上前,将事体备细禀知。云策听罢,翻身下马,排开众人上前,温言劝道:“这位大嫂且息怒。我梁山虽非官府,却也讲个‘义’字当先。军师妹子好意相劝,实是为你母女性命计较。”那妇人见云策气宇轩昂,言语诚恳,怒气稍解,兀自嘟囔道:“既说有病,何不直说嫌俺们累赘……”
云策听罢笑道:“大嫂这话却不中听。若真嫌累赘,任你母女自去便是,何须又赠盘缠又请医士?”说着俯身细看女孩症状,不觉眉头紧锁:“这红斑生得古怪。不如这般,俺拨两个精细妇人,在后山收拾两间净房与你母女安身,既免了前山喧嚷,也好静心将养。其余百姓俱安置在前寨,这般可好?”母女二人见说得恳切,不觉泪如雨下,那妇人扑翻身便拜:“谢大王如此周全!方才村妇无状,万望恕罪!”云策急伸手扶起,回头喝道:“速备暖车一辆,多铺软褥,送她母女往后山歇马。再将俺房中那瓶‘玉露清风散’取来送去。”
谁料这一念慈悲,反惹下泼天大祸。第一日山寨尚自太平,众头领仍去校场操演兵马;第二日便见战马倒毙,喽啰横尸;到第三日,连那班顶天立地的英雄也都挣扎不起。但见聚义厅上咳声不绝,忠义堂前**不断。男头领尚自硬挺着病体,女头领里边除却党梦晗、花云成几个惯厮杀的还能支撑,钟子敏等文弱女子早都昏沉卧床。最是凄惨那些喽啰并战马,死者十停中去了三停,带伤病者更不计其数。唯有卢忆泽、耿时了这两个修道的,因平素炼丹服气,倒还行动如常。偏生秦岳在外疗伤未归,谢雨昕、吴思瑶引着五百喽啰在白林寨屯垦,这三处竟都侥幸躲过一劫。殷浩见事态紧急,一面喝令紧闭寨门,严禁出入;一面急修书信,差心腹喽啰星夜奔往白林寨报信。
却说秦岳方愈,正负手闲步于田埂之上。忽见谢雨昕、吴思瑶二女督率喽啰收割稻谷,但见金浪翻滚,好一派丰收景象。秦岳正欲差人押运粮草回山,忽见一骑绝尘而来,那马上喽啰滚鞍下马,呈上殷浩急信。三人展信读罢,俱各失色。吴思瑶急得粉面焦黄,连连跺脚道:“谢姐姐、秦哥哥,如今山寨危在旦夕,却怎生是好?”谢雨昕紧蹙蛾眉,手中书信早被攥得稀皱,沉吟道:“纵有粮草万千,无医无药也是枉然。这方圆百里,却去哪里寻个扁鹊华佗?”秦岳忽地拍案道:“有了!”二女急问端的。秦岳道:“早年俺在郓城时,曾结识一位游方道人,此人医术通神,尤擅治时疫。去年俺在白沟河负伤,便是得她救治。”吴思瑶闻言大喜,扯住秦岳衣袖道:“既有这等高人,秦哥哥还不速速请来!迟了只怕……”
且看秦岳正色道:“说起这位神医,端的非凡,却是个女中豪杰。此女姓陆,双名怡宁,祖贯河南洛阳人氏。这一手医术端的了得,能起死回生,救人无数,因此江湖上都称她做‘济世娥’‘赛华佗’。”那吴思瑶听罢,拍手叫道:“莫不是在新野县悬壶济世的陆娘子?去年俺打从那新野县经过,来投梁山时,亲眼见她使那金针度穴的手段,救活了个七窍闭绝的垂死孩儿!”谢雨昕当机立断:“既如此,事不宜迟。秦兄速作书札报知山寨,俺们将这屯田勾当暂交赵头目掌管。”说罢便唤亲兵备下三匹千里龙驹,又取二百两雪花官银用红绸裹了。秦岳道:“此去新野三百余里,一路上恐有强人出没,多带银两也好买路。”三人更不踌躇,各自披挂整齐。秦岳手提点钢枪,谢雨昕暗藏飞刀,吴思瑶也将柳叶双刀插在腰间。临行时,谢雨昕对留守喽啰厉声喝道:“紧闭寨门,昼夜巡哨。倘有疏失,定按军法施行!”
且说梁山寨中虽危如累卵,暂且按下不表。单表秦岳、吴思瑶、谢雨昕三条好汉,为着一桩紧急勾当,各跨了嘶风烈马,披星戴月,径投新野县来。不上二三日,早到新野县界。秦岳收缰勒马,四下里张望,兜转马头皱眉道:“多年不曾到此,竟忘了她那住处。”吴思瑶扬鞭笑道:“哥哥休焦躁,小妹端的记得路踪,便与兄长引路则个!”说罢一骑当先,泼剌剌趟开尘土。
且说吴思瑶、谢雨昕、秦岳三个,一路风尘仆仆,迤逦来到陆怡宁庄前。看那茅舍虽僻处乡野,却收拾得齐整洁净,自有一番清雅气象。原来这陆怡宁平生最是仗义疏财,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不论贫富贵贱,都一般看待。若有那穷苦人家无力支付药资时,她便连诊金药费一概不收,反要赠些粥米。三人上前叩动柴扉,半晌却不见应答。吴思瑶心下疑惑,暗忖道:“怪哉!往日这里求医问药的百姓络绎不绝,怎地今日这般冷清……”
正说之间,忽听得四下里唿哨大作,脚步声响处,早有一彪官军旋风也似围裹上来。三人未及回神,那领头的将官早把令旗一指,喝道:“与我拿下!”众军汉发声喊,一拥而上,鹰拿燕雀也似,登时把三条好汉捆翻在地。这三人措手不及,竟吃他拿了。看那将官时,身长八尺,面如土色,虎体熊腰,右手倒提一口朴刀,左臂却只剩半截空袖飘荡。你道是谁?原来正是散仙真大义。端的这真大义为何在此处设伏?后文自会分解。
真大义倒提一条朴刀,厉声喝道:“陆怡宁这贱婢私通梁山草寇,害了朝廷命官,潜逃在外!尔等甚人,敢来俺这境内讨死?”旁侧一个眼尖的军汉,定睛一看,失声叫道:“将军,这三个不是别人,正是梁山泊贼寇!”真大义闻言,怪眼圆睁,呵呵大笑道:“原来都是梁山贼党,妙极!妙极!且一发捆了,押送祝家庄监禁。待拿了贼首殷浩,一并解赴京师,千刀万剐!”
正危急间,忽听得官兵后阵大乱,喊杀声震天动地。只见三员女将拍马杀入,枪如银蛇出洞,剑似寒霜掠影,只杀得官兵尸横遍野,人仰马翻。真大义见势头不好,急引残兵败将,夺路而逃。那三员女将救下秦岳、吴思瑶、谢雨昕三人。三人正待拜谢,定睛看时,当中一员女将红妆素甲,不是陆怡宁却是哪个?怡宁亦认出秦、吴二人,喜动颜色,忙向身旁二位女将军引见。三人遂将梁山泊瘟疫盛行之事,备细说了一遍。怡宁听罢,奋然道:“既恁地时,小妹愿星夜奔赴梁山,救治众家兄弟。”三人闻言,感激不尽,倒身便拜。
又见这陆怡宁怎生模样?但见:
眉横远岫,眼漾秋波。杏脸生春,不施粉黛天然俏;云鬟叠翠,未缀珠璎自显贵。素手纤纤能回春,金莲窄窄可凌尘。乍观似洛神临水,细看有侠气萦身。青囊在背藏仁术,玉刃腰间隐寒光。端的是:慈心施妙手,烈骨傲风霜。
有诗赞陆怡宁曰:
青囊深隐济世志,金针暗渡回生槎。
活菩萨名播四海,妙手回春救万家。
草药香中藏深情,针石间传递生息。
悲悯之心感天地,慈航普渡解人厄。
三人听罢,啧啧称奇。那陆怡宁又引见道:“这位青丝飘洒、手持银枪的女将军,姓谢双名嘉蔚,祖贯巴州通江县人氏。天生一副金睛火眼,最善相马医马。但凡战马有个头疼脑热、三灾八难,经她妙手调治,无不当即痊可。更能识得千里龙驹,辨得五花骏骨,以此江湖好汉都称她作‘世伯乐’。”
有诗赞嘉蔚曰:
骅骝万骑独登先,伯乐重生辨骨妍。
玉手能除千里厄,金睛识得五花权。
千军万马中独步,百兽群中辨真伪。
世伯乐名传四方,谢嘉蔚才艺双全。
陆怡宁又指左边那女子道:“这位白净精瘦的阿姐,姓毛名熙薇,原是贵寨玄刀符将周循晨的表亲。早年与贵寨龙籍壹、黄灵成两位头领亦有交情。因有一手绝巧针线,最善缝制战袍旌旗,江湖上都唤她做‘缝帜女’。”
有诗赞熙薇曰:
金针巧手世间稀,缝帜裁云显妙奇。
战袍密缀千重锦,军旗暗藏万里机。
曾助英豪传信约,更将大义绣参差。
江湖谁不称绝艺,毛氏熙薇女中仪。
正说话间,只听得四下里金鼓齐鸣,喊杀声震地而来。原来那真大义败回祝家庄,急点起三百庄客并五百官军,卷土重来。但见尘头起处遮天蔽日,刀枪林立耀射寒光。铁骑奔腾如潮涌,旌旗招展似云扬。陆怡宁急掣双刀在手,叫道:“不好!这厮们来得恁快!”谢嘉蔚银枪一摆,早挑翻两个撞在前头的庄客。毛熙薇却从腰间解下一条红锦套索,舞得呼呼风响。秦岳见势不妙,大喝道:“诸位速退!待某断后!”吴思瑶与谢雨昕对视一眼,齐声道:“秦兄且住!山寨危在旦夕,岂可在此耽搁?我二人情愿断后!”说罢不待应答,双剑并举杀入敌阵。正是:回首祝家庄上处,暮云深处锁二女。
怎奈官军越聚越多,二女终是力竭遭擒。秦岳捶胸顿足,几欲拚死相救,却被三女强拉着杀出重围。一路上但见残阳如血染征袍,败叶纷飞催马急。众人心慌意乱,只听得身后喊杀声渐远,眼前荒草连天,竟不知投何处去好。梁山众好汉生死未卜,是否得救,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