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崔琰听到窗外有窸窣脚步声。接着是曹操的低声叮嘱:“不要唤醒你家主人,我在廊下坐等就是。”
崔琰连忙开门。只见淡淡晨曦中,曹操正扶阑静思,虎侯许褚一身袍服挎剑侍立。
“主公!”崔琰连忙下拜。
曹操一把挽起,上下打量崔琰:“季珪瘦了,你这别驾当得定然辛苦。”
崔琰动情道:“主公也瘦了。”
曹操轻叹:“你我消瘦还在其次,只是这天下太瘦了!昨日班师不及细谈,今天定要向你讨一个肥天下的妙方!”
崔琰猜测道:“主公日前必有所见。”
曹操点头:“昨日在城外见到一众饥民。我亲自下马奉以粟饼,可那些饥民却像是见了老虎,个个唯恐逃之不及。河北本是膏腴之地,去年我又蠲免了租赋。想着百姓们定然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可为何我见到的都是白骨流民,听到的皆是疾苦之声?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天下膏脂到底都去了哪里,肥了何人?”
崔琰似乎早有准备:“主公若想找到天下羸瘦的缘由,这里恐怕不是谈话所在。”
曹操笑问:“难道又要去漳河边垂钓不成?”
崔琰神秘一笑:“这次咱们去邺城集市当一回商贾——衣服我已为主公备下。”他咳嗽一声,家仆捧上两套短褐。曹操心领神会,笑呵呵地褪袍摘冠,又将短褐布履换上,转眼就成了市井商贾模样。
“季珪看我可像是闾左的商户?”曹操展袖转了一圈。
崔琰手拿斗笠为曹操戴上:“这样就更像了三分。”
曹操大笑出门。
许褚紧随身后。曹操驻足摆手:“虎候就不要去了,哪有商贾身后跟着一位将军的?”许褚只得诺诺而退。
曹操和崔琰南出司马道,一路到了里坊。邺城市集,闾阎扑地,到处是叫卖喧闹之声。曹操从未踏足过里坊,不敢乱说乱动,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崔琰身后进了一家酒肆。
“酒佣,两枚粟饼,两碗豆粥。”崔琰摘下斗笠跽坐高呼。
曹操不明就里:“季珪,你我来这里做什么?”
“天下之所以贫弱,缘由全在这间酒肆之中。”崔琰面有得色,“主人只管吃饭,吃完之后自然明了。”
曹操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崔季珪的这出百戏。”
两人饭罢,崔琰招手唤酒佣结钱。
酒佣打躬道:“两枚饼,两碗粥,共一千钱。”
崔琰撑案而起,背手怒视道:“你莫非欺我是外乡人?!不过是些粥饼,怎么值得这么多钱?”
酒佣冷笑:“先生看样子也是走远路的,怎么没见过世面?你知道邺城当下粮价几何?”他指指搁在垆上的粮缸,“谷一斛五十万钱,豆麦一斛二十万钱!就连芋一亩也要三万钱呢!”
曹操吃了一惊。
崔琰又故意冷言问道:“谁不知道去年河北谷稻丰稔?粮价哪里有如此之高?”
酒佣又是冷笑:“先生真是故作聪明!去年邺城丰收不假,可这粮食又不在百姓手里。”
“那在谁的手里?”曹操斥问。
“自然是贵戚士绅。”酒佣撇撇嘴,“昔日袁公在时,仅冀州别驾审配一人就霸占了邺城所有土地。”
“须知现在冀州牧是曹公,审配早已人头落地!”崔琰厉色道。
“是曹公又如何?他老人家又不是没有亲贵。”酒佣向隔街粮肆一指,“两位先生看看去,对面就是曹家的粮肆。他家主人是什么都护将军曹洪,据说还是曹公的从弟呢!”
曹操大吃一惊。
崔琰从腰间解下钱袋扔向酒佣:“你且忙去。”酒佣掂掂钱袋,打个躬转身去了后厨。
曹操拍案而起:“袁本初不恤国难,广自封殖,最终招致覆灭之祸,没想到子廉也这么贪鄙!这笔账河北百姓最终要算到我的头上,亏他也是曹姓!”
崔琰叹气道:“这正是我要主公微服私访的原因。今日天下横暴者,岂止冀州一地,又岂止曹洪一人?哪一个州郡的豪强不是膏田满野,奴婢成群?他们蚕食天下脂膏,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天下苍生弱民哪里还有裹腹之粮?!”
曹操抬头,用目光鼓励崔琰说下去。
崔琰谈得兴起,顾不上礼法,一把拉住曹操的手:“主公,豪强之祸何至于此?缘由全在当今施行的税赋上。高祖以来,我朝税赋有田赋与口赋、丁税。田赋按收成丰歉征收。可这丰歉盈亏,田地亩数全凭豪强的一张利嘴,收取的田赋三分难有一分收入义仓。口赋者,七岁到十四岁的小儿年纳二十钱;丁税者,百姓十五以上者年纳一百二十钱。现今天下百姓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还要代出租赋,哪里还有油水可榨?!”
曹操恍然:“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不可不察。看来,我朝税赋之制要改了!”他目光炯炯看着崔琰,“你要尽快写一份奏表递上!”
崔琰拜服于地:“主公真为天下苍生谋利!”
曹操手牵崔琰:“季珪有心,今天这顿粟饼吃出了一个肥天下之策!”
两人步出酒肆。对面粮肆门前,一个佣保正坐在交床上打瞌睡。见曹操与崔琰走近,忙起身殷勤问讯:“客官可是要买粮?”
曹操问:“肆中可有粟米?”
“客官真是说笑,也不看我家主人是谁?不但有上等的菽粟,就是饲马用的豆饼肆中也有。”佣保把曹操两人请进肆中。
崔琰道:“看你这粮肆阔不过数间,量能盛得下多少粮食?我家主人要的可多。”
佣保乜斜着眼道:“客官如此小视人!可知郊外义仓是谁家的?”
“冀州牧是曹公,义仓自然是曹公的。”崔琰道。
“是曹公不假。但你可知是大曹公还是小曹公的?”
“曹公只有一个,哪里还有什么大曹公、小曹公?可知这是僭越之罪?”曹操听得心头火起。
佣保抱拳向空虚拜了一下:“我家主人就是小曹公。他是大曹公的从弟,早年随大曹公起兵征讨董卓,后来荥阳兵败,小曹公舍命献马,救驾于危难之中。因多有战功,被大曹公表荐为国明亭侯,都护将军。大曹公的性命都是我家主人给的,即便僭越又能如何?”
曹操强忍心头之火:“如此说来,你家主人果然称得上小曹公。”
佣保颇为自得:“我家主人有督察诸将之责,谁敢冒犯?大曹公麾下的五子良将,哪位将军见到我家主人不毕恭毕敬?说起来,我们这家粮肆不但卖粮,还能保你的粮车一路通畅。不要说青幽并冀四州,即便是西凉、汉中、吴中我也能送你出境。”
看到曹操脸色越来越沉,崔琰连忙一把拉住出了粮肆。
“客官请留姓名。”佣保站在台阶上挽留。
曹操回首:“告诉你家小曹公,就说大曹公来过了。”
曹植举着桃花已经呆坐了一个多时辰。窗外柳絮正浓,飘飘扬扬地犹如下了一场春雪。桃花半枯,叶片黯淡,可放在脸边仍有一股馥郁清香。曹植一闭眼,眼前就是若隐若现的甄宓。前日尚好,为了迎接父亲班师忙得不可开交。可一旦闲下来那女人就会不自觉地浮现。举目交睫,都是她的影子,让人难以自持。
寝殿外传来脚步声,侍者轻唤:“公子,夫人要您去掖庭呢。”
曹植忙将桃花放入书简:“夫人可曾说有何事?”
“说是环夫人带着清河公主、仓舒公子到了。”
清河公主是原正室刘夫人所生,母亲去世后一直由卞夫人抚养。一次曹操携女见圣。天子有意取悦曹操,遂封清河为“乡公主”。自此,人称“清河公主”。曹丕自小跟清河一起长大,两人情感颇深。幼弟曹冲虽是环夫人之子,庶出之身,但与曹植也甚为相得,远比一奶同胞的兄长要亲近得多。听说是姐姐和曹冲到了邺城,曹植忙换了一身玄色襜褕,又把发髻拢好,匆匆进了掖庭。才到门首,站在台阶的曹冲叫一声“兄长”扑身跳了过来,曹植一把抱住,两下里亲昵不已。院内,站着卞夫人、环夫人和清河。
曹植连忙过来拜见:“庶母、姊姊一路辛苦。”
环夫人一把挽住:“吾儿请起。”嘴上温柔,眼睛却犀利如刀——在她看来,无论是曹丕还是曹植,都是曹冲立嫡的阻碍。
叙礼已毕,曹丕挎剑而来。见到曹植和曹冲拉着手,脸上顿时一凛。随即,又满脸堆欢地拉曹冲的手:“仓舒可好?”
曹冲腆然一握,随即抽手施礼:“见过兄长。”
“好,好。”曹丕虚应着。
“子桓,快过来。”环夫人向曹丕招手。
曹丕“嗳”了一声,趋前见礼:“见过庶母,见过姊姊。”清河颔首回礼。
环夫人拉了曹丕的手,上下打量。看到曹丕手上有疤,假意关切道:“夫君也太心狠,怎么舍得吾儿真去疆场拼命?”
曹丕故意提高声音:“回庶母,男人自当在疆场上一刀一枪博取功业,岂能像书生一样碌碌于案牍之间?”
曹植自然听得出话里机锋,脸色微变。
环夫人又问:“你父亲在书信上说,这几日你便要成婚?”
曹丕道:“回庶母,明日行纳采之礼,后日便迎娶合卺。”
环夫人假装欢喜:“娶的是哪家公侯的女孩?”
卞夫人拉过环夫人,低声道:“是袁本初二子袁熙的正室叫甄宓的”
环夫人怔一下,拍手道:“可是那个颌下有米粒大黑痣的女孩?”
卞夫人腼然点头。
旁边曹植听了,心中骤然一紧。
环夫人咯咯笑了起来:“甄宓我原是见过的。兴平元年时,她跟随父亲上蔡令甄逸途径濮阳,曾在夫君行辕相见。那女孩生得天姿国色,当时我还想她与丕儿倒是天生的一对呢。”
卞夫人察觉到了环夫人话语中的讥诮,讪讪不语。环夫人又笑道:“姊姊不要多想,甄宓生得漂亮,又懂诗文,听说九岁就能作诗,世人称为‘女博士’呢!袁熙蠢笨,人又生得肥胖,若不是甄逸惧怕袁绍,甄宓断不会嫁与袁熙。依妹之见,我家丕儿与甄宓才貌相当,倒是一桩天造地设的良缘呢!”
一旁曹冲正拉着曹植的手央他去城郊踏青,可曹植却像丢了魂魄一样只是“诶诶”虚应着,人却木桩一样站在原地不动。
随环夫人一起来邺城的还有郗虑。名义上是护送夫人、公子,其实是曹操暗中相召。
正当午夜,听政殿擎灯暗淡。郗虑摄衣蹑足进殿,只见曹操一手持卷,据案扶头,像睡着了一般。身后,曹冲正在为父亲捶背。郗虑踮着脚尖走过去,曹冲才欲站起,郗虑轻嘘了一声。
“可是鸿豫?”曹操犹自闭目。
“回主公,郗虑来了。”郗虑笑嘻嘻地走过去抓案上的果子。
曹操用竹简轻敲他的手:“好一个郗鸿豫,堂堂御史大夫可知朝廷礼仪?”
郗虑一揖到地:“臣只知主公,不知朝廷。”
曹操睁开眼睛:“好了,你不能在邺城久留。咱们先说正事。”曹冲见父亲与朝臣议事,躬身欲退。曹操却招手唤住:“仓舒何去?就留在这里听事。”曹冲“诺”一声,侍立父亲身后。
曹操向郗虑递过竹简:“鸿豫,让你到邺下是为了这道《收田租令》。”
郗虑灯下展读,不住蹙眉点头。
“你觉得此令如何?”曹操见郗虑读毕,迫不及待地问道。
郗虑意气激昂:“后汉以来,豪强大户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其因在兼并土地,虚应税赋。按照此令所说,今后地赋不论产量,只论亩数,则天下税赋尽可收于仓廪。而弱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慈母不保其子,君王难保其民。其因是代出租赋,严苛重税。自此而后,户只收粮四升,绢二匹,绵二斤,除此之外别无他说——”郗虑拍案赞叹,“主公有圣人之德!此令正中当下之弊,如能施行,定可化乱为治,泽被万民!”
曹操摇手:“此非我之功。前日崔季珪上表,痛陈豪强之害,并陈抑强之策,这道令文全是他的想法。”
“看来崔季珪倒是位人才。”郗虑道。
曹操点头:“许都有鸿豫,邺下有季珪,我无忧矣。”
“此令可行,宜速颁布天下。”郗虑建议。
曹操皱眉道,“令文易下,可实行起来怕没那么容易,眼下就有一道难题——近来,邺城风议曹洪霸占袁绍贵戚土地,积贮菽粟,交通西凉、汉中商贾,其行多有不法。《收田租令》令要施行,恐怕得要拿自家人开刀才行!”又深叹一口气,“当年我自谯郡起兵,子廉散尽家资以筹军饷,汴水之战还曾救驾,操能有今日多得子廉相助。左思右想,委实难决”
“主公不可动子廉!”急切之下,郗虑竟然打断了曹操的话头。
曹操跽坐在暗影里,声音暗哑:“鸿豫,你须知我掌法严明,子廉莫非有三头六臂,可以超然法外?”
郗虑道:“主公会错意了。臣下曾经说过,主公能有今日文依颍川,武靠谯沛。曹洪虽然有罪,可主公若要重处,则必寒宗室之心。我的意思是,应当找一位强项令冲锋在前,主公安坐幕后可也。”
“强项令?”曹操捻须沉吟。
郗虑点头:“昔日,洛阳令董宣依法格杀湖阳公主家佣,光武帝欲杀之。董宣两手撑地不跪,帝令人强按其头,董宣终不肯俯首,世人称之为强项令。”
曹操轻拍几案:“鸿豫此计甚好!看来我确实找一位硬骨头的邺令了!”
“臣荐一人可当此职。”郗虑趁机进言。
“何人?”
“杨沛,杨孔渠。”
曹操神色迟疑:“此人我知道。初平中我西迎天子,大军中途断炊,孔渠当时任新郑令,进献干椹以充军粮。后来他在多地任职,颇有政绩。不过,在任乐安令时与督军争斗,被罚髡刑。我向来以法治天下,如果由囚徒任邺令怕有不妥。”
“主公!”郗虑正色进言,“我记得主公曾经说过,‘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此语何其豪壮?!天下英雄纵有偏短,岂可废弃不用?!”
曹操起身徘徊数匝,骤然转身:“你星夜返程,从许都狱中提出杨沛,让虎贲火速押来邺城。”
“主公圣明。”郗虑躬身欲退。
“等等。”曹操唤住郗虑,“文若可有信来?”
郗虑以手拍额:“哎呦,差点把文若先生的口信忘了。臣临来邺城时,曾专门到尚书台拜访他,问先生可有话对主公说。只是——”
“如何?”曹操目光里多了一分凛冽。
“只是文若先生看上去并不太在意。他一手捧心,一手拿着一枚药丸在手中捻来捻去,嘴里说自己有心恙,非此乌丸不足以却病。我看他态度轻懈,就没再多问。”
一旁,曹冲突然捂嘴笑出了声。
曹操回首:“仓舒为何发笑?”
曹冲看一眼郗虑欲言又止。
曹操挥手让郗虑下殿:“鸿豫速去。”郗虑答应一声,带着满腹疑问连夜回了许都。
见郗虑出了殿门,曹操这才将曹冲拢在怀中:“仓舒,说说你方才为何发笑?”
曹冲道:“父亲,依我看文若先生似乎信不过鸿豫先生。”
“何以见得?”
“文若先生本想给您写信,可又怕鸿豫先生路上私拆,于是故作轻慢之状,以形寓意。他料定鸿豫先生必定会将此事告诉父亲,也料定父亲必能猜透他的心思!”
“哦?”曹操微笑着鼓励:“那你说文若先生想告诉我何事。”
曹冲道:“以手捧心,并说自己有心恙是说父亲的心腹之疾,而手中的那枚黑色药丸是指乌丸。‘乌丸’者,乌桓之转音也。文若先生是想借此告诉父亲,乌桓实为当下之患!”
曹操哈哈大笑:“吾儿智力冠绝天下!”遂起身到沙盘前抖去覆帛,指着乌桓山,“自先汉以来,乌桓侵扰北地不绝。现在,袁氏兄弟又依附于乌桓王蹋顿。北边不靖,则我大军就无法南顾,一统大业无异于痴人说梦。”
曹冲手扶沙盘,踮脚观看地形:“父亲,乌桓征途遥远,沙漠纵横,欲获全胜粮秣最为重要。大军征讨之前,解决粮秣运输实乃第一要务。”
曹操手抚其背赞叹:“仓舒之智,子桓、子建均不及也!”
邺城黄昏,文昌殿上灯火骤然亮起。栖息在殿顶的昏鸦呼啦一声飞上重霄,浓重的雾霭瞬间被搅动得一片混沌。殿陛上铺陈了厚厚的红毯,廊柱之间牵系着艳丽的彩帛。黄门彩女挑着灯笼、香炉辞楼下殿,穿梭不绝。一声钟磬过后,黄门吹奏大作。沉重的殿门被几个小黄门合力推动,万千宫门也随之洞开。
今晚,是曹丕和甄宓的大婚。
帷幕尽开,宽阔的文昌殿上侈衣美食,水陆毕陈。灯火流泻间,坐在正中的是身着玄衣的曹操,侧旁分坐卞夫人、环夫人和清河。座下,曹植、曹冲带着一众文武跽跪两排。
又是钟磬一声,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繁钦头戴礼冠,穿一身绀色直裾阔步趋前:“主公,前日少府丞管辂占卜于庙,今日今时乃大吉兆。”
曹操颔首:“依礼而行。”
繁钦道声“诺”,迈着方步走到阶前唱礼:“奏乐!”
乐声大起,一派黄钟大吕之声。
万千帷幕次第开,曹丕率先华衣而入。他头戴爵弁,着玄端纁裳,脚穿赤舄,缓步登殿。
曹操对卞夫人捻须而笑:“子桓幼时,我常逗弄于膝上,想想就如昨日一般,不想今日竟然翩然少年矣!”
曹植脸色铁青,心中万千滋味翻腾不止。
“迎新妇!”繁钦高唱一声。
一阵风撩得帷幕水波般涌起。起落之间,甄宓纯衣纁袡,长裙曳地,云鬓雾鬟,落落如一株新荷独立。座中一片赞叹。许多人都久闻甄宓美名,今天才知道原来所传非虚。卞夫人瞟环夫人一眼,冷哼而笑。清河见新妇一派雍容气派,忍不住也抿嘴而笑。偶一低头,只见座下一人目光烁烁。清河魂悸魄动。她借着举杯,以袖掩面向座下窥视。只见座中一人二十上下年纪,头戴皮弁,身着玄色曲裾,面目甚为清秀。两人目光相撞,清河顿时羞红了脸。
曹丕向着甄宓舒袖伸手。缓缓地,甄宓广袖中露出一截皎臂。曹植看得心慌意乱,竟然把耳杯碰倒。茵褥上,一片酒污。
繁钦再唱:“同牢!”
一对璧人牵手而入,走到大殿中央的升鼎前。小黄门鲁援躬身奉上匕首,曹丕割鼎中脔肉与甄宓分而食之。
“合卺!”繁钦又拖着长调吟唱。
鲁援奉上酒卺。曹丕向着甄宓一揖,两人举杯而尽。
曹植心里顿时凛凛生寒,心中暗恨上苍弄人。建安五年,洛水河畔,他与落难的甄宓第一次见面。那时,自己不过才十岁。懵懂之间,哪里懂得男女之爱?若是自己和哥哥一样大,今日牵甄宓之手的岂非是自己?!
“解缨!”繁钦唱道。
曹丕走到甄宓身后,双手颤抖着解下束发之缨。他闻到了甄宓发上淡淡的香气。
“结发!”
曹丕和甄宓相互剪下一束头发,以缨系之。
乐工唱赞: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殿上,曹丕和甄宓泪眼相看。座下,曹植怆然堕涕。
杨修忙扯曹植衣襟,低声道:“公子不可。”
曹植借着饮酒用袖子拭了一把眼泪。
新人向神祇并父母献酒已毕,相对而揖。繁钦高呼“礼成。”乐府转奏筵宴乐,一时间殿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张平疾步入殿,向着曹操耳语一番。曹操停杯欲起。
繁钦忙趋前低奏:“主公,今日长公子大婚,公务还是先放一放好。”
曹操忙着整理袍袖:“杨孔渠从许都到了。”
繁钦吃了一惊:“可是作过长社令的杨沛?”
“正是此人。”说着话,曹操已经转过了屏风。
繁钦忙挡在前面揖礼:“主公不可!据臣所知,杨沛因与督军争斗,被罚髡刑五年。今日大吉之日,见之不祥。”
曹操哼了一声:“我从来不信谶妄之语。杨沛是我的强项令,这几日望之若渴。他星夜自许都来,焉有不见之理?”言毕,拂袖而去。
听政殿里灯火晦暗。
座下跪着一个蒙眼的光头布衣,郗虑正在灯下徘徊。
“人带来了?”曹操问。
“带来了。”郗虑低声窃笑,“一路蒙着眼睛,他还不知道身在何处,又要见谁呢!”
曹操负手围着杨沛转了一圈:“你是杨孔渠?”
“是。”杨沛声音高亢,丝毫听不出畏惧之意。
“好一个杨孔渠,你怕死吗?!”曹操声色俱厉。
杨沛抬头大笑:“人生于世间哪个不死?只恨死不得其所尔!”
曹操在杨沛面前盘膝而坐:“何谓死得其所?”
杨沛慨然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助明主成就千古之业,虽死而何憾?!”
曹操一把扯下蒙在杨沛眼上的布帛:“孔渠还认识我吗?!”
杨沛揉揉眼,忙匍匐在地:“罪臣杨沛见过司空。”
曹操大笑扶起:“初平末年,你我在新郑曾经邂逅,谁想今日竟在邺下重逢。”
杨沛施礼:“司空唤一罪人星夜到邺城,怕不是来叙旧的吧?”
郗虑呵斥道:“杨孔渠不得无礼!”
曹操摆手:“我的帐下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又挽着杨沛坐下,“孔渠猜的没错。邺下新得,那些新旧豪强不奉科禁,圈地敛财,我要你做一个响当当的强项邺令,一扫河北沉疴,不知孔渠可有胆量?”
杨沛慨然:“臣死尚不惧,有何不敢?”
“好!”曹操拍案直视,“若你为邺令,将以何治邺?”
杨沛一字一顿:“无他,惟有竭尽心力,奉宣科法八字。”
“我要的就是这样的冷面邑候!”曹操亲自捧盏,“你喝了这杯酒,自此之后凡邺城政事不必问我。”
杨沛并不接酒:“只怕会有豪强功勋在您驾前告情!”
曹操从桁上取下一柄宝剑:“我有宝剑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我留下自用,这把青釭就赐给你用。文武诸臣都识得此剑,必要之时,可以仗剑履法。”
杨沛接剑举至额头:“臣下原做明公之强项令!”
曹操大笑,对郗虑道:“鸿豫即刻拟文,表荐孔渠。”
“只是——”郗虑指指杨沛的光头,“髡刑尚在,是否待蓄发后再行表荐?这朝廷体面”
“鸿豫差了!”曹操打断郗虑,“何谓体面?海内无饥寒之患才是朝廷的真体面!数月之久,你等得,我可等不得。即刻表荐,不得迟疑!”
刁斗数响,已是三更。杨沛起身告辞,曹操携手而出。此时,满天星斗。曹操指着北斗星对杨沛道:“古人说北斗为帝车,斗柄东指,天下皆春,卿可为我之斗柄否?”
杨沛慨然再拜:“我当肝脑涂地,以报主公知遇之恩。
曹操牵起杨沛手掌,在他手心写下“曹洪”两字:“孔渠勿负我之重托!”
平明时下了一场春雨,重重宫闱都被笼罩在了细碎的雨雾中。清河的宝车一早就到了府西园囿。袁绍在时,这座园囿本叫西苑。攻占邺城后,曹操命重新凿池建楼,扩土开囿,称作铜爵园。细雨蒙蒙间,女孩信步缓行。只见院中兰渚莓莓,石濑汤汤,邑屋相望,幽林连亘。面对美景,清河却意兴阑珊。她满心都是昨夜那双蓄满了热情、怜爱还有倾慕的眼睛。女孩的心被点燃了,血脉整夜呼啸不息。她需要这场冰冷的春雨来浇灭心头之火。
雨竟然大了。
清河拽着裙摆一路跑进道旁草轩。刚依着阑干去拧精湿的裙裾,突然小径上传来一阵说话声。
听声音是两个男子。
一个道:“昨夜子建公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喝得酩酊大醉,还说了些不得体的醉话,惹得子桓公子挺不高兴。”
另一个笑道:“孔璋兄岂不是在装糊涂?”他清清嗓子,在雨中高歌: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歌声未绝,两人到了草轩。只见轩中站着一位丽人。经一番雨濯,清河粉黛尽去,蛾眉螓首,冰肌莹彻,就如新荷般亭亭立于轩中。显然,女孩听到了刚才两人的对话,她满面含嗔地瞪视来人。陈琳认得清河,连忙揖礼高唤“臣司空军谋祭酒陈琳见过公主”。丁仪却愣怔怔地站在原地。清河脸上的怒容逐渐收敛,转而变成了掩饰不住的温情——就是这双眼睛,让她整夜未眠。
陈琳用力拉扯丁仪袍袖,低唤“正礼!”
丁仪这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道:“臣臣,西曹掾丁仪见过公主。”看到他一脸怔忪,清河忍不住用掩袖而笑。正窘迫间,两名随侍宫女急匆匆寻到了草轩,口称“夫人唤您回去宗庙祭告”。
清河答应一声下了草轩。正好有风吹来,衣袂从丁仪脸上一扫而过。其香如兰,中人欲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