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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风刀霜剑
    座下繁钦仰天大笑。呼厨泉皱眉瞪视:“你是何人?为何发笑?”

    “副使繁钦。”繁钦略一拱手,肃然而坐,“我笑单于不识时务。请问单于,以南庭之兵力比袁术如何?”

    呼厨泉不假思索:“袁公路称雄淮南,兵马强盛,我不如他。”

    繁钦大声道:“建安二年,蕲阳一战,曹公杀得袁公路弃军而走,此事单于不会不知道吧?”接着又问,“再请问单于,以单于之威望比袁绍如何?”

    呼厨泉越发气馁,低声道:“袁本初海内盟主,名重天下,我草原之众哪里比得上他?”

    繁钦起身,气昂昂地当庭踱步:“建安四年,袁绍以精兵十万进犯许都。那时,曹公兵不满万,伤者十之二三。乌巢一战,曹公以弱胜强,乘胜席卷,遂有河北之地。此事单于也不会不知道吧?”

    见呼厨泉阴沉着脸不说话,繁钦接着侃侃而谈:“我料高干定然已派使者谒见单于。高干此人有雄志而无雄才,我主不日即将亲征并州,兵锋到日高干定然束手就擒。单于若触曹公之怒,战端一启,大漠之北必将横尸万里,血流成河。到那时单于悔之晚矣!”

    见呼厨泉皱眉不语,曹丕冷笑道:“单于怕是忘了万氏尸逐鞮和句龙吾斯叛汉的旧事了。”

    一想到先祖叛汉被征的往事,呼厨泉惊出一身冷汗。

    曹丕站起身:“单于如果想攀附高干,我等立刻返回邺城就是。”

    “慢着!”呼厨泉站起身来,“我何曾说过要攀附高干?只是——”

    曹丕摆手:“单于的心事司空已然料定。你怕的是平定并州之后,朝廷会驱逐并州草原民众。司空要我带给单于一句话——他说,汉匈一家,万民熙熙,融为一体,不亦乐乎?而且司空已经表奏天子,说单于屯边大漠,以抗北廷,其功至大。天子降诏,赐单于冠带衣裳、安车羽盖、华藻驾驷,以彰尔功。”说毕,递上曹操的书信。

    呼厨泉急忙展帛览读。见信中曹操语气温和,嘉许甚重,不禁面露喜色。他转头命令刘豹:“左贤王即刻回书司空,就说我南庭不忘汉恩,追念先祖旧约,欲修和睦,以辅身安国。”又沉下脸道:“你去把高干的使者拉出去砍了!以明我匈奴南庭敦睦朝廷之志!”

    入夜时分,行辕外篝火丛丛,呼厨泉帐内设宴款待汉使。帐帘高悬,凉风从草原深处奔袭而来,吹得帐幔乱舞。曹丕心头乡愁泛起,一圈圈地荡起涟漪。他忍不住摸一下肘间香囊,想着甄宓远在数千里外,此时定当对着孤灯思念远行之人。

    呼厨泉殷勤劝酒,见曹丕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忙问:“天使为何郁郁不欢?”

    曹丕回过神来:“不过是离家日久,思念故土尔。”

    呼厨泉捻须道:“看来唯有乡音可解天使之愁。左贤王的夫人乃是汉女,精通汉地雅乐,可吹奏一曲为天使佐酒。”

    灯影恍惚,珠帘漫卷。隐约有胡服女子焚香洗手,端坐琴前,身侧是一个手持胡笳的女伶。呜咽一声,胡笳响起,犹如草原夜风,幽怨长吹。琴声伴之而起,凄切哀婉,犹如女子哀啼絮语。曹丕本就精通音律,听到琴声凄切,忍不住闭目拍膝以和其声。突然,胡笳从谴惓的琴声中挣搏而出,荡起一派杀伐之气,犹如千军万马席地而来,铁蹄践地,尘埃荡起,千骑突出,刀剑齐鸣。曹丕顿觉血脉呼啸,犹如山崩地裂,就连头发似乎都要冲冠而出。他的手忍不住握紧了腰间佩剑。转而又是一声呜咽,琴声再起,似哭似笑,似喜似悲,让人心寒血冷,顿生去国怀乡之怨。胡笳声碎,瑶琴悲切,夜风扑地,珠帘缭乱,一时恍然如幻。正仓皇间,琴声戛然而止,犹如裂帛,四周顿时陷入寂静。

    曹丕觉得脸上生寒,随手一抹,竟然眼流满面。

    珠帘后,女子低声哽咽。

    “好了,好了!”刘豹颇不耐烦,“天使在此,又来哭哭啼啼。”

    曹丕回神,觉得这曲子妙如天上之音。想着父亲雅好管弦,若把此曲带回邺城,定然能讨他老人家一笑。于是起身抱拳:“左贤王,不知此曲何名?”

    刘豹道:“这是我夫人所作,叫什么胡笳十八拍。”

    曹丕道:“此曲音色铿锵婉丽,刚柔兼济,实乃妙曲。大司空雅好音律,如能把此曲写成宫商字谱,教习乐府,定然能成庙堂大音。”

    “此事极易,我让夫人写谱之后交于天使就是。”刘豹满口应承。这一夜,羯鼓声声,胡笛嘶哑,却入不得曹丕之心,他耳际回荡的仍然是那首悲婉的胡笳十八拍。

    翌日上路,刘豹带兵送汉使百余里方回。临别时,奉上一个锦囊,说是“夫人写就的曲谱”。曹丕匆匆揖别上了马车,忙不迭地拆开锦囊,对着曲谱以指敲膝,低声哼唱。繁钦看到锦囊上绣着一行高飞的鸿雁,遂变色道:“公子,这锦囊中还有书信。”

    曹丕一愣:“你怎么知道?”

    繁钦手指着鸿雁:“昨晚女伶和琴而唱,其词曰: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公子可知鸿雁为何物?游子也,哀鸣也,信使也!那位左贤王夫人就是哀鸣的游子,我等就是送信的信使。”他用力捏了几下,突然停住,“里面果然还有内容。”随手一撕,露出一方白绢。

    曹丕连忙展绢:“妾蔡琰奏于曹公驾前”曹丕惊顾繁钦:“蔡琰——莫非是高阳乡侯蔡邕之女蔡昭姬?”

    繁钦接绢诵读:“妾蔡邕之女,童龀时曾见公于陈留家中。兴平间,天下丧乱,妾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而来已十二年矣。妾感念故土,哀叹不已。陈留悠悠三千里,何时复有交会之期?今见天使北来,妾藏信囊中,望公念故交之意,云山万重莫弃汉家血胤”再抬头时,繁钦发现曹丕脸上满是泪水。

    黎明时分,丁仪被小黄门唤醒,说“司空有事急召”。他顾不上洗漱,一面疾走,一面整理衣冠。匆匆进了听政殿,只见清河正在伺候父亲穿衣。曹操伸展双臂,清河把罩袍套上,又踮起脚整理交领。曹操双目微闭,脸上难得的平静。

    “见过司空。”丁仪行礼。

    清河眼波流转,目光相遇的刹那两人都红了脸。清河腼然禀告:“父亲,我回掖庭去了。”

    “你也听听政事。”曹操对着铜镜整理远游冠,清河只得跽坐一旁。

    “正礼,你听说河东战事了吗?”曹操问道。

    “臣听说了。”丁仪小心翼翼地回答,“听说高干固守天险壶关口,李典、乐进在城下盘桓两月不见寸功。倒是司隶校尉钟繇和新上任的河东太守杜畿颇有建树——钟繇击败了叛将郭援,杜畿稳住了卫固和范先”

    “那目下应该怎么办呢?”曹操打断丁仪的话头。

    “哦”丁仪嗫嚅着去看清河,女孩指指悬在桁上的倚天剑。

    丁仪会意:“臣以为此战非主公亲统大军不可。”

    曹操回首:“跟我这些天也算是学到了些东西。你传令下去,整顿三军,今夜初更我亲率大军出兵河东。”

    丁仪大吃一惊:“主公,半天时间短了些。单是调度粮秣辎重怕也需要十多天才行。”

    曹操瞟他一眼:“这些我岂有不知?只是怕我迟上一日,河东、关中诸郡就要乱上一分。还有南边的刘表、刘备,也正虎视北方呢。粮秣之事交于崔琰筹集,大军先发,辎重后至。”

    丁仪只好应了声“诺”。曹操接着说道:“令曹仁为主将,郭嘉为军师”顿一下又道,“还是让荀攸跟我去吧,奉孝近来一直呕逆恶寒,目下正是天寒地冻,我怕他受不起这一路的风刀霜剑。”

    丁仪迟疑一下:“不知两位夫人是否随军?”

    曹操摆手:“她们就不要去了。河东路险,还要经过羊肠坂,带着也是累赘。”稍稍沉吟又问,“子桓到哪儿了?”

    丁仪奏道:“斥候来报,公子明晚就能到邯郸。”

    曹操叹口气:“我是等不到他回来了。你让信使星火送信,令子桓路上不要耽搁,速回邺城。我留奉孝、文和助他处置河北、许都诸事。”

    丁仪诺诺而退。清河看到他颀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晨光里,脸上不觉滚烫。

    “清河,你出什么神?”曹操瞥见了女儿的异样。

    清河连忙为父亲斟茶遮掩羞态:“我在想,父亲为何如此喜欢这个书蠹。”

    曹操微笑:“此子文采政见颇为不凡,日后定能成就勋贵。”

    清河眼神迷离地“哦”了一声,茶水不觉溢出盏外。

    丁仪拟了诏令交于黄门侍郎,自己偷偷跑到掖庭来见曹植。看到丁仪进门,曹植一把拉住要他评价新赋诗作。丁仪用力甩手:“都什么时候了,公子还在舞文弄墨!”

    曹植惊问:“正礼这话何意?”

    丁仪顿足道:“斥候来报,子桓公子在漠北说服单于归附,立下了大功。司空对他颇为满意。这次亲征,要留子桓监守邺城,处置河北、许都诸事呢!”

    曹植一听慌了神,手中的竹简掉在了地上。

    丁仪俯身捡起:“我的公子,万万不可因诗废政!若外无摧锋接刃之功,内无升堂庙胜之效,将来怎能承接这天下霸业?”

    曹植懊恼道:“我岂不懂这个道理?只是这行军布阵的事体我又不擅!”

    丁仪劝慰:“只要公子有心,何愁不取功业?”凑过去对曹植窃窃私语了一番。

    午后,朔风顿起,窗牖被吹得哐啷作响。殿外,突然传来曹植的哭喊声,一声声“父亲”叫得凄厉异常。曹操正与清河对弈,听到喧闹吃惊地抬头。只见曹植疾步闯殿,一进门就匍匐在座前叩头不止。

    “子建怎么了?”曹操惊问。

    曹植膝行到曹操座下:“父亲,听说您要亲征河东?”曹操点头。

    “父亲不可。”曹植抱腿仰面哽咽,“去岁寒冬您亲征袁谭,回到邺城后病了数月。目下天寒地冻,河东山高路险,我为人子,怎忍父亲再冒严寒矢石?父亲自在邺城运筹,儿愿横槊陷阵,扫平河东。”

    曹操本来就喜爱曹植,可平素见他跟一群文士厮混,心下又担心他轻佻不端,日后不足以君天下。今日曹植突然自请戎机,又对自己如此关切,心里顿时觉得宽慰不少。他抚着曹植的头顶笑道:“吾儿说的痴话。军令一下,不知道河东会有多少人头落地。吾儿虽然有心,但自小长在王侯之家,哪里能统御师旅?还是留在邺城辅助你兄长吧。”

    曹植含泪摇头:“父亲远涉疆场,儿在邺城寝食难安。若您执意亲征,就请带我同去,路途上我也好侍候父亲。”

    曹操眼角温热一片。

    庙堂与疆场,哪个不是肃杀绝情之地?经年累月地劳心耗神,曹操的心早就被尔虞我诈冻成了冰坨。但今日曹植的牵挂却如温煦春风令他的心瞬间冰消雪释。他手抚曹植之背温言道:“也好,你就充任我的背剑官跟侍左右。”想一下又道,“索性把仓舒也带上,让他见识一下疆场兵锋。”

    曹植扑地大拜:“谢父亲,我这就去收拾行装。”

    曹操挥挥手,曹植忙起身回了寝宫。

    旁边清河看得眼热,拉住曹操的手撒娇道:“父亲,我也要去河东。”

    曹操轻轻甩手:“不要胡闹,哪有女儿家去打仗的?”说着话,起身欲去。清河一把牵住袍袖,嗔道:“子建去得,偏我去不得?您不是经常说起兴平二年的旧事吗?当时,吕布率军万人攻打乘氏,而城中只有守军千人,是您让城中妇人站在城头吓退吕布。每次说起这段旧事,您总会说,乘氏壮女不输男儿。乡间妇人都可以做壮女,偏我这堂堂公主就做不得?”

    曹操笑道:“此为孤例。自古而今,哪有女子从军的?”

    “父亲又错了。”清河撒娇摇袖,“《商君书》上曾说,守城之道,盛力也,壮男为一军,壮女为一军。《墨子》中说,守法,五十步,丈夫十人,丁女二十人。女子为军,自古有之,何谓孤例?”

    曹操忍不住哈哈大笑:“真吾女也,就允你这次。”

    清河趁机撒娇:“父亲这是答应了?”

    曹操点头,神情凝重起来:“去闻闻疆场上的血腥吧,好知道天下民生多艰。”

    辒辌车颠簸了一夜,终于西出武安道。

    清河依在父亲肩头半梦半醒,曹冲偎着靠枕轻轻打鼾。曹植却没有丝毫睡意,他牢记丁仪的嘱咐——此去河东,一路上要悉心照拂父亲,万万不可偷懒。窗外车声辚辚,马鸣萧萧。寒风自山峦深处卷地而来,砂石扑打着车舆,不时会发出阵阵刺耳的噼啪声。本来曹操正在据案读书,车轮剧烈一颠,擎灯顿时灭了。曹植才要取燧石点火,窗外一阵喧闹,有虎骑在大呼小叫。

    “外面怎么了?”曹操向窗外探问。

    “禀司空,冻毙了一名青州兵。”许褚禀告。

    “停车!”曹操喝令。

    北风长啸,犹如鬼哭,士卒的火把呼呼作响。曹操裹紧棉袍下了辒辌车,三个儿女紧紧相随。

    “那名冻毙的士卒呢?”曹操问。

    “回司空,已经抛在道旁了。”许褚道。

    “可曾让医工看过?”

    许褚嗫嚅半晌:“不曾。天寒地冻,倒毙者太多,若是都要医工看的话,怕要耽搁不少行程。”

    曹操瞪视许褚一眼:“若是你家儿女,也把他扔在道旁?”

    许褚肃立,不敢说话。

    “让医工快瞧瞧去,看那士卒可还有救?”曹操喝令。

    风刀霜剑,刮得清河摇摇晃晃,几乎要被风横腰卷上九霄,脸上也觉得刀剌般刺痛。火光时明时晦,她突然看到人群中有一双温暖的眼睛。是丁仪。女孩不由得脸上绯红,裹一下棉帔,把风帽挡住了半边脸。

    医工一路小跑回来禀报:“禀司空,士卒尚有鼻息。”

    曹操命令许褚:“让人把他抬到车上去。”

    许褚犹豫不前:“主公,他不过是个弓马手”

    曹操语气决绝:“抬上去!”

    张平低声奏道:“司空,车里还有公主和两位公子呢。”

    “清河仍然参乘,子建和仓舒坐武械车。”曹操拂袖登车。

    “可武械车车舆狭窄,又没有炭盆”张平嗫嚅。

    “他二人是来打仗的,又不是冶游!”车内传来曹操的厉声呵斥。

    见青州士卒手脚僵硬,清河迟迟不敢上车。“清河,上车!”曹操声音威严召唤。清河只好掂着裙裾,怯生生地踩着车凳上了辒辌。

    曹操为士卒覆上棉被,又移动炭盆好让他取暖。窗外,传令兵的快马疾驶而过,火把瞬间照亮车舆。清河看到父亲正双目微闭,似有所思。

    “父亲。”清河轻唤,把滑落的棉裘披在曹操身上。

    “你怎么还不睡觉?”曹操轻问。

    “父亲忧思,孩儿哪里睡得着?”清河偎在曹操膝下,“父亲,兵戈一动,天下不知道要死多少好男儿。孩儿想着还不如早些回谯郡乡下,一家人朝夕团圆,安享天伦岂不更好?”

    “糊涂!”曹操猛拍几案,“天下人不知我心,就连你也不知道吗?”炭盆中的火苗忽地窜起,映照着曹操愤怒的脸庞。“天下人私心相评,都说我有不逊之志。可就是没人想过,我若不动干戈,汉室天下不知分裂几何,称王称帝者不知几人!《司马法》云,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清河,这些话你可懂得?”

    清河虽然心下蒙昧不清,但见父亲语重心长,还是含泪点了点头。

    曹操叹道:“也许,多少年后世人才能懂得我心。”他疲倦地依在靠枕上,握拳击额。清河想用汗巾蘸水敷头,曹操摆手:“你不必管我,照应一下小校。”

    清河答应一声,怯生生地去探士卒的鼻息:“父亲,他活过来了!”

    风如刀剑,车马徐行。辒辌车突然剧烈一颠,随即戛然而止。系在车辕上的铃铛一阵脆响,张平连忙摆放车凳,搀曹操下了辒辌。天色渐亮,灰蒙蒙的苍穹飘着坚硬而琐碎的雪粒。远处,太行茫茫,绵荡无垠。凄凄道荒草中,断了横轴的辒辌车歪歪扭扭地横亘在道路中间。

    主将曹仁从队伍前方纵马而至,一路吆喝着“怎么停下了?”见到曹操,忙下马行礼。

    “就地歇息。”曹操命令,“半个时辰后上路,今夜务必翻过羊肠坂。”

    “将士们已经一夜急行军,羊肠坂八百盘”曹仁面露难色。

    “什么八百盘九百盘的?必须今夜翻越羊肠坂。”曹操不容置疑。

    传令兵沿着队伍一路纵马狂奔:“就地歇息,半个时辰后上路。”将士们蹲踞在地,掏出粟饼狼吐虎咽。几个火头军卸下大锅准备为曹操做饭。曹操摆手:“又不是在宫里,哪有工夫造饭?拿粟饼来。”他薅下几把枯草铺垫在石头上,向站在风中的清河招手,“清河过来坐下。”清河怕弄脏裙裾,更怕违抗父命,一时进退失据,手足无措。一旁,丁仪忙从马鞍上取下羊毡铺好,躬身行礼:“公主请坐。”

    曹操揶揄清河:“不让你来,却偏要来。现在知道行军之苦了吧?”

    清河犟嘴道:“我又没叫苦!”她从张平递过的托盘中拿起一枚粟饼,狠狠咬上一口。坚硬的粟饼险些硌碎门牙,看到清河皱眉,曹操哈哈大笑。好容易止住笑,又环顾左右:“子建和仓舒呢?”

    “回父亲,我们在这儿呢。”曹植和曹冲从士卒堆中站起来。霜重雪浓,两人头发眉毛都染成了白色。曹操手指山间蜿蜒的羊肠小道:“此道名曰羊肠坂,是京洛咽喉。所经之处,峰峦叠嶂,沟谷纵横,昔日帝尧曾经此道南出太行,圣人曾经此道游说赵国。今日咱们效仿古人,重践此道如何?”

    曹植和曹冲“诺”了一声。

    这时医工奏禀,说昨晚冻僵的弓马手已经苏醒,现被抬到行帐歇息。曹操拉着清河移步帐中。昨夜灯暗,不见真颜,此刻才看清他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模样青涩,连嘴唇上的髭须都是淡淡一抹。见到曹操和清河,少年连忙挣扎坐起。

    “躺下吧。”曹操过去掖掖被角,“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回司空,我叫孟充。老家青州人,不过生在许都。”少年眼神闪烁,充满着敬畏。

    “这么说,你父亲是青州兵,母亲是屯田内眷?”曹操问。

    少年点头:“正是。”

    曹操抚着少年冻出裂疮的手,叹息道:“青州士卒自初平三年追随我以来,蹈锋饮血,攻城拔寨,殉国者不知几许?如今父子相续,我负青州士卒太多了!”他招手唤曹仁近前,让他留下医工,为受伤士卒就地养伤,待伤愈之后再赴河东。

    少年泪光闪烁,又欲坐起。曹操按住少年肩膀:“欲要报国,不在一时。你是我青州士卒的种子,我焉能揠其苗,而绝其种?”帐下青州将士闻言,无不感激动容。

    “司空,该启程了。”曹仁禀道。曹操点点头。立时号角声起,前军涌上茫茫太行山。

    丁仪禀告:“山道难行,是不是准备两乘步舆?司空和公主”

    曹操摆手:“我和清河坦途乘马,坎路徒步,不许设步舆。”又叮嘱道,“仓舒年幼不能骑马,就让他和公达先生同乘一车。”

    “那子建公子?”丁仪试问。

    “骑马。军旅之中,无贵介公子,只有抗戟猛士。”曹操不耐烦地说。

    北风搅雪,就连马的鬃毛都被染成了白色。万千黑色旗帜中,曹操绛红色的斗篷尤为显眼,像一团火焰在雪色苍茫中跳跃。清河紧随父亲身后。她虽然练习过骑马,但在如此坎坷的山道上行走还是第一次。霜浓雪重,马蹄趔趄,清河发出了一声尖叫。旁边突然伸出一只大手——是丁仪。惶恐之间,醉人的温热从指尖传来。清河下意识地一甩,竟然没有挣脱。丁仪愈加用力,另一只手稳稳控住了马缰:“公主坐稳。”清河不再挣扎,任由丁仪握紧自己的手。风愈烈,雪愈大,她心里却热烘烘的,像是燃着一团火。

    太行高耸,上出重霄,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伸手可触。曹操勒马驻足,傲立悬崖。脚下,无边无际的行军队伍在蜿蜒的山道上时隐时现。从马前走过的士卒身披霜雪,人马皆白,曹操不由感事伤时,胸怀激愤。

    “父亲。”曹植策马走近。

    看到曹植簪缨、胡须都变成了白色,执缰之手也在微微发抖,曹操不由心疼:“子建可知我为何让你骑马?”

    “自然是要孩儿苦心志,劳筋骨,好让我知道军旅之辛劳。”

    曹操挥鞭指着山下攀援而上的士卒:“你看这芸芸众生,犹如蝼蚁一般。兵戈相逢,不知谁做刀下之鬼!”他神情凝重,慨而叹之,“我也是人之父母,安能不痛?”爪黄飞电盘旋不止,雪泥飞溅。曹操昂然高吟: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

    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

    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曹植听得壮怀激烈。风雪迷蒙中,只见父亲恍若一尊雕像,屹立万仞之巅,俯视人间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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