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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楼船议政
    天交寅时,满室摇红。

    甄宓被婢子搀坐妆台前,由一位头发花白的侍梳老婢为她束发,修眉,裁鬓,涂丹。一时妆成,铜镜里只见云鬓雾鬟,佳人如玉。一旁,曹丕竟然看得呆了。想想如斯美人,最终成了自己的妻子,难免心花怒放。甄宓从镜中瞥见夫君火热的眼神,脸上顿时一片绯红。曹丕上前亲自为她束腰。双臂环扣,温热的胸口紧贴着甄宓的脸庞。

    甄宓仰面凝视:“妾总觉得是在梦里。”

    “真是个痴儿。”曹丕紧抱一下。

    旁边的老婢和鲁援都忙低了头。

    甄宓红着脸推开曹丕:“时辰快到了。”

    鲁援嗫嚅道:“公子妃得更衣了。”

    婢子们侍候甄宓穿了蓝色上襦,下着黄色绢裙。这身衣服是曹丕精心挑选的。他知道父亲性尚节俭,不好华丽。不但自己,即便是卞夫人、环夫人等后宫也衣不锦绣,履不二采。宫里的帷帐屏风,坏则补纳,很少更换新的。尽管这身衣服不甚华丽,但幸得甄宓天生丽质,即便是布缯粗衣也难掩国色。

    掖庭寝殿只有卞夫人、环夫人和曹冲无言枯坐,其余几处席子都是空的。

    “这是怎么回事?!”卞夫人蹙眉不悦,“清河不见人影,子建昨晚喝得大醉,现在还未睡醒。你瞧瞧,他们都还不如仓舒懂事呢!一会儿夫君来了,少不得他们挨罚!”

    正说着话,浑身精湿的清河掂着裙角跑进了大殿。看到两位夫人都在,忙向后堂里躲。卞夫人呵斥一声:“站住,你去哪儿了?!”

    清河红着脸站住脚:“清晨看到下雨,便去了铜爵园散心。”

    卞夫人哼了一声,看到清河冻得瑟瑟发抖顿觉心疼。遂骂随侍婢子:“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伺候公主更衣?”

    清河笑嘻嘻地冲卞夫人一揖,随即进了后堂。

    卞夫人摇头叹息:“到底还是个孩子。”

    环夫人假笑一声:“虽如此说,但清河早已到了桃李之年,是该说合一门亲事了,不然总这么疯疯癫癫的怕会被人笑话。”

    卞夫人冷哼一声:“此事不劳妹妹挂心,王侯之家来攀亲的多了。”

    正说话间,曹植蹒跚进殿。只见他脸色苍白,发髻凌乱,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见过礼后,卞夫人又责他昨晚失态,说王侯之家总要有个官体,怎么能如此不拘礼法?

    曹植也不争辩,诺诺而坐。

    卞夫人摇头,对环夫人道:“说起来,我这几个孩子当中最让我省心的还是彰儿。这孩子虽然不擅文章,但性子纯直,最讲孝悌,待我恭顺得很。这次听说兄长大婚,也闹着要来。可许都总得有人看着,夫君就让他坐镇许都当郗虑的帮手呢。”

    环夫人听出了卞夫人话中炫耀之意,微微一笑:“彰儿不来最好。想来夫君怕他莽撞,失了礼法,惹百官笑话。”

    卞夫人心下恼怒,才想着还以颜色,殿外传来繁钦的唱赞声:“公子、公子妃进殿。”

    环佩声响,曹丕和甄宓携手而入。

    两位夫人笑吟吟地站起相迎。卞夫人忙命侍者:“快去叫司空来,就说新妇要行谒舅姑之礼呢!”

    换了衣服妆容的清河从屏风后转出,与甄宓互施恭礼。曹丕又牵着甄宓的手去见曹植。甄宓进门时,曹植已然魂不守魄,见到甄宓走近更觉手足无措。

    “见过公子。”甄宓施礼。一抬眼才发现眼前这位公子曾在漳河之畔见过,脸上不禁一红。

    曹植连忙还礼:“见过兄姊。”一揖到地。又想着自今日始,甄宓已是自己兄姊,礼法人伦,再不能有非分之想,不由得心下无限悲凉。

    曹操挎剑登堂,居中而坐。

    曹丕忙拉着甄宓口称“拜见父亲大人”,伏地叩头。

    曹操微笑,作势虚挽一下:“起来吧。”

    繁钦拖着长腔叫道:“新妇礼敬舅姑。”

    甄宓从婢子手中接了盛着枣栗和肉干的竹匾,膝行至曹操座前,把竹匾举至头顶。曹操拣了一块肉干放入口中。甄宓又膝行至卞夫人跟前。卞夫人拿了一枚枣子,笑道:“愿吾儿早生子嗣。”

    环夫人拿了一颗栗子,敷衍道:“愿吾儿多福。”

    谒礼已毕,曹丕和甄宓跽坐席上。

    曹操捻须下视,温言道:“丕儿新婚,日后表荐天子,公子妃定有册封。”

    甄宓舒袖伏地:“司空,妾不要册封。”

    满堂皆惊。

    曹操一愕,随即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妾只要司空一诺。”

    曹丕忙去扯妻子衣袖,甄宓仍旧伏地不理。

    曹操沉吟良久:“你说说看。”

    甄宓抬头,脸上挂着泪痕:“袁门刘夫人与妾曾有婆媳之义,祈司空善待袁氏内眷,勿使有所毁伤。”

    大殿安静得令人发慌。

    曹操突然大笑:“好,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公子妃!这事儿我应下了。袁氏遗孀日常供给衣食钱粮,永世不得屠戮。”

    “谢父亲。”甄宓此时才叫曹操一声“父亲”。

    曹操起身大笑:“此真吾儿妇也!寻常女子怎能入我宗亲之门?!”

    出城的仪仗浩浩荡荡。

    曹操靠在座枕上微闭双目,耳畔是伴侍虎贲弓刀与甲叶琐碎而清脆的碰撞声,还有车驾碾过新铺青砖路的辚辚细响。他很享受这种声响——车驾之外就是街衢辐辏的闹市,可当他的车队经过时,喧闹会瞬间消失。百姓觳觫拜伏于地,黄口小儿被父母拥进怀中,用手捂住口鼻,唯恐发出一丝声响惊了车驾。曹操的嘴角绽出一丝微笑,这种俯视万众的快感让他如饮醇醪。

    同车的还有清河与曹冲。

    曹冲虽然年幼,但显得极其持重。反而清河却像孩子一般不时掀开窗帘向外窥视:“父亲,这邺城的大道比许都和洛阳的还要宽敞些呢!”

    曹操睁开眼睛,瞧了女儿一眼:“你啊,今年有十九了吧?按说都该嫁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清河红了脸撒娇:“谁要嫁人?我要一辈子守着父亲!”

    曹操牵着清河的手笑道:“真是傻话,天下焉有不嫁之女?”

    车驾突然停了,前队一片喧哗。

    曹冲连忙掀开车帘,问怎么回事。前去探看的张平气喘吁吁地禀报:“禀司空、公子,前面门长讨要出城虎节,虎贲郎中和他吵起来了!”又道,“这新上任的邺令太不明事理,百姓进出城门要照身帖也就罢了,怎么连司空的仪仗都敢拦呢?”

    “来人!”曹操召唤虎贲,“阉竖安敢擅议朝政?!狠狠掌他的嘴!”

    听着车外张平的惨叫声,曹冲面露不忍之色:“父亲,还是饶了他吧。我来邺城后,张平待我甚恭。”

    曹操轻抚曹冲头顶:“吾儿仁厚,却不知道这些阉竖的厉害。桓灵之际,宦官擅权,以至有党锢之祸。为政者,是不能存妇人之慈的。吾儿可记下了?”

    曹冲点头:“仓舒谨记。”

    看到仪仗被阻,都护将军曹洪策马向前。只见虎贲郎中正与门长持剑对峙。

    “怎么回事?!”曹洪断喝。

    虎贲郎中躬身禀报:“回将军,门长要索看出城虎节。”

    “看虎节?!”曹洪兜住坐骑,瞪视着门长,“那小校,你可认得我?”

    门长执礼:“认得,是都护将军。”

    曹洪怒道:“既然认得要什么虎节?这是司空仪仗,快快放行!”

    门长道:“属官虽然认得将军,但还是不能放行。”

    “为何?”曹洪忍着火气。

    “邺令传下话来,纵是司空亲至也要见虎节才可放行!”

    曹丕才欲驱前说话,却听得耳侧贾诩咳嗽一声。他连忙勒住坐骑,混在一众文武当中静观其变。

    吃了门长顶撞,曹洪怒不可遏,咬牙道:“看来你眼中只有杨沛而无司空?”

    门长梗着脖子:“上令如此,不得不从。”

    曹洪扬手一鞭:“果然上行下效,跟你家官长一样不知法度!”

    校尉捂脸的工夫,曹洪命令虎贲驱散守军,把挡住城门的鹿角全部撤去。

    “站住!”杨沛撩着袍角从城头一路小跑而下。他挡在曹洪马前伸展双臂,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曹洪抽剑怒指杨沛:“你为犯官,司空不以你卑微,委以邺令之任,怎敢盘查警陛?!”

    杨沛正色道:“将军差了!我为邺令惟奉宣科法而已,眼里只有法度,没有官长!”

    “莫非你要造反不成?!”曹洪愤而举剑。

    “子廉!”曹操不知何时步行到了城门。曹洪连忙下马,连同群僚一起拜伏。

    “把虎节拿给邺令看。”曹操下令。

    曹洪一惊:“司空,若是给这贼秃看了虎节,日后谁的眼里还有法度二字?”

    “子廉差了。”曹操踱步至曹洪面前,“若不给杨沛看虎节才是乱了法度。昔日光武帝曾经出城狩猎,车驾夜还,门吏郅恽拒关不开,光武帝只能绕门而入。你要记住,邺城新定,不法之人和不法之事太多,非严苛峻法不能治也!这正是我起用杨沛的深意。”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曹洪,“我的话你明白了吗?”

    曹洪垂首:“末将明白了。”悻悻从腰间摘下虎节在门长面前一晃:“你看清楚了,此为出城虎节!”

    曹操挽起门长,亲手持布帛为他擦拭血痕:“将军忠于职守,严守法度,着赏锦帛十匹,擢升为城门校尉。”

    门长拜伏谢恩。

    曹操回首问杨沛:“邺令,我等可以出城了吗?”

    杨沛伏地抗声道:“不能出城。”

    曹操皱一下眉:“为何?”

    “曹子廉伤我门吏,应按律责罚。”杨沛大叫。曹洪手按剑柄,目眦欲裂。

    曹操沉郁着脸,思索良久后环顾四周:“法曹何在?”

    法曹掾高柔出列施礼:“臣在。”

    “官长无故鞭挞士卒该当何罪?”

    高柔瞧曹洪一眼,嗫嚅而止。

    曹操瞪他一眼:“文惠向来明于法理,不以官长喜怒而枉法。怎么,今日也惧怕子廉之势了?”

    高柔脸色一凛,忙道:“依军令,无故鞭挞士卒轻伤者罚月谷百斛。”

    曹操哼了一声:“以律行之。”

    高柔喏一声退身入列。“主公圣明!”杨沛扑地叩头。由于动作激烈,进贤冠磕得掉在地上,露出了锃亮的光头。群僚忍住笑,跟着拜伏山呼。车辚辚,马萧萧,车马仪仗鱼贯而出。一直等到烟尘散尽,杨沛和门长才起身掸土身。杨沛重新戴上进贤冠,忍不住幽幽自语:“真明主也。”

    车水马龙中,荀攸一脸迷茫。

    几天前,远在许都的荀攸接到曹操均旨,要他星夜奔赴邺城。到达邺城之后,立足未稳便又收到另一道均旨,说‘东吴进献楼船一座,司空要与百官赏游漳河’。他想了半天也不明白主公的用意,匆忙召他回邺难道仅仅是要赏玩楼船?看到郭嘉在前面,忙驱骑并辔。

    “奉孝,主公此行何意?”荀攸低声问。

    郭嘉捻须道:“主公均旨上不是说了吗,赏楼船,游漳河。”

    荀攸摇头:“文若欺我,此行定有深意。”

    “公达既知,何来问我?”郭嘉神秘一笑。

    漳河码头上停泊着一座高大楼船。张平尖着嗓子喊一声“止”,百官纷纷下马仰瞻,只见船高数丈,上有木楼四层,斗拱飞檐,宛如殿宇。甲板上桅杆耸立,缆索横斜,船帆欲张,衬着春日清丽的天幕越发显得高大威武。

    漳河东逝,水波激荡,楼船在微微摇晃。舟卒搭上踏板,曹操仗剑登舟,踱步至船首面向群僚:“诸公知道此船之利否?”

    百官噤声。荀攸出列施礼:“臣略知一二。”

    张平搬来交床,曹操面对百官而坐:“公达请讲。”

    荀攸道:“臣的祖父曾任广陵太守,臣幼时长于广陵,于江中常见这种楼船。此船阔有丈六,长十二丈,容舟卒二十六人,擢手五十人,又有战卒、弓手、吏仆,凡百人之多。船楼有女墙、战格、矛穴、弩窗,与城垒无异。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楼顶的霹雳车,此物可攻远处敌船。所发巨石,中之无不船裂如齑粉。”

    船头旌旗猎猎,满耳的风鸣之声,曹操眉头蹙成了一团。许久,才起头来:“公达,如果我此时攻打东吴可有胜算?”

    荀攸摇头:“长江天险,不可渡也。”

    曹操叹气道:“如今冀州初定,诸公衣锦食糜,养尊处优,怕是已经忘了荆州尚有刘表、刘备,东吴尚有孙权。江南丰沃,又有长江之险、舟师之利,我该如何图之?”

    群僚噤言,只有呼呼的风声。

    曹操阔步登楼,百官紧随身后。

    “主公,依臣之见,欲图南方,先靖北地。”荀攸扶着曹操走上楼顶。登高远眺,只见漳河滚滚,河鸥翔集,远处的田畴树木,城郭丘陵入目成景。曹操以手拍阑:“公达,说说你的先靖北方之策。”

    荀攸道:“主公,并州高干乃袁绍之婿,我料定此人必反。辽东尚有袁熙、袁尚勾结乌桓犯边,此两害不除则我首尾难顾,江东难图。我之愚见,先平高干,后征乌桓,待北地臣服,再图江东不迟。”

    曹操拢拢斗篷:“此事我岂能不知?只是南方舟师之利该如何破之?”

    荀攸笑道:“东吴有舟师,独我北地无之?”

    曹操苦笑摇头:“东吴江河纵横,黄口小儿也能御舟。可我北地阡陌纵横,田畴广袤,舟师何来?”

    荀攸笑道:“此事易尔。主公请看这漳河,波涛滚滚,倾泻千里。可在邺城之南,凿巨池以为江湖,引漳河之水而灌之。再招东吴工匠、老卒教习,如此数年之间我北地舟师可成!”

    曹操仰天大笑,以手抚荀攸之肩:“公达,这就是我招你来邺城的原因,我要向我的谋主讨主意!”

    战鼓一通,船帆大,楼船顺河而下。船体摇曳,群僚站立不住,纷纷嘻笑互搀。

    曹操大声道:“诸公无论文武,都要练习乘舟御水。不然将来讨东吴时谁人随我?难不成让我成孤家寡人,独自南征吗?”诸官诺诺而笑。

    张平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低声禀告:“司空,乐官准备好了。”

    曹操颔首道:“今有乐工师秩,乃春秋时乐圣师旷后裔。近日习得胡乐一曲,请诸公赏之。”张平拍拍手。一时钟磬齐鸣,竽笙并奏,数名胡姬随乐起舞。有长髯乐师手持横吹临水而立,呜咽一声,音声呜呜然从船头掠过,犹如万马突出,刀剑争鸣。转而如泣如诉,悲怆莫名,仿若潜蛟舞于幽壑。听者个个血脉奔涌,壮怀激烈。

    曹操伫立楼头,远眺前方。眼前锦绣江山,如图如画,铮鸣之声入耳,不由气冲牛斗,豪气满胸。九州万里,大丈夫何不持剑而取之?!

    一曲奏罢,胡姬退去。曹操转过身来:“诸公有知道这是什么曲子的吗?”

    群僚面面相觑,只有曹植站了出来:“父亲,此曲乃摩诃兜勒,是昔日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的胡乐。”

    曹操颔首:“我今日让师秩吹奏此曲,有谁知其中深意?”

    杨修出列躬身:“想是主公见众官辛苦,以胡曲娱众尔。”

    曹操摇头:“德祖文人见识,到底难窥我丈夫胸襟。”杨修红着脸讪讪入列。曹操环顾左右,目光最终落在了曹丕身上:“裨将军,说说你的看法。”

    曹丕不由去看身旁的贾诩。只见贾诩装作咳嗽,掩袖北向——众人原本东向列班,他借势向北而咳提示曹丕。

    “裨将军,说话。”曹操加重语气。

    曹丕回过神来:“以末将之见,司空是有北顾之忧。”

    曹操一愕,随即仰天大笑:“子桓颇知我心!”

    曹丕手心里冷汗直冒。至于“北顾之忧”究竟是什么,他也难测真实含义。幸好曹操没有再追问,而是手指众谋士:“诸公谁知我心中所想?”

    诸人无声,只有郭嘉捻须微笑。

    曹操道:“奉孝必知我心,你来说说。”

    郭嘉执礼:“主公让师秩奏以胡乐,心头所念者必是胡地。当下主公所虑胡地,唯有乌桓。可是辽东路远,道路坎坷,粮秣难继,此乃主公之忧也。”

    曹操抚掌大笑:“有公达、奉孝在我怎能不得天下?”又正色道,“方才公达献计除高干,荡乌桓,并州不远,不足为虑。但这乌桓却远在辽东,潜师塞外,谈何容易?这正是我心中所忧!”环顾左右,“谁有良方医我心头之忧?”

    郭嘉捋须:“此事臣尚需思忖。”

    曹操神色略显失望,目光在群僚当中缓缓掠过。只见崔琰双目微闭,袖手而立,仿若睡着了一般。

    “季珪,你在想什么?”曹操低唤。

    崔琰睁眼揖拜:“臣方才正在想运粮之策。”他手指漳河,“看到眼前的河水,臣心中顿生一策——陆路难行,何不走水路?自滹池河凿渠入泒水,再由沟河口凿渠入潞河,而后引入大海,千里之远可顿变通途。”

    曹操的目光骤然一亮:“季珪此计甚妙,渠成之后可叫它平虏渠。”遂招手唤杨修近前,“德祖拟令,着偏将军于禁凿玄武池建船督训水军,着董昭为将作大匠开凿平虏渠。”杨修刚才在人前被讥,有意挽回面子。听曹操让他拟文,遂从耳朵上摘下珥笔,又令两个舟卒展开白绢,嘴里念念有词信手而书,一盏茶的工夫诏令已就。

    曹操展绢读毕,哈哈大笑:“杨德祖盖世文采,我不及多矣。”

    杨修听得洋洋得意,一揖到地,招摇入列。

    楼船行进至邺城西北时缓缓靠岸。岸上新苑初成,满目珍树猗猗,奇卉萋萋,宛若仙境。

    董昭施礼道:“主公,铜爵园新近落成,内有园囿鱼池,兰渚石濑,颇可一观。主公何不移步一赏?”

    曹操扶膝起身:“好,听你说了几次这铜爵园林壑尤美,奈何为版牍所困,难以成行。今日小闲,正可与诸公一赏。”舟卒搭起甲板,群僚簇拥着曹操下了楼船。铜爵园内,桃李荫翳,苍梧如盖,溪流逆折,曹操忍不住慨叹了一番。说自己原本不想封侯觅相,少年时曾在谯东五十里筑精舍,原想着秋夏读书,冬春射猎,老于荒野,不为人知。奈何朝廷委命,让他为国家讨贼立功。自举义兵以来,征战终日,戎马倥偬,哪里有时间一赏园囿之美?正感叹间,柳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号子。虎贲前出,把曹操挡在了身后。曹操笑着摇手:“不过是修园的工役,我以仁政施以河北,哪里有人还想害我?”又手拉清河、曹冲迎上去,“你俩久居宫禁,须知人民之苦。走,一起看看去。”

    曹丕见父亲对曹冲如此亲昵,心内颇为不悦。一时颓丧,渐渐落在了百官后面。见贾诩正缓步徐行,忙凑上去唤了声“先生”。

    贾诩也不看他,低声道:“公子忍耐,须知雪后大寒才见老松。”

    曹丕躬身道:“子桓承教。”一抬头,贾诩快步混进了人群。

    柳林里,工役正纤拉人推地移动铁笼,笼中竟然是一头大象。听到象吼,清河花枝乱颤地躲在了父亲身后。人群中,正有一双眼睛满是热望地盯着清河。

    曹操环顾百官:“诸公有知道此物的吗?”

    荀攸禀道:“臣认得。此物曰象,生于南方丛莽之中。臣幼时在广陵曾见交趾象奴驯化此物,可以跪拜起舞,还能以长鼻卷小儿嬉戏。”

    “这也是孙权送来的?”曹操问董昭。

    董昭点头:“据说是从交州重金所购。”

    曹操仰面端详:“此物是孙仲谋所馈,我不能负他。”俯身薅起一把草递进铁笼。大象甩起鼻子卷草而食。清河又好奇又害怕,一手用袖子掩着脸,一手拿了野草饲象。见象鼻子一甩,又惊叫一声躲到了曹操身后。看到清河憨态,诸官无不大笑。

    旁边杨修道:“此物如此庞大,不知重有几何?”

    “德祖可有称象之法?”曹操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

    杨修道:“何不令工匠作巨秤以量之?”

    繁钦大笑:“如此说来,怕要寻参天之巨木做秤杆才行。”

    百官闻言无不大笑。杨修红了脸,冷哼一声拂袖入班。曹操忍住笑问道:“诸公谁有称重之法?”

    荀攸欲上前说话,却被郭嘉一把拉住。

    “公达。”郭嘉摇头低语,“天下之智岂能尽出一人?”又颌指贾诩。只见贾诩袖手站在人群当中,槁木一般。荀攸当即明白,也学着贾诩的样子把手拢在袖中。

    曹操见无人作答,故意摇头:“人道颍川之名士尽在我手,难道就想不出一个称象之法?”

    “父亲,孩儿倒有一个办法。”曹冲行礼道。

    “哦?”曹操俯身下视,“吾儿有何妙法?”

    曹冲回道:“此法极易。把象置于船上,在水痕处以刀刻记。而后再以碎石载船至刀刻处,然后分而称之,则可知大象之重。”

    曹冲话音甫落,诸臣一片称赞之声。

    曹操颇有得色,一手牵曹冲道:“吾儿天禀如此,曹家之幸!”

    荀攸心头一荡。弃舟观象,安知不是主公设计好的?若是自己刚才多嘴,怕会惹得主公不悦。想到此,不由得又向贾诩看了一眼,只见他仍旧面无表情地拢袖而立。现在想来,主公帐下惟此君城府深远,自己不如多矣。

    铁笼洞开,大象俯身而出。象奴见大象走得慢,随手一鞭,嘴里呜哩哇啦地催促。大象扬起长鼻朝天怒吼,震得人人掩耳埋首。尘土飞扬间,站在前面的曹操和清河、曹冲都被吓得以袖掩面。虎贲们也被吓得慌了神,竟无一人前出救驾。看到清河花容失色,丁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箭步挡在了大象前面。尘埃落处,象奴拉住了铁链。只见丁仪伸展双臂,浑身微颤,显然吓得要死。象奴见惊了曹操,连忙跪地祈饶。又狠扯一下铁索,大象竟然也跟着跪了下来。

    曹操收敛心神,望着丁仪若有所思。

    丁仪弃剑叩拜:“臣西曹掾丁仪叩见司空。”

    “你是黄门侍郎丁幼阳之子?”曹操惊问。

    “正是。”

    曹操一手挽起:“原来是故人之子。你父乃衣冠良士,又与我是同郡,昔日曾秉烛夜谈,共话天下大势。不想后来英年早逝,实为可叹。”又面对着群臣大声道,“曹纯何在?”

    曹纯出列揖拜。

    曹操冷笑:“你的虎贲怎么还不如一个书生?”

    曹纯股栗请罪。曹操冷着脸摆手让曹纯退下。又指着丁仪道:“你以后就在我帐前听令。”

    丁仪先惊后喜,随即拜伏:“谢司空。”

    清河流眄而视,正好遇到丁仪热辣辣的目光,脸上不觉浮起红晕。衬着一袭白衣,灼若芙蕖之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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