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的提议深合曹操之意。想想自己半生戎马,躬冒矢石,拓土开疆,将来万里江山都赋予谁人之手?在曹丕、曹植,还有远在许都的庶出公子曹冲之间,他一直在做着艰难的抉择:曹丕沉稳豁达,曹植文采风流,曹冲颖悟绝伦。就如一个棋手,思忖再三,举起来的棋子却久久难以落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事宜缓。曹植、曹冲年纪尚小,曹丕还需锤炼观察,不如待自己一统天下时再做计较。有了这样的念头,他就有意冷落曹丕。想看一看这位嫡长子到底才具器量究竟如何。
两个小黄门于席前撑起一块白绢。
曹植在月下徘徊数步,只见天际月明星稀,浮云聚散,园内秋兰葳蕤,芰荷如盖,顿时心生感慨,提笔一挥而就。
“成矣!”曹植把白绢呈在父亲面前。
“如此之快?”曹操吃惊地接了白绢展读:
公子敬爱客,终宴不知疲。
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
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
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
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
神飚接丹毂,轻辇随风移。
飘飖放志意,千秋长若斯。
杨修第一个站起拱手:“主公,此诗词采华茂,骨气奇高。修以为,若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占八斗矣!”
曹操捻须大笑:“那其余两斗何在?”
杨修道:“修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曹操笑得前仰后合:“德祖好厉害的一张嘴。天下之才,你与子建都私分了,那我可就一斗也不可得了!”
席上一片笑声。
天上浮云遮月。程昱碰了碰贾诩,低声道:“杨德祖这浮浪脾性,早晚必定吃亏。”哪知贾诩却如睡着了一般,只是闭着眼睛不言不语。
卞夫人微笑着向曹植招手。一把揽在怀中,爱怜地帮他整理交领。曹丕看在眼中,心内犹如汤煮。他扫一眼贾诩,见他盘膝闭目,不为所动。心中暗自骂贾诩城府太深。只得又去看西曹掾陈群。目光交接,陈群点了点头。
“主公,臣有话说。”陈群是大鸿胪陈纪之子,又是荀彧的外甥,曹操颇为看重。见他说话,忙招手道,“长文近前来说。”
陈群立于月下,慨然道:“主公,丈夫处世当提三尺剑荡平寰宇,斩尽仇寇,立不世之功,岂能耽于虚文华章乎?”
“怎么,难道长文要舞剑助兴?”曹操问。
陈群躬身道:“臣无用之才,哪里敢在席前舞剑?长公子子桓上马横槊,下马谈文,武冠群子,名昭海内,何不让他舞上一番?”
曹操扫一眼曹丕:“子桓可愿舞剑为诸公助兴?”
曹丕道一声“诺”,抻剑离席。夜风频吹,他的衣袂鼓动如大鸟,浮荡而起的剑气划破长空,搅动得夜岚袅袅,月光如残雪败羽般片片落地。
曹丕慨然长歌:
三辰垂光,照临四海。
焕哉何煌煌,悠悠与天地久长。
陈群叫一声“好”,以勺击缶和其音。
曹丕半醉半醒,嘶吼般唱道:
愚见目前,圣睹万年。
明暗相绝,何可胜言!
剑光如影。曹丕在一片空明中隐约听到了隔壁袁府的埙声,呜咽缠绵,丝缕不绝,似乎是在召唤心中所念人。
夜深千帐灯。
虽然已近三更,但中军帐的擎灯依旧亮着。曹操灯下夜读,卞夫人坐在帷幄中缝补战袍。一片静寂中,女人突然掩袖抽泣。曹操吃惊地放下战策:“夫人怎么了?”
卞夫人停下针线,偷偷搵泪:“这领战袍该换了。这还是初平元年讨董卓时,妾亲手为夫君所缝的那件吧?”
曹操微笑:“我生平不好鲜饰严具,衣服被子都会用上十年之久,夫人又不是不知道。”
卞夫人抹泪道:“妾怎会不知道?只是看到战袍糟朽心里不痛快罢了。”
曹操在灯影里徘徊:“我衣虽破尤可缝补,可天下之破却如何缝补?”
“你啊,别整天想着天下事,也想想孩儿们的事。”卞夫人嗔怪道,“丕儿今年已经十七了,该为他纳公子妃了。”
曹操停下脚步,叹息一声:“说起来孩儿们真的大了,像雏鹰一样开始练习自己的尖喙利爪了。夫人怕是没看出来,今日公宴之上杀伐之气重得很。你以为是歌舞升平?底下子桓和子建都较着劲呢!还有他们各自的一帮谋臣,个个伶牙俐齿,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主子捧上世子之位。你没听子桓唱的那首诗吗?‘愚见目前,圣睹万年。明暗相绝,何可胜言’——那是唱给我听的,弦外之音是怨我耳不聪目不明,怨我偏爱子建。”
卞夫人吃了一惊,持针的手忍不住剧烈一抖。指尖刺痛,血珠缓缓渗出,嫣红夺目。曹操看出了女人眼中的惊惧,他冷冷一笑:“夫人不用担心,我不是袁本初,子桓、子建也不是袁熙,袁尚,此事我自有区处。”
“那夫君到底是怎么想的?”卞夫人怯生生地问。她知道曹操最恨妇人干政。但这毕竟事关自己的两个孩子,她不得不问。
曹操跽坐灯下,有些出神:“子修是嫡长子,若是他还在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说起子修,曹操和卞夫人心里骤然一紧。长子曹昂原是刘夫人所生。刘夫人病亡后,正室丁夫人就作了曹昂养母。曹昂形貌丰俊,性情谦和,丁夫人爱之有加,一直视如己出。可惜宛城一战,曹昂中矢身亡。丁夫人夜以继日的哭泣和指责令曹操勃然大怒,便以“七出”之罪谴出丁夫人。丁氏寓居乡野,靠织布自给,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许都城。事后不久,曹操暗自悔过,但又怕丁氏犯倔扫了自己颜面。于是,便派卞夫人数次去乡下请丁氏回府,谁知丁氏让卞夫人捎话,说自此与曹操再无夫妻之情,终生也再不会再踏进曹门一步。
每念及此,曹操都心如刀绞。为自己的一时之怒而后悔,又暗地恨丁氏太过倔强。
看曹操以手扶头,卞夫人知道他的头风病又犯了,忙铺了床榻侍奉他躺下。曹操闭目叹息数声,又唧哝道:“夫人,这两日你去袁府一趟。我与本初少小相识,本初夫人刘氏你原本也认识,你去代我探望她一番。”卞夫人“欸”了一声,以汗巾蘸着热水为曹操敷头,一直看着他沉沉睡去方才净手歇息。
邺城广阳门里的崔琰家中一连三日有客来访。第一日来的是位黄门郎,随他而来的还有几个担着金帛的校尉。当时崔琰正在吃饭,听到黄门郎中规中矩地宣读大司空招他晋见的谕令,便毫无顾忌地大声啜汤。等黄门郎宣读完毕,才缓缓抬起头来道:“你回去告诉司空,就说我崔琰身体欠佳不能奉命。”那担金帛也被家人抬到了府门外的大街上。黄门郎骂了句“不识抬举”,拂袖而去。第二天来的是司空军师祭酒陈琳。两人原来都是袁绍帐下的同僚——陈琳在袁绍幕府听命时,崔琰为骑都尉。两人文采风流,相互欣赏,遂引为知己。听到陈琳来访,崔琰干脆头上束了额带躺在榻上装病。陈琳说话时,他便呻吟不止,还不时呵斥一旁煎药的小童,搞得陈琳颇为尴尬。最后,只得悻悻告辞。第三日来的仍是故交——昔日袁绍帐下谋士辛毗。比起陈琳这样的谦谦君子来,辛毗的脸皮要厚得多。任崔琰在床上辗转叫苦,呵斥小童,辛毗只是笑吟吟地坐在胡床上旁观。倒是崔琰最后技穷,忍不住坐起怒问辛毗到底何干。
辛毗笑道:“季珪兄乃大儒郑玄的高足,文武兼备,聪颖冠绝,怎会不知道弟的来意?大司空礼贤下士,当世之英豪,异日必成大事。四方英俊无不仰慕,如今不但弟和许攸、陈琳,就连督军从事牵招也归顺了司空。以弟之微末之才还在司空帐下做了议郎,季珪兄若归附的话”
崔琰一把将额带扯了下去,怒道:“佐治不必再说了!昔日我在袁绍帐下,原本想跟着明主治国安民,创不世之功。没想到袁绍好谋无断,屡次不听我劝告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我已经看清了,当今诸侯哪个有定国安邦的志向?不过都是些分疆裂土的名利之徒罢了!我观曹操五毒备至,不顾宪纲,与袁本初并无两样。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识其主而事之,是无智也!我宁可老死邺下,也绝不为虎作伥。”
辛毗忙环顾左右,惊道:“季珪兄不可妄言。曹公忧国家之危败,愍百姓之苦毒,率义兵为天下诛残贼,功高而德广”
“好了,好了,今日你我的对话,佐治尽可对曹操言讲。”崔琰抻被转身而卧,“我身体有恙,佐治还是走吧。”
辛毗怒起,顿足叹息一声拂袖而去。
此后几日,崔府再也无人拜访。崔琰以为曹操已经断绝了邀他出山之意,遂带着家童出城西去,垂钓漳水。
城外垂柳依依,漳河东逝。崔琰盘坐岸边,不时举起酒葫芦啜酒。鱼漂晃动,涟漪荡起。童子忙喊“主人,鱼上钩了!”崔琰“嘘”了一声,道:“童子何知?我意岂在鱼虾?”
童子低声嘟囔:“出来钓鱼,不为鱼虾哪是为什么?”
崔琰指指脑袋:“我是在钓心里的妄念。你看这漳河滚滚东逝,所有鱼虾都被携裹而去。千古之下,无论名头多大的英雄不都像着随水而逝的鱼虾吗?煊赫一时,却又能留下什么?”
“能在汗青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留下千年万载的名声,这还不够吗?”不知什么时候旁边多了一位葛布青衣,头戴斗笠,依着杨柳盘膝而坐的钓客。
崔琰瞄一眼,冷言道:“请教,那名声又能值几何?”
钓客也不看崔琰,慢悠悠地整理钩线:“夫英雄者,胸腹之间怀有天下。定九州,慰黎民,得天下一统,则此生足矣。岂能效渔樵庸夫,碌碌于江湖之上,蹉跎于林莽之间呢?”
崔琰冷笑:“先生此时不也碌碌于江湖吗?”
钓客指着鱼漂:“我跟你不同,你在钓鱼,我却在钓天下英雄。”
崔琰笑得前仰后合:“先生志向可嘉,才却未必吧?”
钓客抻出钓竿,只见鱼线上并无钓钩。
崔琰的笑凝固了,怔一会儿又大笑:“先生这是想效仿昔日姜太公垂钓渭水?难道你是在等周文王吗?”
钓客摇头:“我等的是姜尚。”
崔琰站起身来:“你敢自比周文王?”
钓客慨然大笑:“我举义兵,平不臣,荡贼寇,灭群雄,除凶驱害,誓愿扫清四海,削平天下,怎么不敢自比周文王?”言毕,摘下斗笠,虎目炯炯,长髯拂胸。
“先生是曹公?”崔琰吃了一惊。
“正是曹某。”曹操上前施礼。崔琰忙躬身还礼。
“季珪,公知我一片苦心否?”曹操盘坐于崔琰面前,又拿起他的酒葫芦喝了一口,“你的一腔才学难道真的要付与这滚滚漳水?”言毕,把酒葫芦递还崔琰。
崔琰也喝了一口,叹息道:“非是季珪不愿归附,只是”
“怕自己明珠暗投?怕我像袁本初一样色厉胆薄,好谋无断?”曹操抱膝远眺,“操之志向与袁本初不同,他割据河北,画地而牢,而我的志向是降服群雄,一统四海!季珪,我平定冀州只在一两年间,而后平乌桓,猎东吴,定关陇,夺汉中,则天下可定!”
崔琰捻须垂目,似有所思。
“季珪,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你怕的是我挟天子以令诸侯。”曹操起身捡起一块石子愤愤投向漳河,“此大谬也!操实乃奉天子以令不臣!你想想看,大汉若不是我在,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崔琰仰面而视:“曹公真吾主也!”遂伏地叩拜。
曹操连忙拉起:“季珪,我盼你如枯苗渴盼甘霖!邺城初破,冀州未定,还望季珪助我。”
崔琰道:“我猜主公一定想以邺城为霸府,平定河北,而后徐图诸强。”
曹操大笑:“此事瞒不住你。我正是要坐定邺城,而后一展宏图。只是袁本初占据河北日久,民心难降,还望季珪教我。”
“我有一策,兵不血刃可服河北人心!”季珪道以指画地,写了“蠲河北租赋”五个大字,“河北久患兵戈,百姓租赋多如牛毛。今主公虽为冀州牧,但袁氏三兄弟还占据青州、中山、幽州,袁绍之婿高干占据并州。一统大河之北,非除此四害不可。如果主公下令蠲免河北租赋,则河北民心定然归附。到那时主公可挥师而进,一举歼灭袁氏残凶,则河北尽入君手矣!”
曹操抚掌大笑:“真是天赐我以季珪!”
一旁童子大叫:“主人,鱼儿上钩了!”
正月里朔风正盛,可曹丕心里却犹如汤煮。
每到夤夜,埙声不绝。曹丕明白,这是甄宓的幽怨。说好的礼聘呢?日期一拖再拖,一直过了四月之久还不见有人下聘,她只能把所有怨恨和谴责都化成了凄绝呜咽的埙声。曹丕自然知道甄宓的急切,但他还是没有勇气向父亲提起此事。毕竟,父亲位列三公,怎么可能允许他迎娶一个败蒲之身?让他更担心的是,如果父亲发怒,很可能自己的嫡子之争将会一败涂地。
心烦意乱的曹丕披衣坐起,趿着鞋在廨房里转来转去。
窗外二更,埙声依旧。曹丕不禁心疼起甄宓来,朔风呼呼,她在庭外吹埙,怎能挡得住刺骨的寒气?正想穿上棉衣去掖庭探望,门外突然传来吆喝声。
“口令!”
“思无邪!”
曹丕吃了一惊。军中口令全出自父亲之口,这句思无邪源自《论语》,原意是不虚伪矫饰,又隐约有男女之情的意思。父亲做事向来喜欢敲山震虎,难道这句口令暗隐别意?正想着,廨房外铠甲锵锵。门开处却是一身铠甲的中坚将军张辽。
“文远兄?”曹丕向前一步。张辽却正容而立:“裨将军曹丕接司空口谕。”
曹丕心下一惊,忙伏地稽首。
张辽朗声道:“青州刺史袁谭天性峭急,迷于曲直,前者归于朝廷,而盗寇之性不改,虏掠郡县,伤民无算,着议郎曹纯为先锋,裨将军曹丕、乐进为偏将即赴平原讨伐论罪。着中坚将军张辽承曹丕先前之责。”
曹丕心跳如鼓,他和甄宓分别的时刻到了。张辽连唤三生“公子”,曹丕才回过神来。站起身,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公子,三更启程,该去行辕点军了。”张辽提醒。
“文远稍等。”曹丕顾不上穿棉袍,推开门向掖庭跑去。阙门的守卫已经换了张辽部下,看到曹丕毫不客气地两戟相交挡住去路。曹丕与甄宓私定婚约的事儿早就传遍了邺城。张辽知道曹丕是要向甄宓告别,他挥手示意守卫放行。此时,天空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覆盖了青石甬道。冷眼看去,仿若月光。曹丕想起第一次见到甄宓时荷花正艳,一池娉婷。又见眼前霜雪漫天,枯荷满目,不由得感时伤怀,心里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
他立在甄宓窗前轻敲窗棂。灯光亮起,甄宓披衣的剪影映在牖上。
“甄宓,你且开门,我有话说。”曹丕低唤。
灯影映照,甄宓头上的金钗在微微颤动:“公子,妾可不是世俗那等趋炎附势的女子。你一日不礼聘,我一日就是他人之妇,男女大防公子难道不知?”
画角声声催征人。墙外传来张辽的喊声:“公子,校场点兵了!”
“就来!”曹丕应一声。他知道父亲军令严整,不敢耽搁,便朝着甄宓的影子深深一揖:“我要去青州讨敌,月余必回,那时一定践诺下聘。”言毕,转身欲去。身后,甄宓在唤“公子留步”。曹丕“欸”了一声,忙站住脚。
“此物公子拿着。”甄宓撑起牖扇,递过一样东西。曹丕连忙去接,却是一只香囊。
纤手在握,两人相对无语。
甄宓叹口气松手:“公子,这香囊是我亲手所做,系在肘后犹如妾随左右。”曹丕才要说话,甄宓却关了牖扇,屋内的灯光也随之湮灭。曹丕叹气转身,一时霜浓路滑,差点摔倒。
三更天时,杀俘祭旗已毕。
先锋曹纯一声号令,鼓声震天。虎豹骑人喊马嘶,威风凛凛地东出建春门直奔青州方向。虎豹骑是曹军的精锐,所选军卒俱是敢死之士,马匹俱是西域良马,就连盔甲也是清一色的玄甲。一旦动起来骁骑并出,万马攒动,看上去颇为壮观。
北风横卷大纛,旗帜呼呼作响,曹操站在将台上一动不动地望着麾下精锐。曹丕和乐进挎剑站在曹操身后,他们之后是曹植和一众留守邺城的文官。
画角声又起,这是大队人马出发的信号。
“起营!”曹操龙骧虎步地走下将台。
“主公且慢!”杨修带着两个端酒盏的小黄门追了上来。
曹操一拍额头:“险些忘了壮行酒!”
“此酒须子建公子来敬。”杨修向曹植招手。寒风吹过,曹丕心头一凛,隔在甲叶和皮肉之间的内衬挡不住刺骨的凉意。为何父亲要把看守邺城的重任留给子建?
“父亲,此去必旗开得胜,斩杀袁贼!”曹植躬身奉酒。
曹操一饮而尽,又掖了掖曹植的斗篷:“此番子建留守邺城,须内防袁氏残凶,外御割据群雄。”顾盼左右道,“文和、季珪等须悉心辅佐。”谋臣们齐声道“诺”。
曹植又向曹丕施礼上酒:“兄长须小心才是。”
曹丕一饮而尽道:“弟弟也须万事小心。”
鼓声再起,曹操的驷马韫辌车徐徐驶出校场。乐进在前,曹丕断后,火把连绵,形成了一道蜿蜒不绝的长龙。
曹丕不断向后张望。乱军之中,一个校尉裹着大氅策马身后。
“公子。”校尉低声唤住曹丕,“文和先生让我带话。”
“文和先生!”曹丕又惊又喜。他知道此去平原父亲必有深意,一直想着向贾诩讨主意而不得,没想到贾诩竟然派人主动找到了自己。
校尉递过三个锦囊:“文和先生让我告诉公子,攻城不利时拆蓝色锦囊,破城之后拆红色锦囊,班师之时拆白色锦囊。”言毕,趁着混乱混入了人群。
出征的队伍车骑相连,直到黎明时分最后一个士卒才走出城门。
雪越下越大,城外大道上已经满是积雪。
雪粒被风鼓动着扑打脸面,战盔上的簪缨也冻成了僵硬的一坨。曹丕迎风策马,耳边不时传来斥候的吆喝声,他的眼皮却在打架。少小即从军旅,曹丕早就学会了在马上睡觉。马踏积雪,不时会滑一下。每一颠簸,曹丕就会从睡梦中惊醒,再走上一段后又变得睡意朦胧。身边突然有人咳嗽,回头一瞧却是主簿繁钦。此人以文才机辩得名,又善为诗赋,与曹丕颇为相得。
“辛苦公子了。”繁钦借着火把瞧了一眼曹丕系在肘后的香囊。它缀在甲叶之间,艳若桃花,把冲天的杀伐之气全冲淡了。
曹丕见繁钦目光烁烁,忙拢大氅遮住肘腋,苦笑:“辛苦什么?我自黄口之年便随父亲征战南北,早就习以为常了。”
繁钦咳嗽几声,欲言又止。
“先生有话只管说。”曹丕与繁钦相善,早就习惯了不拘俗礼。
繁钦低声道:“公子记得我写的那首定情诗否?”
曹丕不假思索:“那首诗是先生当年游鄢陵时酒后所作,此后流于市井瓦舍,优伶歌姬、贩夫走卒都会吟诵。大雪之夜,征战途中,怎想起这样香艳的诗来?”
繁钦只管捻须吟唱: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
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
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曹丕本为雅士,听得目眩神迷,忍不住鞭敲鞍鞯,跟着唱起来: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曹丕突然领悟繁钦意之所指,连忙噤声。
繁钦正色:“我听说公子看上了袁熙之妻甄氏?”
曹丕默然不语。
“公子,此事攸关立嫡大事,宜早绝之!”繁钦拉低声音,“司空怕是已经知道此事了!”
曹丕听得心惊胆战,忙抱拳道:“请先生明告我。”
繁钦拢一下马缰,两马相并而行。“公子,你道主公这次为何让子建守邺?邺城者,主公功业之枢机也。如此大任却交付与子建,公子何不想想这背后的因由?甄宓何人?仇雠之子媳也。主公位列三公,怎肯让公子这般辱没名声?”
曹丕一时魂悸魄动,胯下战马一个趔趄险些滑倒。
“公子,你马上追上主公,向他告罪。江山美人,安可俱得?!”繁钦语气决绝。
“传司空口谕!”一名虎贲举着火把策马逆奔,“裨将军曹丕参乘。”
曹丕一时手脚冰凉。
“公子不可再犹豫!断绝此情,事尚有可挽!”繁钦叮嘱道。
寒风扑面,曹丕的心冻成了一坨冰。他把手伸进大氅,牢牢攥住香囊。只要自己一把扯断,此事还有转圜余地。可手未用力,心下已然刺痛。他想起了甄宓温热的眼睛,还有那不经意间划过的滑腻指尖。一个女人,正背负着世俗的偏见、耻辱等待着心爱男人的怀抱,自己岂能辜负?
曹丕轻轻张开手指,馥郁的香气在寒夜中荡漾。
雪厚路滑,曹操的车驾溜出好远才渐渐停住。张平掀开帷帘,一股蒸腾热气扑面而来。车舆里没有亮灯,只有一盆木炭闪烁着微弱的火光。
“你来了?”曹操半卧在黑暗中。
“孩儿来了。”车上只有父子两人,曹丕以家礼相称。
窗外灯笼摇曳,曹丕的身影映照在舆壁上随即又欻然隐灭。沉吟良久,曹操突然说话,话头也毫无来由:“今年九月间,郗虑夤夜从许都来访。他向我献上了霸业三策。当时,我深以为然。可是这些天来,我又觉得郗虑所虑尚不周全,应该再加上一策。”
辒辌车剧烈颠簸一下,似乎陷入了雪泥之中。车外,张平指挥士卒挽轭推车。辒辌车前后晃动不止,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曹丕的颤抖。
“这第四策比起前三策来尤为关键。”曹操拨弄炭火,明灭之中可见他眼光烁烁,“那就是睦兄弟,定储位。”
辒辌车终于被推出雪泥,曹丕周身剧烈一颤。
“子桓难道没有看到袁氏兄弟吗?!”曹操的语气骤然变重。
“孩儿不敢。”曹丕声音颤抖。
“不敢?”曹操呵呵冷笑,“西苑公宴时,你和子建斗得好热闹!这事儿瞒得过你母亲,却瞒不过我!愚见目前,圣睹万年。明暗相绝,何可胜言!子桓,你说说这四句是什么意思?”
“父亲——”曹丕以头触地。
“今日车内只有父子,没有君臣。”曹操冷冰冰地说,“我可以明告,汉室的万里江山惟有德者居之!你和子建以后不要再做这些小心思!还有你们身边那些自以为聪明的文士谋臣,也要告诉他们。”他在黑暗中坐了起来,灯影映衬,犹如虎踞龙盘。曹丕满头冷汗。
曹操掀开窗牖上的帷帘:“你看道旁那些松柏,白雪压枝,却虬枝铮铮不为所动。圣人说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九州天下这栋大厦,惟贞松劲柏可以支撑。我要看的是你和子建——对,还有你那幼弟仓舒,到头来哪个是松柏,哪个是朽木。”曹操目光如炬,直视曹丕。“这次讨伐就是一场大雪,雪后天晴,我倒要看看你这株松柏有没有被压垮,冻僵。”
“孩儿记下了。”曹丕颤声道。
此时,窗牖外天色渐亮。看着匍匐在地战栗不已的儿子,曹操又温言道:“子桓,你坐过来,烤烤手。”
曹丕“欸”了一声,慢慢挪过去。
曹操看到了曹丕肘后的香囊。
“前天你母亲去了袁府。”曹操不紧不慢地拨弄炭火。曹丕心头一颤。母亲既然去了掖庭,一定会见到刘夫人,他和甄宓的事儿也必然会被谈及。转念又想,此事已迫在眼前,不如今日索性向父亲表明心迹罢了。
“刘夫人对你母亲说,你和袁熙之妻甄宓私定了婚约?”曹操说得不急不躁,曹丕听来却似万钧雷霆。
他再次跪下:“确有此事,孩儿甘愿受责!”
“受责?谁人要责你?”曹操拉起曹丕,“大丈夫心头有江山,眼中有美人,你何咎之有?”
曹丕吃了一惊:“甄宓蒲柳之身,道旁苦李,父亲不怪我?”
曹操捋须笑道:“昔日卓文君新寡,司马相如心悦而娶之。你也是文士,此事有什么可责之处?”又道,“说起来早年间我也效仿过相如故事。初平二年,我被袁绍表为东郡太守。当时我托疾归于谯下,在一次饮宴上遇到了你的母亲。”他面露微笑,似乎沉浸在过往回忆中,“你母亲出身乐户,本为贱籍。那次奉命侍酒,我便趁着酒醉赐给她玳瑁簪,说要纳她为从室。有官长劝我,以乡宦之身而纳乐户之女实在有伤体面。那时我正要伺机再起,以图壮业,于是就狠心息了此念。哪知,再次饮宴时又碰上了你母亲侍酒。她突然唱起了卓文君的那首《白头吟》——”曹操微微闭目,以手拍膝,轻轻哼唱: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曹操幽幽叹息:“一曲唱罢,你母亲突然拔下玳瑁簪,对着一众官长的面扔在我面前。她仪态决绝,毫无留恋之意。那时,我才明白你母亲绝非寻常乐户,而是有情有义敢作敢为的士行之女。能娶此女,胜那些庸脂俗粉多矣!我当即写下聘书,又找能工巧匠用金玉镶嵌断簪以为聘礼”曹操说得感怀伤情,眼角泛泪。
曹丕突然想起母亲常戴的玳瑁簪,中间果有两截断痕。想至此,心中感念,眼里也忍不住泪光盈盈。
曹操伸手轻轻覆在曹丕手背上,“我常道,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可也。臣子不论德行,有才可称良臣。妇人不论贵贱,有德可称佳妇。这么多年来,你母亲怒不变容,喜不失节,在后宫妻妾中德行最佳,实在可称得上佳妇两字。”
曹丕喜出望外,一把握了父亲的手:“父亲,这么说您答应了?”
曹操不露声色:“大丈夫当于马上取功名富贵。我听说甄氏幼时曾说‘非天下英雄不嫁’,你既是军中裨将,就做一次英雄给她看看。平原一战,若是你能取下袁谭首级,班师之后,我就让你母亲礼聘甄氏。”
曹丕慨然道:“此次讨伐,定取袁谭项上头颅以为聘礼!”
曹操阖目躺下,轻轻挥手:“你去吧,我要歇息了。”
曹丕下车,躲在旗阵里的繁钦忙拍马迎上:“公子,事体如何?”
曹丕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等着我迎娶甄氏吧!”言毕,拍马向队伍后方疾驰而去,只留下繁钦呆坐马上。沉思许久,他摇头自语:曹公真志量恢弘之士也,看来是我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