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深时,杨沛的役吏和曹洪的“租户”在邺城郊外干了一仗。当邺城少府带着役吏刚踏进田畴,谷地里突然冒出数十个身强力壮的“租户”。他们手持棍棒,把少府和役吏团团围住。显然这些人有备而来。少府才要呵斥,“租户”头领喊一声“拿贼”,棍棒雨点般袭向役吏。少府顺着田垄连滚带爬地蹿到道旁,爬上马奔向邺城报信。
闻说役吏遭打,杨沛勃然大怒,命令县尉点齐一百名县兵荷梃驰援。县丞吓得连忙挡在杨沛马前,说这些“租户”必是都护将军的人。曹洪有监督诸将之权,除了虎豹骑和虎贲军之外,城中士卒悉可节制。若是惹恼了曹洪,区区百名县兵无异以卵击石。杨沛却竭力嘶吼,说自己“只知有朝廷不知有曹洪老革”。县丞无奈,只好放手。杨沛遂带着百十名县兵风风火火直奔南郊。
县丞说的没错,这些“租户”全是青州兵装扮而成。
曹洪这几天很来气。杨沛似乎盯上了他,邺城少府带着一帮役吏前日来将军府讨要田地账簿,主簿推说“将军不在”,把役吏们堵在了门外。哪知杨沛并不甘心,转日又让少府带人去府上讨要。曹洪见杨沛执拗,怕把事情闹大后不好收场,只好向从兄曹仁请教。在“宗室八虎骑”当中,都亭侯曹仁是少有的文武并亮之人,又年长曹洪几岁,因此每遇难题曹洪总要向他讨主意。曹仁先是责备了曹洪一番,要他勿要贪鄙太过。曹洪辩驳说,“主公与我等俱姓曹,随他征战半生,多种几亩田又有何碍?”曹仁知道要让这位从弟把田产吐出来无异与虎谋皮,只好告诉他不要招惹杨沛,把田产假托给宗族子弟名下,好歹哄过杨沛便是。曹洪依计而行。没想到杨沛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将邺县累年的纳租账册翻了出来,又一一比对丈量,说是要把豪强兼并的田产全部充作公田。曹洪大怒,命从弟曹贵由青州兵当中挑选了几十个精壮汉子扮成“租户”,要他们好好教训一番杨沛的属官。
打散邺城役吏后,曹贵料定杨沛必来。他让青州兵在田边摆上酒食,自己盘膝而坐,边吃边等。打算见到杨沛后,好歹在他脑袋上凿几个大包。邺城方向烟尘滚滚。百姓们已经数年未见干戈,见到有一队兵卒持梃乘马而过,以为又起战事,纷纷关门闭户。看到杨沛带了这么多人,曹贵吃了一惊。自己手下的青州兵虽然能征惯战,但毕竟架不住对方人多。正茫然无措间,县兵纵马而至,青州兵顿时吓得狼奔豕突,四散而逃。
掌灯时分,曹洪听到了曹贵被拿问入狱的消息。他一把掀翻案几,竹简酒器散落一地。杨沛贼秃如此大胆,竟敢拘押宗室亲贵!按谯郡宗系论,曹贵与曹操门户不远,也应以兄弟相称。建安六年攻打汝南郡时,曹洪负甲探亲。临行时,婶娘把曹贵亲手交与曹洪,叮嘱他“务必照看仔细”。曹洪幼时深得叔父照拂,对曹贵自然青眼相加。到邺城后,他把田产粮肆一应事务都托付曹贵料理。仗着曹洪之势,曹贵霸占田地,收纳流民,私营盐铁。数年之间,曹洪名下家赀无算,门客不下千人。去年婶娘从谯郡捎来书信,央曹洪在曹操面前乞个官职给孩儿。曹洪回信答复,说“必尊婶娘之命而行”。可眼下曹贵却身陷囹圄,如何还能以戴罪之身充任官吏?
曹洪决定好好教训一番杨沛。他让亲信拿了虎符到城南青州兵营挑选了两百名健士,换好百姓衣服在城外等候。寅时城门一开,青州士卒一拥而入,直奔邺城县署。杨沛正在点卯,把门县兵惊慌来报,说是县署外来了一群百姓,叫嚷着要邺令放了曹贵。听到咚咚撞门声,一众县吏吓得面如土色。杨沛却神情自若,唤过主簿低低叮嘱几句,独自一人去了后院囚牢。
曹贵昂首头戴杻而立。见杨沛进来冷哼一声,以鼻孔示人。杨沛趋前一揖,呵斥役吏道:“临去前我是怎么说的?不过是做给别人看,怎么真的给曹公戴枷?快快打开!”
曹贵听杨沛唤他“曹公”,倨傲之气又增了几分:“邺令也识得我曹贵?”
杨沛把曹贵延请至宾位跽坐:“河北之人哪个不识曹公?”
曹贵大笑:“说起来,这话原也不差。我与司空原是宗族兄弟相称,天下人都唤他曹公,又唤都护将军为小曹公,那我自然就是小小曹公了。”
两人哈哈大笑。
曹贵突然正色:“邺令是听到墙外叫喊声才前倨后恭的吧?”
杨沛故作慌乱之态:“曹公说哪里话?我派人丈量曹将军田产无非是做与人看,不然我这邺令还如何行令?曹洪将军宗室勋贵,杨沛草芥微职,哪里敢触怒于将军?”
曹贵起身掸掸衣服:“既然如此,今日只当是误会。”
杨沛忙展臂拦住:“曹公慢行,贵府租户打了役吏,也得有个交代才行。”
曹贵皱眉:“你欲如何?”
杨沛咳嗽一声,主簿手捧白帛躬身而入。
“这是我替曹公拟好的供词,只说府上租户误认役吏为贼,两下里言语争拗,这才引出一场误会。”杨沛递过白帛。
曹贵哼一声,腆然道:“曹某自幼家贫,不曾读书。”
杨沛连忙告罪,又问:“曹公可会署押?”
“都护将军的田产生意都由我打点,这些年倒是会写自己的名字。”
杨沛命主簿奉上笔墨。曹贵负手斜视,似有不甘。杨沛曲腰打躬:“门外青州兵都快要砸烂署门了,曹公务必相救。”
曹贵这才接过毛笔,嘴里嘟囔着:“你这邺令要当得明白些,须知河北乃我曹家天下,邺令自然也是我曹家的邺令。”
杨沛和主簿连忙展帛,嘴里说着“那是自然”。曹贵歪歪扭扭地在供词下押了名,又将毛笔投掷于地。杨沛对着署名哈了哈,而后叠好白帛收进袖中。曹贵拱拱手,转身欲去。却被杨沛厉声唤住:“曹贵哪里去?”
曹贵回首,满脸惊愕:“你刚才唤我什么?”
杨沛已然跽坐案后,一脸正色:“曹贵,尔本为白身,却仗着曹洪的势力兼并田地,收容流民,私营盐铁,交通官员,其势之大,甚于王侯。若不明正典刑,朝廷的科律何存?!”
曹贵大笑:“你可有证据?”
杨沛将白帛拍在岸上:“证词在此。”
曹贵觉得天旋地转,戟指咆哮:“杨沛,你竟敢赚我!”
杨沛低声道:“你既然是宗室就要为曹公分忧。今日曹公所忧者,豪强也。你家都护将军屡有勋功,又是曹公近支,杀之不智。所以,选来选去只能委屈你了,今日必以你祭旗!”
“你敢杀我?!”曹贵瞠目欲裂。
杨沛捻须大笑:“司空赐我青釭宝剑,令我仗剑履法。汝乃白丁,以身试王侯之剑,已是莫大之福。”
曹贵转身欲跑,杨沛箭步向前,一剑穿心。
署外,门枢摇撼,眼看青州兵就要破门而入。
杨沛仗剑快步而出。剑刃如霜,犹自滴血不止。
“把署门打开。”杨沛下令。
阙门洞开,青州兵蜂拥而入。只见庭中交床上杨沛抱剑端坐。剑身隐隐有蟠螭盘旋,阳光一照,光彩熠熠。青州兵大多见过曹操,经常看到此剑悬于主帅腰间。青州兵顿时噤声屏气,驻足不前。
“你们见过此剑吗?”杨沛环视而问。无人敢答。
杨沛突然暴起:“此乃曹公所佩青釭,赐我以杀不臣不法之徒!曹贵已然伏法,汝等可愿一试此剑利否?”
青州兵顿时一哄而散。
天黑时,曹洪听到了曹贵被杀的消息。
他披甲出城,准备调令青州兵把邺城县署踏成齑粉。哪知城门守军早就换了虎豹骑把守,说“除非有司空手令,军民人等皆不能出城”。
曹洪带着怒气直奔司空府。
他要向曹操讨个说法,要大声责问族兄,杨沛何人,曹贵又是何人?若族兄坐视不管,则宗室之情必断,宗室八虎骑人心必散。族兄一统四海的霸业又要靠谁去完成?
秋风乍起,凉意森森。独自行走在嵯峨殿宇之间,曹洪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刚才的冲天怒气顿时消了大半。他自少壮时就跟随曹操,深知这位族兄用法峻急,有犯必戮。自己兼并田产,为害平民之事曹操必然早已知晓,以往所以不言明,大概还是觉得自己有救驾之功。若是今天摊开此事,真不知族兄会如何区处。
犹豫半晌,缓步到了听政殿前。曹洪故意大声喝道:“值守的,你去禀报司空,就说都护将军曹洪求见。”
张平甩着麂尾掸衣:“司空有交代,说今日谁也不见。”
曹洪气道:“连骨肉兄弟也不见吗?”
门侧持戟虎贲连忙上前:“将军切勿惊了司空。”
“好,我就在这儿等着,司空总有出来的时候。”曹洪气哼哼坐在了殿陛上。
月色清冷,流淌满地,殿内突然响起了琴声。清冽旷远,悠扬悲切,似乎有满腹幽怨愤懑。曹洪愤愤自语,低声自语“自己兄弟被人杀了,怎么还有心情弹琴?”琴声一顿,曹操慨然而歌——
天地间,人为贵。
立君牧民,为之轨则。
车辙马迹,经纬四极
“主公心境悲凉啊”。不知何时,郭嘉盘膝坐在了曹洪身旁。
“奉孝先生,我半生厮杀,不懂斯文,你告诉我司空这是在唱什么?”曹洪知道曹操操琴而歌,必然意有所指。
“那我来告诉将军。此诗是司空昔日讨伐董卓时所作,名曰度关山。”郭嘉捻须吟道,“‘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说的是,世上最贵重者为人,君主管理百姓,须以科律为重。‘劳民为君,役赋其力。舜漆食器,畔者十国’。其意为,如果驱使天下百姓辛劳奉君,重徭繁役榨取民力,则天下必反。司空诗中还说‘皋陶甫侯,何有失职’。倘若司法之官都有皋陶、甫侯之峻历,那么天下何愁不平?”
曹洪冷笑:“看来先生是司空派来做说客的。”
郭嘉掸衣站起,昂首望月:“差矣,我是来救子廉将军的。”
曹洪一惊:“怎么,司空还要杀我不成?昔日荥阳兵败,我舍命献马,救驾于危难,难道他不念旧恩?”
郭嘉大笑:“将军救驾之功比韩信兴汉之功如何?韩信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功若泰山,响若坻聩,世人都说他是元勋之首冠。后来,韩信积怨谋反,终被夷灭三族。今将军霸田囤积,私募宾客,收纳流民,若论典章怕也要和韩信同命了。”
曹洪虽然心惊,但仍旧嘴硬:“先生怕是忘了,我跟司空有宗族之亲。”
郭嘉又笑:“将军与司空之亲可比得武帝与公孙敬之亲?”
曹洪道:“在谯郡读书时曾听先生说,公孙敬与武帝是甥舅血亲。”
郭嘉点头:“公孙敬依宠而骄,不守法纪,居九卿高位却擅用北军军饷,后被武帝诛杀。”他目视曹洪低声道,“外甥尚且杀得,从弟有何杀不得?”
秋风瑟瑟,就连月光也被蒙上了一层霜色。曹洪觉得周身寒彻,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将军怨恨不得杨沛。”郭嘉趁机劝慰,“他依律斩杀曹贵,一来可泄民间之怨,二来可堵百官之口,三来可保宗室手足之全。此人虽称强项令,但心思缜密,深谋远虑,可谓良臣。”
曹洪仍心有不甘,愤然道:“难道司空就不怕宗室八虎骑心寒吗?!”
郭嘉冷笑:“怕是将军还不知晓,今日都亭侯曹仁、议郎曹纯亲自穿甲夜巡,遇有擅自出城,私自调兵者一律杀无赦。”曹洪顿觉腿软脚酸,险些委顿在地。
郭嘉一揖:“天色已晚,我劝将军还是不要打扰司空了。”言毕拂袖而去。
殿宇巍巍,曹洪呆呆地伫立在巨大的阴影当中。
天交辰时,丁仪手捧一轴插有鸟羽的竹简,一路疾跑而来。阙门拐角处,迎面一阵香风。丁仪不及收足摔了一跤,羽檄掉在地上连封泥都摔得裂了。才要发作,突然发现面前站着的是清河,忙捡起羽檄,躬身施礼:“公主恕罪,丁仪冒犯了。”见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清河不由掩袖而笑。临去时,犹自目光流转,颇有不舍。丁仪呆立,直到清河款款远去,方才回过神来。
恰好百官下殿。看到丁仪手捧羽檄,纷纷侧目伫立,猜测战报内容。“诸公勿走,高干叛乱!”丁仪高喊。
张平连忙“嘘”一声,手指殿内,示意噤声。
“中贵人,是河东战报。”丁仪气喘吁吁。
“再急的战报也得殿外候着。”张平甩一下麂尾慢条斯理地进了大殿。片刻之后,曹操召见。
“司空,高干反了!”丁仪奉上羽檄,“不但他反了。河内张晟、弘农张琰、河东卫固、范先也都跟着反了。”
曹操放下茶盏,瞥一眼递上来的羽檄,皱眉问道:“是谁开了封泥?”
丁仪连忙伏地:“是臣慌张将羽檄掉在地上”
曹操哼了一声:“为大臣者务必沉着持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怎么一封战报就把你吓成这样?。”
丁仪红了脸顿首诺诺。
曹操解封展简扫了两眼,命令张平唤进百官。蕤宾钟响,百官回朝。
“高干占了壶关口,目下有觊觎邺城之势。”曹操看一眼群臣,“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
曹丕方欲说话,只见对面贾诩咳嗽两声,微微摇头。忙垂下目光,拢袖噤言。
郭嘉出班禀奏:“高干此人才志弘邈,文武秀出,河北士人攀附者众多,司空不可小觑。可派李典、乐进两位将军率兵讨伐。曼成佯攻壶关口,文谦经上党迂回至关后,两下夹击,壶关口可破。”
曹操点头:“奉孝此计很好,只是我所忧者并非高干一人。河内张晟在崤山、渑池之间寇掠,与卫固等人互为犄角。我军一旦出兵,张晟、卫固必然与高干同声连气,如此我将奈何?”
郭嘉进言:“司空所虑极是。河东股肱之郡,充实之所,得之足以制天下,失之足以失天下。所以破高干易,守河东难,我的意思是务必要选一个得力之人充任太守。”
曹操的目光在诸臣中扫了一遍:“太守一职在此战中极为重要,似此谁堪河东大任?”
荀攸出列禀道:“臣听家叔文若先生说,京兆杜畿勇足以当难,智足以应变,可令他为河东太守。”
曹操捻须思忖:“杜畿——此人的名字好熟。”
杨修揖奏:“前日文若先生表荐此人为西平太守。日前闻报,已经由许都去西平赴任了!”
“快!”曹操站起身来,“派出驿使,马不停蹄,星火传檄,让他立刻赴河东上任。”略一思忖又道,“告诉他不必来邺城见我,印绶由专使递送。”
杨修沉吟一下,低声道:“许都那边”
曹操拍一下几案:“军情如火,哪里顾得了那些繁文缛节?先把印绶赐予杜畿,荐表日后再递不迟。还有,你让专使告诉杜畿,让他注意关中马腾。”
杨修脸红得发烫,低头“诺”了一声。
曹操负袖在屏风前徘徊数步:“我还有一忧,诸公谁知?”
荀攸想到前几日郭嘉的奉劝,于是闭目噤口,装作不知。郭嘉也有意守拙,所以跟着装聋作哑。曹操的目光逐一从诸臣脸上掠过。只见繁钦站在人后欲言又止,于是手指繁钦:“休伯,不要站在人群里私语,近前说。”
繁钦走到班前打躬:“臣大胆揣度,司空所虑尚有匈奴栾提呼厨泉部。自桓灵以来,匈奴人数次依附,又数次反叛。如今虽依附我朝多年,但其凶悍之性未改,若与高干媾和则并州必危,邺城必危。臣以为,当派一使臣出使美稷城,明告呼厨泉单于,若敢与高干勾连必犁庭扫闾,永绝后患。”
曹操点头:“休伯之言正是我心中所忧。诸公哪个愿为天使,持节朔漠?”
贾诩掩袖轻咳几声。曹丕心里明白,这是贾诩要他自领使者出使云中。目下,父亲待曹冲青眼相加,待曹植也颇为看重,若论聪颖、文采,自己不如两位弟弟,目下所仪仗者只有军功。若能出使匈奴,劝服呼厨泉,功劳簿上怕是又要添上浓重一笔。想至此,忙站出班列,躬身奏道:“禀告司空,臣愿意出使匈奴。”
曹操似乎有些意外。愣怔一下,目冉冉而动,似有所思。
“不可!”贾诩抗声奏禀,“倘若匈奴单于知道公子身份,扣为质子该待如何?”
曹丕暗赞贾诩老谋深算,既帮了自己,又把自己开脱得干净。遂道,“我若不说,单于又如何知道?”
“臣愿为副使跟随公子。”繁钦见缝插针。
曹操原本尚在犹豫,见繁钦主动请缨,遂点头应允:“我正要派人探看一下匈奴虚实。休伯文才机辩,口灿莲花,堪当副使。”又看了看曹丕,“子桓,此去任重,勿负我望。”
曹丕深深一揖:“我当效苏子卿,虽饮血食毡,不辱使命。”
散朝时已经是中午时分。
曹丕和贾诩有意放慢了脚步。见周遭无人注意,曹丕揖礼低语:“谢过先生。”
贾诩左右看了一眼:“公子,可知我为何阻你讨伐高干?”
“丕猜度不出。”
贾诩的声音又压低了一分:“并州不比南皮,高干不是袁谭。我料李典、乐进必然拿不下壶关口,如果公子统兵,也定然会铩羽而归。此役,非司空亲征不可。”
“那先生又如何让我出使匈奴?”曹丕问道。
“匈奴单于虽然凶悍,但畏惧司空天威,我料此去必有所成。”
曹丕一揖到地:“先生真乃吾之萧何也。”言毕,又觉的暴露了自己的志向,脸上顿时一红。
贾诩淡然一笑,混入百官当中。
寅时起身,甄宓紧紧抱着夫君。曹丕稍微一挣,女人就抱得紧了一分。
“夫人,我得起身了。”曹丕轻轻把甄宓的手拿起。
婢子点燃擎灯。灯火摇曳中,甄宓泪落如雨:“公子此去何时可归?”
曹丕笑着为甄宓拭泪:“美稷城虽远,但我料月余可返。”
甄宓神情落寞:“匈奴人只知利益,不知礼义,公子万万谨慎。”
曹丕一面着衣,一面慰藉:“夫人放心,我有虎豹骑百人随行,匈奴人安敢冒犯天使?”
南止车门外,车马仪仗早已备好。曹植、曹冲在寒风中等候着兄长。曹丕与甄宓携手而来。
“见过兄长、兄姊。”曹植、曹冲上前见礼。
甄宓举手加额还了一揖。曹丕连忙扶住两个幼弟:“劣兄远去朔漠,偏劳两位弟弟照拂父亲。”
曹冲道:“兄长远涉塞外,身负国家重托,弟安敢不劳心尽力?”
曹植也道:“此去山高路远,万里风霜,兄长小心。”
曹丕一揖,接过虎贲手中的缰绳。一旁,甄宓手挽曹丕衣袖,潸然落泪。曹植看了,心中难免生出几分酸楚来。落叶满地,使团仪仗踏着满地清霜渐渐远去。甄宓踮脚远眺,一直目送队伍消失在正阳门外,才神情落寞地向曹植、曹冲揖别。
曹植不敢直视甄宓,俯首念叨“兄姊珍重”。
甄宓走后,曹植心里空落落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曹冲说着河东战事。走到端门外时,找了个缘故匆匆回到寝宫。他从书简中拿出那枝已经干透的桃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桃花虽枯,但气息依旧如兰。想到兄姊对兄长的关切之态,心里莫名地悲凉,又觉得自己是如此卑劣,竟然敢对兄姊有不伦之念。他把桃花拢进袖子,独自踱到了铜爵园。秋风西来,淅沥萧飒,园中花木被风吹得一派败落。曹植扬手抛花,看着桃枝随溪流蜿蜒而没,不由叹息一声,心想,自己的妄念不就像这随水而逝的桃花枯枝吗?
越向北去,天气就越发肃杀。出了雁门关,黄云千里,风沙如刀。灰蒙蒙的天空高不盈尺,暗黄色的阴云伸手可触。一路风吹,征蓬乱滚,刮在脸上犹如刀刻一般痛。曹丕裹在厚重的棉袍里,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握缰绳的双手早已被冻得没有知觉。
胯下战马疲惫不堪,迎着北风踟蹰而行。
繁钦从身后策马赶来。他拢着双手,把缰绳穿在臂弯里。不时大幅度地扭动身体,控制缰绳。
“休伯果然聪明,这个办法极好。”曹丕学着繁钦的样子把双手拢在袖中。
“公子为何弃车乘马,偏要受这漠北风沙之苦?”繁钦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曹丕道:“早一日说服单于,咱们就多一份胜算。情势紧急,车舆太慢,还是马走得快些。”
“公子真心体国。”繁钦赞叹。
曹丕摇头叹口:“父亲对仓舒、子建颇为看重,也不知以后将置我于何地?”
“公子少忧。依臣观察,司空倒是在意公子多些。”繁钦劝慰,“仓舒公子虽天纵聪颖,可惜无庙算之策;子建公子虽风雅独绝,可惜无神武之威。只有公子武冠群子,有明主之资。当下宜早怀远略,谦虚恭俭,异日必被主公所立。”他唯恐曹丕听不到,又扯着嗓子喊道,“公子想想,司空岂会将万里江山托付与文士?”
曹丕听了,顿时觉得五脏六腑元气充盈,不由哈哈大笑:“休伯这一番话,胜于万觥美酒!此番出使匈奴,我定当让父亲刮目相看!”
万里风沙中,隐约可见一座庞大城池。
城外,黄沙肆虐,荒草劲走,数不清的马车、穹庐在荒草中时隐时现。
一匹战马自北而来。
“公子,前面就是美稷城了。”斥候飞报。
“整顿仪仗,准备进城!”曹丕解开斗篷,任由风吹入怀。他高擎节杖,顶端的牦牛尾在呼呼作响的风中漂浮不定。虎骑们振作精神,持戟整队。
通往美稷城的路上,行人渐多。到处是皮肤黝黑,身着胡服的匈奴人。他们骑马乘驼,身背弓箭,驱赶着成群的牛羊。看到茫茫黄沙中盔甲鲜明的虎豹骑,匈奴人好奇地立于道旁观望。孩子们坐在高大的马车上,把手指含在嘴里胆怯地看着这群衣饰华丽的“怪人”。远处烟尘滚滚,似乎有大队人马正在迫近。虎骑顿时人喊马嘶,把曹丕团团围在了中间。
一队匈奴骑兵狂飙般直奔使团。
“来的可是汉使?”烟尘未散,对面传来喊话声。
繁钦纵马向前:“正是汉使,来的是哪个?”
对面又喊:“匈奴左贤王来迎天使。”
曹丕挥手,虎骑退下。只见烟尘漫漫中走来一队骑兵,个个以墨黥面,辫发左衽,皮裘快靴。中间簇拥着一个头饰金铛附蝉,细目虬髯的贵族。看到曹丕持节,刘豹下马抚胸行礼:“匈奴南单于麾下左贤王刘豹见过天使。”曹丕来时曾询问匈奴中郎将,知道这位左贤王原是老单于于夫罗之子,现今单于呼厨泉之侄。此人崇尚汉家衣冠礼仪,自称是汉家天子外孙,因此以刘为姓。
“汉使太中大夫曹奎持节访见。”曹丕马上微微一揖。
刘豹眼神凛凛,颇有杀气:“天使,按照我匈奴人的规矩,请您去节黥面然后入城。”
繁钦纵马上前:“匈奴规矩?典出何处?”
刘豹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副使饱学之士,必知武帝时王乌为汉使,单于让其去节黥面,然后得入穹庐,才有了后来的汉匈和亲。”
曹丕大怒,用力勒住盘桓的战马:“汉节乃汉天子所授符节,岂可去之?身体发肤父母所授,岂可黥之?左贤王似乎忘了一件事。当年王乌去节黥面时,汉匈互为敌国。可建武二十四年,呼韩邪单于率部众归附天朝,从此匈奴分为南北两庭。南匈奴既已归附,自当是我天朝的臣子,岂有让天子去节黥面之说?”
刘豹略一愣怔,随后道:“虽说如此,但我匈奴毕竟自立王庭,只是名义称臣,岂可以下邦视之?如果天使不去节黥面,怕是难以见到单于。”
此时已经天黑,四周火把繁若星斗。匈奴万马涌动,百名虎骑被团团围在中间。曹丕看一眼手中的符节,想到自己身上是朝廷的名节,父亲的重托,顿时豪气塞胸。他鞭指刘豹说道:“既然左贤王如此说,那我们就在美稷城外等候单于。如果明日午时单于不至,我等既回,就说呼厨泉单于叛汉辱使。”
火光忽明忽暗,刘豹的眼睛烁烁放光。他似乎也在压抑着满腔怒气:“既然天使如此说,那就请今夜在城外旃房中歇息。若明日单于不止,请天使自便。”言毕,“驾”地一声,策马狂逸。身后万千胡骑排山倒海般随之呼啸。
夜深千帐灯。
曹丕在旃房外负手踱步。穹庐如盖,繁星满天,美稷城头传来声声胡笳。悠悠扬扬,如泣如诉。曹丕胸中愤懑,不由深叹一声。
“公子有何忧虑?”繁钦踱到了曹丕身后。
曹丕满面忧戚:“今日我对左贤王说的话全凭血气之勇。如果明日单于执意要我去节黥面该当如何?”
繁钦大笑:“公子少忧。今晚只管安睡,我料明日午时单于定然亲自来访。”
曹丕摇头:“休伯不见今日刘豹何等气盛?我看是呼厨泉有意追随高干。”
“我看未必。”繁钦拉曹丕在一架胡车上盘膝坐下,“南匈奴时附时叛,所为者,财帛尔。所惧者,雄主也。方今高干叛乱,单于对使团示强不过是想火中取栗,胁迫朝廷多与金银财帛。但单于岂不知高干势弱?又岂不知道我主雄才?倘若单于叛汉,灭高干之后我定然兵戈相向,他这个单于怕是只能鼠窜漠北了。所以我料定若胁迫之计不成,明日午时单于定然亲访。”
旃房不远处,隐约可见几个匈奴侍者站在黑暗中。繁钦凑近曹丕低语:“公子,这些侍者都是单于的耳目,咱们的一举一动今夜都会传入美稷城。若我等忧心忡忡,怕会被单于窥破心事。”
曹丕紧缩的眉头骤然一松:“刘豹不是留下了十多个胡姬吗?此夜不可虚度!”遂又高喊,“来人!架火,上酒!”
篝火冲天而起。胡笳呜咽,胡姬曼舞,虎骑纵酒狂欢。美稷城头,刘豹看得一清二楚。夜风撩动貂尾,旗帜呼呼作响,汉使的狂欢之声让他颇为不安。看来,这位叫曹奎的太中大夫并未把单于会面与否放在心上。也许,他们只是在找一个理由,找一个讨伐南庭的理由。他长吁一声,返身下了城楼。
翌日,曹丕一直睡到中午方醒。懒洋洋地穿了衣服,命令鲁援打点行装准备返程。乘马欲行时,身后突然万骑杂沓,马蹄声震动草原。有人高喊:“天使勿去,单于来访。”
曹丕和繁钦相视一笑。
尘埃落处,胡骑簇拥着一个身着锦裘,头戴金铛的王者。曹丕勒住马,不动声色。
“天使为何如此小气?”刘豹催马向前,“昨日不过是戏言。”
曹丕正色道:“国家大事,岂可戏言?”
呼厨泉单于下马大笑:“此事都怪左贤王莽撞,我今早已经责备了他一通,请天使勿怪。”他亲自为曹丕挽缰,“天使请下马到行辕详叙。”
草海茫茫,胡骑万马躁动。持刀武士排列两行,一直绵延至行辕大门。
呼厨泉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曹丕昂首持节前行,繁钦紧跟身后。锵然一声,匈奴武士突然两刀相交,列成刀阵。曹丕停下了脚步。身后,虎骑们拔刀出鞘。
曹丕举手,示意虎骑勿动。
呼厨泉哈哈大笑:“天使这是害怕刀剑吗?”
曹丕冷哼一声:“单于有所不知,我自十岁始就长于军中,刀剑弓马都见惯了。”他上前弹一下匈奴武士的刀刃,微微摇头。“此刀杀牛宰羊尚可,上阵却杀不得敌寇——拿环首刀来!”有近侍忙双手递上。
曹丕操刀直劈匈奴武士的直刀。“锵”地一声,直刀断为两截。他抛刀在地,大笑向前。环首刀厚脊单刃,制造时要经历三十炼。其钢坚韧,冲刺砍杀锋锐无比,匈奴与汉军对阵时吃了不少环首刀的亏。看到汉使砍断直刀,匈奴武士顿时为之气馁。曹丕高擎汉节,武士纷纷撤刀。呼厨泉沉郁着脸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
步入行辕,呼厨泉居中而坐。他神情倨傲地望曹丕一眼:“天使可知我匈奴之法?轻慢单于者,杀之。”
曹丕大笑。
呼厨泉冷眼问道:“天使笑什么?”
曹丕镇静自若:“我笑单于不会如此不智。”
呼厨泉拔刀置于案上“何谓不智?我们匈奴人是引弓之国,逐水草而居,汉人的那些礼法约束不了我们。杀与不杀全在我一念之间!”
“单于可曾读史?”曹丕在宾位正襟危坐,“昔日南越杀汉使者,被屠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殷鉴未远,单于岂能再蹈覆辙?”
呼厨泉冷笑:“今日之汉廷豪强割据,四分五裂,哪里还有气力远征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