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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寒光铁衣
    南皮城下天寒地冻,铁甲难着,角弓难控。

    阴沉沉的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被北风搅动得一片迷离。昨夜,袁谭趁天黑在城墙上浇了冷水。经一夜风吹雪淋,南皮城变成了一座白皑皑的冰城。虎豹骑暂时派不上用场,只得缩在大营中养精蓄锐。负责攻城的青州兵连夜在壕沟上搭建了浮桥,在第二天拂晓时发起了攻势。

    听到帐外战鼓隆隆,曹操再也按捺不住,亲自爬上望楼料阵。风浩浩荡荡地从苍穹深处劲吹,他的战袍遒劲地飘在身后,结了冰碴的胡须也被吹得糊住了双眼。

    一通鼓罢,冲车在前,木幔在后,青州兵潮水般涌向南皮城。大雪没膝,冲车一路歪歪扭扭,临近壕沟时索性一头扎了进去。数十名推车的青州兵也跟着落水。尖利的鹿哨声过后,城头女墙后探出一排弓箭手。箭镞如雨,青州兵成排倒下。甲兵们只得手持盾牌,一手拉扯着同袍的尸体仓皇后撤。骑兵阵营里忽然突出一骑,逆着人流闪电般扑向城门。刚到壕沟边,一个马失前蹄摔了下来。甲兵们一拥而上,护持着他连滚带爬地逃出弓箭的射程。

    “文谦,那人是谁?”曹操眯着眼睛问跟在身后的裨将军乐进。

    “公子,是公子!”乐进惊道,“怎么一个不留神跑到阵前去了?鸣金,快些鸣金。”

    曹操哼了一声:“为个女人连性命都不要了。”

    青州兵潮水般撤回大营,辕门架起了拒马。

    南皮守军的叫骂声盖过了呼呼的北风。曹操有些恼怒,下望楼时一个趔趄险些滑倒。乐进连忙去扶,却被曹操怒气冲冲地推了一下。

    气喘吁吁的曹纯和一瘸一拐的曹丕回到了行辕。

    曹操展臂,让张平为他褪去铠甲:“别打了,班师吧。再打下去,我青州兵的底子就消耗殆尽了!”

    “主公!”曹纯吃了一惊。

    曹操摆手:“怪我轻敌,没带奉孝和文和来!”

    “主公不可!”曹纯带着甲胄不能下跪,只得把腰弯到了最大限度,“我军隆冬行军,花费粮草辎重无算,袁谭小儿已成困兽。若我撤军正好给他喘息之机,待天暖时再来征讨又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军资。”

    曹操看一眼曹丕:“子桓,你以为如何?”

    曹丕推开正为他敷药的医工抱拳道:“末将以为子和将军所言极是,目下我军不宜退兵。”

    曹操负手徘徊片刻,拍案道:“三天,若三天之后再打不下南皮那就撤军!”

    曹纯和曹丕对视一眼,只得诺诺而退。

    “子桓回来!”曹操叫住曹丕。

    曹丕站住脚打躬。

    “好了,军帐里只有你我父子,哪来的那么多礼数?”曹操凑近看一下曹丕脸上的血痕,“伤口倒还不算深。”

    “无妨,拖拽时被甲叶子划了一下。”

    曹操又绾起曹丕战袍:“腿呢?我看你从马上摔了下来。”

    “医工说不妨事。”

    “为个女人,值得吗?”曹操丢下袍襟,“记住,你只剩下三天时间了。这三日若取不下袁谭人头,我断不会答应你跟甄宓的婚事。”

    曹丕“诺”了一声,悻悻退出帐外。

    大雪纷纭,曹丕的心也冻成了冰坨。袁谭固守不出,大军已在冰天雪地中困了十多日。此时军心浮动,兵无战心,三日之内若无战果怕真的只能班师邺城了。曹丕摘下肘后的香囊,搁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馥郁的香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散。他突然想起贾诩赠予的锦囊,忙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轰走了侍奉他的小黄门鲁援,忙取出蓝色锦囊打开。白帛上只有短短两行字:“战若不克,寻冀州主簿李孚为内应。”锦囊里还有一封贾诩写给李孚的劝降信。曹丕忙命鲁援唤主簿繁钦来。不一会儿功夫,繁钦撩着袍角,一路小跑进了大帐。

    曹丕出帐环顾左右,放下帷帘后向繁钦深施一礼:“先生,子桓的性命全在您的身上。”

    繁钦大吃一惊:“公子何出此言?”

    曹丕掏出白绢,繁钦略看一眼,随即伏地:“公子放心,入夜后我就进城找李孚见面。”

    曹丕持手叮嘱:“若先生能把此信带到,则此役必胜!”

    “我就去准备一下。”繁钦转身出帐。

    “先生可要虎贲护持?”曹丕在身后低唤。

    繁钦头也不回地摆手:“不要,不要,钦一人一驴足矣。”

    入夜时分,天气又冷了几分。繁钦从仓官那里找了一匹驮粮的蹇驴,头戴斗笠,身穿短襦,提一盏灯笼大摇大摆地出了辕门。守门的军士见是主簿不敢阻拦,忙抬开拒马让路。

    蹇驴踩着积雪慢悠悠地走向南皮城门。

    “来人站住!”城头暴喝。

    繁钦在壕沟前勒住蹇驴,笨手笨脚地爬下驴背向城头打躬:“烦请告知李孚主簿一声,有故交来访。”

    城头火光时明时暗,有人举着火把向下张望:“报你的姓名上来!”

    “你就说颍川繁休伯来访。”

    城头静默了许久,只有北风在无休止地咆哮。

    一盏茶功夫,城头又亮起了火光。有人从城垛后探头:“繁休伯,哪个与你是故交?”

    繁钦向上打躬:“子宪先生,我与贾文和是故交,不就是你的故交吗?”

    城上的李孚吃了一惊,忙让士卒卸下竹筐把繁钦缒上城头。不及见礼,李孚一把拉了繁钦躲进城楼。

    繁钦把贾诩的书信递给李孚:“这是文和托我交与先生的。”

    李孚匆匆览罢,叠起塞入怀中:“休伯先生,你胆子也太大了!袁将军就在城下民舍歇息,若是被他获知你哪里还有命在?”

    繁钦呵呵冷笑:“先生将死,却来为我担心?”

    李孚拂袖冷哼:“繁休伯,你少来吓我。天不助孟德,我看你们这几日就该撤军了!”

    繁钦笑得前仰后合。

    李孚冷着脸:“你为何发笑?”

    “请问南皮城中粮草尚可支撑几日?”繁钦问道。

    “城中粮草充足,足可撑到明年三月。”

    繁钦又是一阵大笑:“子宪欺我!”他伸手从桌上豆中捻出一把草叶,“依我之见,南皮城中已无粮草了。”

    李孚爽然大笑:“适才戏言,先生休怪。袁谭天性峭急,迷于曲直,信用群小,好受近言,肆志奢淫,实非明主,我早有去意。”

    繁钦一揖到地:“子宪若为内应,则袁谭必败!”

    李孚又出门左右环顾一下,低声道:“明晚三更,我在城上举火为号。里应外合,则南皮唾手可破。”想一想又道,“你告诉公子,袁谭早就做了不测准备,一旦城破他会从东城角门逃匿。”

    繁钦深深一揖:“这里不是长谈之处。在下告辞,你我城破之时再叙!”

    李孚还了一揖把繁钦送上城头,又令心腹用筐卸下。双脚着地,繁钦却找不到了蹇驴,索性挽起袍襟踩着积雪一路跑回大营。

    翌日卯时议事,诸将等了许久曹操才从屏风后出来。发髻散乱,一脸倦容,显然昨夜没有睡稳。诸将明白,曹操对三日破城已经不抱信心。

    “子和,今日如何攻城?”曹操依几侧坐,好让张平为他梳理发髻。

    曹纯上前抱拳,声音怯怯地:“仍用往日之法,青州兵破城,虎豹骑在后押阵。”

    曹操冷哼:“如此还不是一样结果?!”

    曹纯吓得连忙跪倒。曹丕连忙禀告:“司空,末将以为可以夜攻。”

    曹操盯着曹丕看了片刻:“数九寒天,城坚雪厚,白日攻城尚不能克,何况夜间?!”

    “末将早已在城内寻好了内应。”

    曹操站起,目光里既有欣喜,又夹杂着狐疑:“一时之间你是如何找的内应?”

    曹丕道:“主簿繁钦与冀州主簿李孚原是旧相识,昨晚趁着天黑他独自去了南皮城。两人已经约好今晚三更举火为号,内外夹击,以破南皮!”——他有意隐匿了贾诩。这位贾先生算无遗策,经权达变,向来不肯像杨修那样把自己的心迹表露无遗。他只喜欢躲在厚重的帷幕之后,布局谋事,落子无声。

    曹操黯淡的目光顿时被点燃,他看一眼繁钦:“休伯,果有此事?”

    繁钦出班揖拜:“臣已经和李孚约好,今晚定能破城。”

    曹操大笑几声,正色道:“今日白天仍要佯攻不止,侵扰袁军。入夜后,全军将士皆穿白衣潜伏。三更天准时攻城,务必要一举拿下南皮!”

    城头灯光摇曳,覆盖着坚冰的南皮城泛着一种怪异的橘红色,远远望去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血痂。整整一个白天,曹军的攻击连续不断,城头守军早已疲惫不堪。尽管巡城的校尉再三呵斥,但还是挡不住士卒们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校尉从城垛后探出脑袋窥视,对面曹营内灯火闪烁,隐约可见甲兵往来巡视。城池与大营中间的旷野上白雪皑皑,雪渍横飞,一片迷蒙。枯树荒草在夜风中鬼魅般时起时伏。

    “这鬼天气!”校尉按住差点被风卷跑的鹖冠,躬着身子溜回城楼睡大觉去了。

    城下旷原上,积雪没胫,数万名着白衣的曹军潜伏雪中。最前面的依旧是青州步军,后面是专门挑了白马作为骑乘的虎豹骑。曹丕的手脚已冻得没了直觉,虽然兜鍪护耳上缀了一层貂尾,但脸仍旧爆裂般痛。雪粒钻过甲叶缝隙,渗透衬布紧贴肌肤,经寒风一吹,眨眼间便凝成了冰坨。白马横卧在曹丕的身旁,长长的鬃毛被风刮在脸上,绒绒的温暖。曹丕低头闻一下香囊,氤氲香气在寒夜中怒绽,就像甄宓的眼睛,涟漪般荡漾开来,泛起融化人心的阵阵暖意。

    终于,身后大营传来了刁斗声。

    三更天!

    曹丕迎着风雪抬头,一箭之地外的南皮城头仍旧寂静无声。他的心骤然缩紧。片刻之后,一点火光破茧而出,它被黑暗困住了手脚,正在用尽全部气力试图挣脱夜的束缚。猩红的光晕一点点扩大,眨眼间烈焰腾空。

    曹丕再也忍耐不住。“杀!”一马当先,在雪原中划出一条犀利的白线。

    万马奔腾,雪泥横飞,骁骑并出。虎豹骑越过青州兵冲进南皮城。

    曹丕在吊桥前勒转马头,顺着护城壕一路向东狂奔。

    转过城头角楼就是东角门,曹丕执刀勒马静静等待袁谭的到来。白马有些不安,焦躁地兜转着。它的主人同样不安。虎豹骑净是虎狼之卒,惊弓之鸟的袁谭有一千种可能不走东角门。一旦失算,自己将手无寸功,与甄宓的婚事也将成为泡影!

    终于,曹丕听到了马蹄声,还有袁军拉门闩,放吊桥的嘎吱声。城头火起,他看到了丢盔卸甲,发髻散乱的袁谭。他身后的信幡被火燎去了半截,但依稀还能看到半个“袁”字。灯火缭乱间无法看清袁谭的脸,只能看到一双困兽般猩红的眼睛。

    曹丕和袁谭互不相识,但都清楚自己面临着生死一线。

    相视片刻,曹丕突然策马举刀直扑袁谭。许是已被虎豹骑吓破了胆,袁谭竟然呆立在吊桥前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大刀落下,热血迸射,在雪地上肆无忌惮地漫溢。曹丕挺刀挑起头颅,向天愤然一吼。

    东方既白,大雪初霁。日上三竿时,张平怯声怯气地在寝帐外轻唤“司空”,尖着嗓子报告南皮城破的消息。

    “破城了?!”曹操翻身坐起。

    “已然破了!”张平躬身进帐,“将军们都等着您升帐呢!”

    “升帐,升帐!”曹操只穿了一身短褐赤着脚找鞋。顾不得穿上,趿拉着朝帐外跑去。

    “司空,您的棉袍”张平大呼小叫地抱着袍子在身后跟跑。

    “子和,子和安在?”人未进中军帐,曹操就大喊曹纯的名字。

    “末将在呢。”曹纯连忙迎出。见曹操倒履单衣,发髻蓬乱,连忙搀进到帐内。曹操偎着炭盆坐下,笑吟吟地望着曹纯:“袁谭那小子呢?”

    曹纯抱拳:“主公,袁谭已然被公子斩杀了!”

    “哦?”曹操这才注意到帐角站着浑身血迹的曹丕,他的手中还拎着一颗发髻蓬乱的人头。

    曹丕把首级放在几上:“司空,袁谭已经伏诛。”

    曹操撩开首级发髻,随即闭目摆手:“谭有小计,又是本初长子。当年讨伐董卓时,我曾在袁绍军帐中见过此子,当时他正当垂髫,样貌喜人,聪慧异常,也曾坐在我膝上做小儿语。没想到,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说话时,神情颇为哀伤。曹丕见袁谭首级血污淋漓刚要拿下,却见父亲脸色一凛,神情骤然间又变得凶狠起来。

    曹丕吓得连忙闪在一旁。

    曹操像是换了一个人,声色俱厉道:“袁谭小儿降而复叛,反复小人也!将他首级悬挂城楼示众,南皮军民敢哭之者,戮及妻子!”

    诸将俱是一抖。

    张平更是吓得将耳杯失手掉在地上,热腾腾的汤汁把氍毹污染了一大片。

    连日天晴,原本白皑皑的莽原变成了污浊不堪的灰色。人踩马踏,雪泥翻飞,南皮城下一片泥淖。除了城外驻守的部分虎豹骑,大部分青州兵和随侍虎贲都已移防城内休整。曹操伫立城头远眺,只见原野茫茫,百木萧萧,士卒们袖手抱戟在雪泥中踽踽而行。虽然天气放晴,但依旧冷得要命。略一伸手,就觉得堕指裂肤,痛彻肺腑。

    “父亲。”曹丕捧着暖炉放在垛口上,“城上风大,您还是回寝帐休息吧。”

    “万事扰心,哪里睡得着?”曹操伸手在炉上取暖,“你来得正好,说说看,我现在所忧者何事?”

    “自然是幽州袁尚。”曹丕拢了拢父亲的棉袍。

    曹操点头:“邺城兵败后,袁尚投奔他二哥袁熙。两人盘踞幽州,已成肘腋之患。我本想乘势攻取幽州,但南皮一战损兵不少,加上天气寒冷,劳师远攻并无必胜把握。”他深叹一声,“可惜此次奉孝没有来,我连个讨主意的人都没有。”

    “孩儿以为,目下幽州不可伐,也不必伐。”——曹丕昨晚已经拆看了贾诩的红色锦囊。原来,贾诩早就料到破南皮之后曹操会有此问。

    “哦?说说看。”

    曹丕早已把贾诩的答词背得滚瓜烂熟:“邺城初定,人心不稳,此其一不可伐。劳师远攻,敌军以逸待劳,此其二不可伐。天气寒冷,兵无战心此其三不可伐。”

    曹操面露惊诧之色:“倒也有理!说说你的不必伐。”

    曹丕有些犹豫。毕竟,贾诩教他的这句话过于自恃。

    “怎么不说了?”曹操逼问。

    曹丕回过神来,道:“孩儿算定,袁熙、袁尚帐下属官必反,袁氏兄弟必然北投乌桓!”

    “你如何料定属官必反,袁氏兄弟必然北投?”曹操目不转睛地盯着曹丕。

    曹丕心跳神移,但想到贾诩在锦囊中嘱咐“务必沉稳答对”,立刻收心敛神,变得神态自若起来:“袁氏昆仲骨肉相残,其上若此,其下必效。属官逆乱,袁熙、袁尚岂敢南下?所能去者,只有北地乌桓了。”

    城下营寨内突然一阵鼙铎声,虎贲纵骑四出。城外大道上,一行马队被团团围在中间。

    曹操把手搭在眉骨上细瞧:“莫非是奉孝、文和有书信来?”一面说着匆匆下了城楼。看来,他对曹丕刚才的话并没有在意。曹丕叹口气,看到父亲回头顾望,连忙跟了上去。

    城门开处,乐进押着一个乘马文士进了瓮城。

    “主公,幽州焦触使者前来献降。”乐进禀告。

    见不是邺城来信,曹操有些失望。他站在台阶上看了满身泥污的使者一眼:“焦触何人?”

    使者躬身奉上降书:“我主是袁熙部将,特献幽州诸郡县以迎王师。”

    曹操吃了一惊,忙问:“袁熙、袁尚何在?”

    使者道:“已逃亡乌桓。”

    曹丕心里一阵狂跳,暗叫一声“好厉害的文和先生,果然算无遗策。”

    曹操示意乐进把降书收下,对使者道:“告诉你家主人,幽州诸郡县且由他辖制,待我班师后再行表荐封赏。”

    幽州使者告辞后,曹操突然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持。他一把拉过曹丕的手道:“我有此子,无忧矣!”这句话,远比夸赞曹植的那句“真吾子也”又重了几分。曹丕不由心花怒放。

    正是落日楼头。

    硕大的夕阳悬挂于楼之一角,风敛雪宁,大地一片静谧,有苍鹰正迎风翱翔。

    曹操指着盘旋的苍鹰问道,“子桓,你说它在找什么?”

    曹丕灵机一动:“以孩儿揣度,它可能是在找自己的巢吧。”

    曹操大笑:“我们也该回巢了。传令,明日班师邺城!”

    送回曹操,曹丕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房中,从怀里拿出白色锦囊。小心翼翼地打开,却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我助公子乃人臣之分,幸勿外泄。”曹丕叠起白绢,心里想到,这位文和先生真是位人精,怪不得左右都叫他“毒士”呢。

    正是二月天气,邺城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寒气未褪,漳河两岸已是新绿点点,垂柳依依。水气氤氲的河面上,浮冰随水而逝,碰撞断裂声犹如春雷乍响。阳光渐渐变得浓烈,熏染得千里沃野都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淡青色。邺下文士哪里肯放过如此春色?天刚破晓,杨修、陈琳还有西曹掾丁仪、黄门侍郎丁廙兄弟就来官廨邀曹植郊外饮宴。

    进了后园,曹植正负手立在池塘边赏鱼。

    杨修才欲喊“公子”,却见曹植指指东廨房,又用手在胸前拢了一下,比划出胡须形状。杨修捂嘴窃笑。他知道曹植指的是崔琰。曹操临去时,曾经把曹植托付给郭嘉、贾诩和崔琰。并叮嘱曹植,若有外事可问郭、贾。若有内事,可咨崔琰。郭嘉和贾诩精于谋略,于理政却并不上心。崔琰虽疏于阵列,却精于治国。曹操走后,崔琰以冀州别驾之职搬到了曹植对面的廨房,督促他处理盐铁诉讼,每日忙得不可开交。那天巡城时,曹植忍不住春心萌动,背着崔琰约了杨修与丁氏兄弟去郊外游猎。被崔琰知道后,声色俱厉地训诫了一番,劝谏曹植“宜遵大路,慎以行正,不令老臣获罪于天”。曹植心下恼火,但毕竟有父亲之命压着,只能唯唯而退。从此之后,见了崔琰就像老鼠见猫一样,一旦路遇必垂袖而立,侧目而视。

    禁不住杨修诸人的引诱,曹植偷偷溜出了官廨。

    丁仪早命人在河边柳林预备下了酒菜。

    漳河滚滚东逝,碧波万顷间点点渔舟。岸边,猎夫张网罗雀,农人耕种田畈,一派勃勃生机。曹丕甩蹬下马,一骨碌躺在了草地上,以手枕头,叫道:“快哉,快哉!整天被老苍头如囚徒一样看着,今日才得片刻之闲!”

    丁廙性情最为爽直,大声道:“我辈海内名士,岂是崔琰这样的庸吏可束缚的?公子,今日咱们喝个痛快,吟个痛快,不醉不归。”

    曹丕爬起来举觞而尽:“目下春色正好,怎可无诗佐酒?诸公哪个先来?”

    杨修捻须自得:“我已得之。”又向丁氏兄弟一揖,“请正礼、敬礼为我佐舞!”说着话,又尽一觞。丁氏兄弟拔剑起舞,众人以勺击缶和之:

    幽兰吐芳烈

    芙蓉发红晖

    百鸟何缤翻

    振翼羣相追

    投网引潜鲤。

    强弩下高飞。

    白日已西迈。

    欢乐忽忘归。

    一曲唱罢,众人抚掌大笑。

    杨修乜斜着醉眼:“往日公子下笔成文,今日为何这般迟钝?”

    曹植摇头:“这些天被老苍头困守官廨,早就没了半点才思。诸公且饮,我四处走走,回来便成。”言毕,负手向柳林深处走去。一路拂柳而行,眼前突然多了数百株桃树。风吹柳梢,绿霭萌动。虽然春寒未消,但桃花早已烁烁枝头,一树粉花与依依杨柳相映成趣。正看得出神,烟柳中突然走出一个罗翠软纱,风髻雾鬓的少妇来。她手拿一枝桃花,面容忧戚,映着烟柳红花说不出的温婉可人。

    曹植顿时吃了一惊。

    前尘浮动,往事历历。建安五年官渡之战时,还不到十岁的曹植随父出征,夜宿洛水神祠时偶遇一个孤身女孩。看到气势汹汹的虎贲,女孩吓得蜷在神祠一角抱膝而泣。女孩衣着华贵,明眸善睐,看举止投足显然是大家之女。虎贲上前询问来历,女孩含糊作答,只说自己是邺城官宦之女,偶遇战乱,流离洛水。曹植也说不清到底是出于什么,决定分出十多名随侍持虎符一路护送女孩回邺。女孩又惊又喜,拜以揖礼。曹植去搀时,见她脸上浮起淡淡绯红,衬着颌下一颗小痣说不出的柔情绰态。

    女孩的娇羞烂漫刀砍斧凿般镌进曹植的记忆。

    “夫人,这边来!”婢子带着少妇移步桃花深处。脚下藤萝一绊,少妇“哎呦”一声歪在地上。

    曹植忍不住从树后转出,想着伸手去搀。

    婢子展臂挡住,喝问“何人”。

    此时,曹植真切地看到了少妇颌下那颗米粒大的黑痣。

    少妇正是甄宓。她并没有认出曹植。在洛水神祠见到曹植时,曹植不过是个垂髫小儿,而现在已然翩翩少年。

    婢子搀起甄宓,狠狠瞪曹植一眼,方才姗姗离去。

    甄宓且走且回头,只见少年身长玉立地站在桃花间,春风拂袖,犹如神仙中人。少年跟曹丕有几分相像,但气质又过于文弱,不似曹丕那般雄武。他到底是谁呢?想起曹丕,甄宓脸上的红晕又多了一层,手一松,桃花落地。

    望着甄宓消失在桃花烟柳中,曹植走上前捡起桃花。搁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香气馥郁,让人销魂。他鹄立良久才踽踽而返。杨修等人已然大醉。看到曹植返回,丁仪兄弟一把拉住,逼着他赋诗唱和。

    “已然有了。”曹植盘坐草地上,以箸击案:

    春思安可忘,忧戚与我幷。

    佳人在远遁,妾身单且茕。

    欢会难再遇,芝兰不重荣。

    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

    寄松为女萝,依水如浮萍

    柳林之外,已经坐上香车的甄宓隐约听到了歌声。她撩开帷帘向外张望,柳林空寂,漳水悠悠,只是不见唱歌人……

    大军回到邺城时已是傍晚。

    曹操在车里坐得烦闷,早早更换了马匹。一路行来,只见大道两旁到处是蔽破茅舍。邺城之战刚过不久,田边道旁到处是累累白骨。偶有面目寒伧、衣衫褴褛的饥民经过,见到大军也噤若寒蝉地远远躲着。

    曹操勒缰下马,命令张平取出腰间粮袋。

    他微笑着向路人招手:“尔等快来,有粟饼吃。”饥民们一声惊呼,四散而逃。

    曹操站立在暮气沉沉的旷野中,神情怆然。

    “父亲。”曹丕站在身后,为曹操披上斗篷。

    曹操仰头喟叹:“我救天下苍生,奈何饥民畏我?”

    一旁繁钦道:“自桓灵以来,天下战乱不止,百姓们都被甲兵吓破胆了!”

    晚风频吹,蒿草起伏。惨淡的夕阳在曹操身上勾勒出了一层混沌的微光。他挎剑而立,怆然吟诵: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繁钦反复吟诵几遍,赞叹道,“主公一片仁心,天地可鉴。”

    曹操苦笑:“知我心者能有几人?天下说我有不逊之志者多矣!”

    旁边张平提醒:“主公,臣下们还在正阳门外候着呢。”

    硕大的夕阳被淡金色的雾霭托浮着,欲沉不沉。邺城庞大的城郭孤独地横亘在广袤的原野上。距离邺城尚有二十余里,前面隐约有数个黑点。虎贲数骑突出,一路狂飙趋前喝止。走近才发现是曹植和杨修、陈琳、丁氏兄弟。

    “是子建公子!”虎贲向着大队人马呼喊。

    “此子倒也有心,不在正阳门外等候,却跑到这里相迎。”看得出,曹操很是欣慰。

    曹丕心里一阵翻腾——子建本性朴厚,都是他身边那几个腐儒的教唆!

    远远地看到车驾,曹植一路心急火燎地跛行趋前:“孩儿迎接父亲班师!”

    曹操哈哈大笑,下马扶起,问他“适才为何跛行?”

    曹植尚不及回答,杨修在旁答道:“公子一日读书,一日骑射,前些天在校场演阵时不小心把腿伤了。”

    曹操忙问:“可曾让医工看过?”

    曹植道:“看过了,已无大碍。”

    旁边杨修又道:“昨晚丑时鸡鸣,公子就在此处等候主公。久站累足,不想脚疾重犯了。”

    曹操略皱眉头:“怎么,你在这里站了一天?”

    曹植点头“嗳”了一声。

    曹丕和繁钦相互一视,不由得发出一声“哼”。

    曹植听到声音向曹丕看过来,弯腰打躬:“见过兄长。”

    曹丕脸上立刻堆欢:“吾弟辛苦。监守邺城,体国经野,实在是莫大之功。”

    曹植的腰又弯了数寸:“兄长甘冒矢石,趋驰疆场,亲斩虏首,其功之大岂是弟可比的?”

    听到兄弟两人话带机锋,曹操用马鞭轻敲鞍鞯:“好了,回城吧,百官们还等着呢。”

    曹植冲兄长微微一笑,掸衣上马。

    身后传来繁钦的声音:“想来子建公子和杨主簿的尊骑都是绝世良驹。”

    曹丕大声问道:“主簿何出此言?”

    繁钦提高声调:“子建公子在此水草丰茂之地整整侯了一日未动,要是我等的劣马早就把脚下的草啃光了。您瞧瞧周围的青草,哪里有半点啃食过的痕迹?”

    曹丕大笑:“马匹如此知礼,实乃良驹。”

    曹植脸红得像蒙了一层布,忙偷睃父亲。苍茫暮色中,曹操信马由缰,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归师如潮,邺城在望。一众文臣武将和邺城百姓站在正阳门外迎候。看到旌旗漫卷,尘土飞扬,杨修催马前驱,向着站在道旁的乐府令高喊:“还愣着干什么?奏乐!奏乐!”

    瞬间凯歌高奏。萧笳、觱篥、饶歌声声震耳,就连乐曲也是曹植精心挑选的《圣人出》。曹操虽然戎马倥偬,可极为喜爱乐舞,随军长携歌姬。有时兴至,还常常亲自击筑而歌。

    乐声大作,爪黄飞电长嘶人立。伏地的百姓纷纷仰望曹操,衬着暗沉暮色,只见曹操披风荡起,须髯横飞,犹如天神。

    “大胆,低头!”虎贲暴喝。百姓们赶紧埋头伏地。

    曹操高举马鞭止住凯歌,怒视虎贲道:“百姓都是尔等的衣食父母,哪里有如此呵斥父母的?”他下马走到一位长者跟前,亲手搀起,又深深一揖:“老人家,吾之甲戈全赖天下百姓所赐,吾之士卒全赖天下百姓所养,请受我一拜。”

    队伍中,郭嘉与程昱相视一笑。“主公这一揖,胜过千军万马。”程昱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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