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散去,李明衍发现赢嘉在等他,二人正欲返回水署,却被一位着青衣的中年男子拦住。
"在下吕相国府上长史,奉相国之命,特邀李都水明日午时到相府一叙。"那人恭敬地递上一封火漆封好的邀请函。
李明衍接过帖子,只见上面写着"恭请都水长李明衍先生莅临敝府,共商《吕氏》水利篇章事宜"几个字,笔力遒劲,显是出自名家之手。
"相国的书?"李明衍有些意外。
来者脸上泛起一丝自豪:"家主多年来广纳天下贤才,集众智编撰一部会通百家之作。今闻李都水水工绝艺,欲请先生指点水利篇章。"
李明衍略一思索,郑重应道:"明日必当准时拜访。"
长史躬身告退,李明衍与赢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讶异。
赢嘉意味深长地说:"相国为人,非常人可度。李先生明日前去,当谨言慎行。"
次日午时,李明衍按约来到吕府门前。
吕府雄踞咸阳城东,占地极广,高墙深院,大门上"相国府"三字金光闪烁。门前车马不断,往来宾客络绎不绝。
"李都水可是来见家主?"门前管事认出李明衍,立刻迎上前来。
李明衍点头,随即被引入府中。一路行来,只见庭院错落有致,松柏苍翠,假山池沼点缀其间,处处显出主人的雄厚财力与精致品味。
更令李明衍惊讶的是,庭中廊下,各处亭台,处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学者在激烈辩论,或执简而读,或挥毫而书,场面蔚为壮观。
管事见李明衍讶异,解释道:"家主广招天下名士,目前府中食客三千余人,内有儒、法、道、墨、名、阴阳、纵横等各家高人。"
穿过数进院落,来到一处幽静的后园。园中一座竹林环绕的小楼前,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正低头翻阅竹简。
"家主,李都水到了。"管事轻声禀报。
吕不韦抬头,一见李明衍,立刻放下竹简,起身相迎:"李都水远道而来,吕某深感荣幸!"
与朝堂上的威严不同,此刻的吕不韦面带和煦笑容,举止温文尔雅,宛如一位饱学之士,而非一国之相。他亲自引李明衍入座,奉上热茶,态度谦和得令人难以置信。
"李都水初来相府,不知可有何感想?"吕不韦问道,眼中闪烁着智者的光芒。
李明衍如实答道:"相国府规模宏大,学者云集,令人叹为观止。"
吕不韦捋须而笑:"不过是聚几位朋友论学罢了。"
他示意左右退下,亲自为李明衍添茶:"李都水在朝议上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水利规划,既合民生所需,又不偏不倚,实在难得。"
"相国过奖了。"李明衍谦虚道,"不过是本分之事。"
吕不韦端起茶盏,目光如水般平静,却又深不可测:"说起来,我对李都水却知之甚少。听闻都水出身非常人,以往在何处学得如此精湛水术?家乡可是水乡?"
李明衍心中一凛,表面却不动声色。吕不韦看似闲话家常,实则暗中试探。作为穿越者,他的背景本就经不起细究,必须谨慎应对。
"家乡确实靠水,自小见惯水患。"李明衍不急不缓地答道,将话题隐晦地引向技艺而非身世,"至于水工之术,多是游历各地所得。禹贡水道,都江堰工,泾水渠道,皆曾亲眼所见,加以研习。"
"都水说话滴水不漏啊。"吕不韦不动声色地又问,"敢问令师何人?能教出这般水利奇才,必是当世大家。"
李明衍微微一笑:"说来惭愧,无甚名师。不过是见一处水患,思一处解法,日积月累罢了。若要说师,当以大自然为师。江河湖海,泉涌潮汐,皆有其理,观之悟之,自有所得。"
"妙哉!"吕不韦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也不知是欣赏李明衍的见解,还是欣赏他的巧妙周旋,"无师自通,才是大才。我看李都水不止水术精湛,更有处世之道。这般人物,竟少有人知,当真是藏而不露啊。"
李明衍察觉到对方话中有话,不卑不亢道:"水性本就如此,能屈能伸,无形无相,随方就圆。下官不过效法水性罢了。"
吕不韦微微颔首,忽然话锋一转:"不知李都水可听说过我编撰的书?"
"略有耳闻。"李明衍小心回答。
吕不韦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我素来喜好学问,虽为政务所扰,却也不忘读书着述。这些年来,汇集众家之长,编撰一部《吕氏》,欲为天下留下些许智慧。"
他从书案上取出一卷厚重的竹简,递给李明衍:"今日邀请都水前来,正是想请教水利篇章。敝作虽已成型,然水利一事专业至深,非专家不能尽述。"
李明衍接过竹简,只见上面写着《审时》、《任地》等篇目,内容涉及农时、水土、耕作、灌溉等方面,言简意赅,切中要害,绝非浅薄之作。
"相国博览群书,见识超群,在下不敢妄言指教。"李明衍谦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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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诙谐一笑:"李都水何必过谦?吕某虽好学,却非水利专家。知人善任,才是为政之道。若都水能分享经验,善莫大焉。"
这种诙谐亲切、求知若渴的态度,与李明衍想象中的权势相国判若两人。他惊讶于吕不韦的复杂多面——既有政治家的锐利,又有学者的谦虚;既有商人的精明,又有文人的雅致。
李明衍仔细阅读竹简上关于水利的段落,发现其中虽然见解不凡,但在细节上确有可商榷之处。他沉思片刻,决定直言不讳。
"相国着作精妙绝伦,然微臣斗胆,对这段描述有些小见。"他指着竹简上一段话说道,"此处言'开渠宜平缓有序',依微臣之见,或可改为'开渠宜顺势疏导,平缓有序'。顺应地势开渠,可省工半功。"
吕不韦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妙哉!顺势二字点出精髓!"
他又指着另一段:"这里说'蓄水以备旱荒',微臣以为可改为'蓄水调节,以备旱涝'。水库既可蓄水防旱,也可拦洪防涝,一举两得。"
吕不韦击掌赞叹:"李都水一语中的!调节二字,尽显水工奥妙!"
如此这般,李明衍共指出六处可改进之处,每处只增减一两字,却令文意更为精准。吕不韦听得连连称善,当即命人取来笔墨,亲自修改。
"有李都水这样的水利大才,真乃秦国之福!"吕不韦由衷赞叹,"若非都水指点,吕某着作如何能臻至完美?"
正谈得投机,忽听外间有人通报:"徐方士求见。"
"请进来吧。"吕不韦答道,转向李明衍解释,"徐福乃难得奇才,精通方术,也常为吾书提供见解。"
李明衍心中一紧,泾水之渠的危险场景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渠底通水的刹那,郑国的最后眼神,徐福要夺取机关时的冷酷面容……这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他强自镇定,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竹简,暗中却已绷紧全身。
随着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徐福迈入室内。见到李明衍,他先是一愣,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随即掩饰性地拱手行礼:"原来李都水也在,久违了。"
那声"久违"仿佛带着某种深意,令李明衍背后微微发冷。他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缓缓起身回礼:"徐方士别来无恙。"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如刀剑相击,无声却有力。李明衍从徐福平静的眼神中读出了警告——过往之事,不可轻易道破。
吕不韦锐利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异样,却不动声色地笑道:"你二人早有交集?那就更好了,今日正好共同为吾书献策。"
"泾水之时有过几面之缘。"徐福淡然答道,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李都水的水工之术,徐某佩服得很。"
李明衍心知这话中有话,微微颔首:"徐方士精通阴阳五行,造诣非凡,在下也深感敬佩。"
表面上看,两人相互恭维,气氛和谐,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平静表象下暗流汹涌。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如同一场无声的较量。
"我正与李都水讨论《吕氏春秋》中的水利篇章。"吕不韦介绍道,"都水见解精到,令人佩服。"
徐福意味深长地一笑:"相国广纳贤才,成书在即,可喜可贺。"
三人又谈了一阵学问,主要围绕水利、天文与农事,倒也融洽。李明衍注意到徐福与吕不韦言谈甚欢,显然关系匪浅。这位神秘的方士,不仅与秦王交好,还与相国有所联系,其身份愈发扑朔迷离。
辞别之际,吕不韦亲自送至庭院,叮嘱道:"李都水若有水利难题,尽可来府中商议。府中藏书万卷,或有助益。"
李明衍谢过告辞,刚走出府门不远,忽见一个熟悉身影闪入旁边的小巷。他微一迟疑,随即跟了过去。
巷中,徐福正静候在那里。
"李都水,相谈可还愉快?"徐福语带讥诮,"相国博学多才,风度翩翩,令人敬佩啊。"
李明衍警觉地后退半步,心中盘算着徐福此番警示的真实目的。
徐福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李都水,泾水一役后,你我虽有嫌隙,但今日我却要提醒你一句。"他靠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水渠机关虽险,却不及朝堂暗流。眼下之局,你初入朝堂,恐怕还不了解其中凶险。相国表面风雅,实则手段狠辣。其门客遍布朝野,耳目众多,一言一行皆在掌控之中。"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王上将都水一职托付于你,必有深意。你若真为秦国水利着想,就该明白自己身处何等位置。我们之间的过往,不过是更大棋局中的小小一步。你我虽非同路,却也不必为外人做嫁衣。"
李明衍凝视徐福片刻,试图看透这个谜一般人物的真实意图:"阁下与相国似有交情,却又在此警示于我,用意何在?"
徐福不答反问:"李都水,我问你,若水流湍急,你是选择顺流而下,还是寻找支流避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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