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唐历182年,春2月,23日晚,金河。
金河是一条巨大河流的分支,从城北而来,向着东南方向倾斜,将城市划分为了两个大小不等的区域。河流以东即为城东,包括稻城图书馆和玉慵美容院都位于这里,算是稻城相对繁华的商业区。
金河两侧河岸修缮了专门用来跑步的栈道,等到太阳落山之后还会有零星的由电力驱动的灯照亮跑道,为夜跑者提供便利。
“不过实际上在十二点之后这里的灯还是会关掉的。”
穿着橙色外套的跑者掀起阵阵带着凉意的晚风,掀动玉迩的长裙,王策不由得看向了一身青绿的少女,开口问道:“你不冷吗?”
玉迩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我可是能保护你的,这点温度对我可不算什么。”
又来了,玉迩总是一本正经地说着这样的玩笑话,看着弱不禁风的少女,王策脱下了出门前从衣帽架上摘下的风衣。
“穿上吧,夜风还是很凉,你冻着了还怎么保护我。”
玉迩手指轻轻点了点白嫩的下巴,煞有其事地点头答道:“很有道理啊!”
看着少女脸上认真的神情,王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莫非玉迩真的有着在险境中杀出重围的能力吗?他不知道,但……
就像花焕溪说的那样,在稻城,什么事都会发生。
“想什么呢,王策。”
玉迩侧过脸看着这个出神的年轻男人,明明是出来散步却还是心事重重的,好像那在夜风里温柔摇曳的树影和粼粼水面毫无吸引力一样。
明明是很美的夜景,但这个男人和医生一样呆呆的,像根木头一样。
“既然是出来放松的,就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了,欸你看,前面广场有人在卖小猫欸。”
没等王策反应过来,少女就蹦蹦跳跳地跑到前面了。回过神来的王策哭笑不得,迈开步子慢慢跟了上去。
是啊,既然出来散步,就该好好休息一下。白镇也好,身世也好,那些遥远的困难就像山石一样拦在路上,但这不意味着他脚下的路就只有翻山越岭。
向四周看看,河面对岸零星的灯火是不知道多少人家平凡又温馨幸福的夜晚,广场上坐在石椅上谈天说地的老人和身旁轻快跑过的孩童扰动了带着凉意的晚风,为被寒气浸润的大地添上了人独有的热量。
一个咯咯笑的小孩子旋转着身子从王策身侧跑过,他朝着身后追赶的小伙伴做了个鬼脸,一边说道:“追不上来的人会被夜跑者抓走!”
王策听的心里一动,正当他想问问那个小孩子这里的夜跑者怎么了,就听到不远处的玉迩在叫他:
“王策,你看这只!他的四个爪子是白的,其他地方都是黑的欸,好可爱!”
顺着声音看过去,少女正蹲在三五个猫笼堆在一起的摊位前,一个面容温和的老人正笑着看着她,王策顺势走了过去,向对方打了个招呼:
“老人家,您是专门在这卖猫的吗?”
“是啊,家里的小猫生了崽,健康得很哩,可惜养不过来了,就拿出来卖了,你们要买吗?”老人搓了搓手,很热情地介绍着自己的小猫。
“这几只都是土猫,便宜一点——这两只是薮猫,是稀罕品种,贵一些……”
王策看向了玉迩,他自己是买不了的,先不说暂住在玉慵美容院的他不可能没经过花焕溪的同意就养宠物,最直接的问题就是——
他没有钱。
玉迩咬了咬嘴唇,伸手想要摸一摸,但隔着笼子卧成一团的小猫只是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对动物来说,这里太吵,也太不安全了。
“老伯,你每天都会来这里卖吗?”
“啊,是啊,一天不卖掉就多一张嘴吃饭,没办法啊。”
小孩子会喜欢猫吗?王策扭头看了看附近,嬉戏打闹的小孩子似乎对可爱的猫一点兴趣也没有,这可太奇怪了。
“没有小孩子买吗?”
老人叹了一口气,笑着又搓了搓腿,“来这里的哪有些富家的小子哩,至于剩下的……那些老骨头都盯着呢,谁家不是多只猫就多张嘴,难咯难咯……而且那些没人看着的毛娃,手下也不知道轻重,小猫崽卖了也是受折磨,还不如不卖哩……”
玉迩叹了口气,向老人微微鞠了一躬,“辛苦您了。”
老人愣了一下,又笑着摆了摆手,“养几只猫而已,哪比得上年轻人的打拼,你们好好努力,说不定将来还能让大家都有钱点,也就能多几个能养这些猫崽的人家了……”
老头还在低声嘀咕着什么,但玉迩已经转身匆匆离开了这片广场,喧闹的人气像是被风吹散了一样,留在了他们的身后。
“怎么了?”
玉迩走在前面,叹了一口气,“没什么。”
真是个敏感的女孩啊。王策心里念叨着,默默地跟在了少女的身后。
怜悯之心人皆有之——只能在恐惧和嘈杂中迎来饥饿、遗弃和死亡的幼小生命,苦苦坚持良知和温暖的老人,无力改变带来的挫败感,对生命逝去的悲伤和同情。
沿途的不止有美景,还有数不清的倒在那块拦路巨石前的可怜人啊。
“你为什么不养一只呢。”
玉迩声音有些迷茫,“养了一只又怎样,还有数不清的猫甚至是人,只能像那样等着自己的命运。”
“所以你为什么不养一只呢,因为没有办法救下所有的,你就连开始都不开始吗?”
每个善良的人或许都想过拯救这个世界,也都被无力改变世界的挫败击垮过,但人总是活在具体的现在,活在被一个个小的碎片包裹的现实,改变不了那么多人,拯救不了那么多人,但是至少……
“但是至少,你能救一只,对于那只小猫来说,原本很快就会结束的生命又有了延续的未来,不是吗?”
拯救永远是从身边,从自己开始的,修身养性才能齐家,齐家才谈得上治国平天下。
没有人生来就是被普渡众生的使命压在底下的,目标定得太高只会让压力如海啸般迎面而来,心底刚燃起的火焰可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救了一只然后呢,下次还会遇到类似的,救得完吗。”
需要救的不是猫,不是卖猫的老人。玉迩看了王策一眼,男人未见得少女眼中有脆弱的悲伤,反倒是一种更深沉久远的郁痛。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沿着河道继续向前。
夜风渐凉,在水面带起一层层在光下若隐若现的波纹,像是无形的舞着在河上翩翩跃动,点出无尽涟漪。
“你是为什么会留下来呢。”
王策抬头看向走在前面的少女,但是对方并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
“你不是只是给医生送书吗,美容院一般也是和贵族小姐们做生意的,你留下也帮不上忙,为什么要留在美容院呢。”
王策呼吸一滞,不过很快就调整了过来。玉迩又不是花焕溪,就算能看出来他的理由是编造的,也不至于像花焕溪那样随时可能迫害他的小命。
“医生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我给他指路,像我这样的人最有价值的往往是脑子里的地图,不是吗?”
“但是比价值更关键的应该是代价,你可是差点连命都保不住啊……”
王策又看了一眼少女,“你很在意医生留下我的原因吗?”
“花医生,是个虚伪冷漠,但又外冷内热的人。他那样的人有点好心,但不多,他能救下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收留你为他办事肯定是有什么别的目的了。”
声音顿了顿,突然带上了几分说不清的语气:“他很好猜的。”
紧接着少女摇了摇头,回头朝着王策笑了笑,“抱歉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毕竟是老板的决定,当然是老板说的算。我只是太好奇了,所以才胡思乱想,也不是胡思乱想,就是,就是很好奇。”
王策笑了笑,“你是担心我抢你饭碗吗?”
“怎么可能!”少女像是被气笑了。
“我可是贵族小姐们公认的按摩好手,你拿什么和我抢。”
看着少女故作嗔怒的笑颜,王策跟着笑了起来。
花焕溪可不只是有点好心,明明心知肚明的事情,医生却偏偏不戳破这层纸……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去美容院面试的时候,花医生看起来可温柔了,就像他平时对路人一样,脸上总是挂着和煦的笑。但是了解了之后他就变了!每天板着张脸,像是不屑对我笑一样。”
“是吗,我都没见过他的笑脸,那我岂不是更惨。”
两个人就这样有说有笑的,沿着栈道,越走越远。
直到河对岸的灯火渐渐熄灭,夜色愈发浓郁,昏沉的阴暗笼罩了四周,无形的倦意像是实质一般从四肢传来,在脑海中点起阵阵瞌睡的涟漪。
“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吧,这里离我家和美容院都不远,还记得路吧?”
“记得。不过这么晚了,你要自己回吗?”
少女浅浅地笑了笑,歪着头眨了眨眼睛说道:“别忘了,我可是能保护你的。快回吧,我先走啦。”
看着少女远去的身影,王策愣了愣才小声嗫嚅道::“我的风衣……”
呼~
一阵冷风袭来,王策抱起胳膊搓了搓,转头沿着愈发稀疏的灯光踏上返程——快十二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