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关口背依大山,巍巍耸峙,面对连亘无垠的曹军军营犹如大张的虎口。李典、乐进已经与高干对峙三月有余,壶关口仍旧坚若磐石。关隘之下地势低洼,加上天寒雪厚,冲车、巢车无法使用,士卒们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冲锋都难以完成。围城日久,粮秣军需难以为继,李典、乐进早已束手无策,只能等着主公到来再作区处。
斥候一大早来报,说亲征大军昼夜行军,黎明时分已出太行峡谷。李典和乐进忙点兵迎接。大雪纷纭,远远看到峡谷口大纛飘扬,万马攒动,口鼻喷出的白气盘盘如盖。李典和乐进跳下马来,踩着没膝的积雪连滚带爬地迎上去。“司空,末将无能!”
李典、乐进叩头如捣蒜。
“曼成、文谦,你俩治得好军!”曹操站在大纛旗下勒马不动,“耗时三月有余,花费钱粮无算,损伤将士千余,而壶关口却未伤毫毛。若不是钟繇击退高干部将郭援,杜畿牵制高干党羽卫固、范先,怕是你们要全军覆没了!”
李典不敢抬头,只是不住叩头:“曼成是主将,杀伐决断全在我一人,与文谦无干,请主公治我之罪。”
乐进也跟着请罪:“我虽为裨将却未尽劝进之责,其罪在我!”
“够了!”曹操冷笑,“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俩不就是要博一个袍泽之情的名声吗?”鞭指二人,“你们俩先记下过,待破城之后再论处。”李典、乐进道声“诺”,从雪地里爬了起来。
“背剑官何在?!”曹操大喊。
曹植恍了一下神,突然意识到父亲是在喊他,忙应了一声“在”催马上前。
“再有敢临阵懈怠者,以我倚天剑斩之!”曹操大喝。
“诺!”曹植擎剑在手,策马高举。
“曼成、文谦,你俩带我去壶关城前,看看这城到底是不是铜墙铁壁!”曹操下令。
李典、乐进道声“遵命”,争着去牵爪黄飞电的缰绳。曹操用马鞭拨开两人的手:“快去带路,谁要你们这样的蠢马夫?”李典、乐进知道主公怒气已消,兴高采烈地“欸”了一声上马带路。
身后荀攸忍不住笑了一下。曹植一眼瞥见,知道此笑必有深意。忙策马上前,低声问“先生为何发笑?”
“公子不知,这就是司空用人之妙。”荀攸点拨道,“壶关口久攻不下,不全是将帅布阵之过。此关险要,加上天气严寒,委实易守难攻。司空心下明了,却故意诿过于李、乐二将,意在激发他们及麾下将士用命。”
曹植轻拍额头:“明白了,多谢先生指教。”
大军绕过营寨,迎面是一片茫茫雪原。视线尽头,峰峦环绕下雄关耸峙。一直走到距离关隘一箭之地时,曹操才勒住战马。只见壶关口城坚墙厚,高干又让人在城墙上浇水结冰,简直就像是一座雪凝玉彻的冰城。关前雪深没膝,士卒走上几步就会摔倒,哪里还能冲锋?
曹操眼神不济,又催马上前几步。
李典连忙劝阻:“司空小心,城上有神箭手。”
话音未落,一声刺耳的尖啸过后,曹操像是挨了重重一击,差点摔下战马。箭矢嵌在黑光铠叶片之内,幸好未伤及皮肉。曹操用力拔出箭矢,只见铜镞上刻着“并州高元才”四个小字。曹操抛箭大怒:“高干匹夫,想杀我以成千秋之名。唯恐别人不知,还要在箭上刻下姓名!”他兜住战马,厉声高喝,“明日全军攻城。城破之后,壶关口内无论良贱,全部坑杀!”
“司空,末将有话说。”曹仁拨马近前,“兵法云,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今司空公诏令一出,城中士卒百姓必然拼死抵抗。我军屯兵坚城之下,攻必死之城,恐非良策。”
曹操目视荀攸:“公达以为如何?”
荀攸点头:“子孝言之有理。目下雪大城固,我军不宜强攻,只能智取。”
“如何智取?”曹操怒气渐止。
荀攸道:“可每日派兵攻城,不求必破,造势可也。务必要让城中人既有畏惧之心,又怀求生之望。如此,城中士卒百姓必生开城求降之心。”
曹操面带忧戚:“此计虽妙,但时间不能拖得太久。曼成、文谦两人已经耗费了三个月钱粮,不能再拖了。”
荀攸神态悠然:“大军只管依计攻城,臣自有破城之策。”
翌日卯时,中军帐前的聚将鼓准时响起。
一盏茶工夫,武将谋士齐聚帐中。值日军正大声点卯。喊道“丁正礼”时无人答腔。军正又喊一声,仍旧无人应声。曹操素来重视军纪,见丁仪不到不由大怒,厉声问张平“丁仪去哪了?!”
张平颤声禀报:“丁曹掾一大早就揣着粟米出营了,说是要说是要捕雀儿。”此言一出,全帐哗然。还有人在吃吃窃笑。
“捕雀儿?”曹操一把将暖炉拨到地上,帐中顿时寂然。“丁仪竟然把我这军营当成了田猎蒐狩之所!?来人,快去将他找来!”
两名虎贲去后,曹操阴沉着脸询问曹仁今日如何攻城。
曹仁禀道:“雪大路滑,行动缓慢,以士卒攻城必有损伤。不如以霹雳车远攻,即便城池一时难破,但足可震撼高干军心。”正说话间,虎贲押着丁仪进帐。
丁仪神态仓皇,两手却拢着一只黄雀。
“正礼,你手里是什么东西?”曹操暗压怒火。
“是一只黄雀。”丁仪道。帐内一片哄笑。
曹操瞠目而视:“大战当前,你却跑出军营去捕雀儿!可知军中有七禁令五十四斩吗?”转头大声喝问,“军正官,丁正礼之行所犯何罪?”
军正奏道:“禀主公,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曹操低喝一声“背剑官何在”。曹植此时心慌意乱,一心想着如何为丁仪解围,曹操连问三声竟然未应。张平忙扽一下他的衣角,曹植这才回过神来,应声出列。
“推出去,拿我倚天剑祭旗!”曹操把几案拍得山响,以至于耳杯都跳了起来。
丁仪毕竟是书生,吓得委顿在地,但双手仍旧拢着黄雀。曹植也被吓得面如土色,忙跪在地上求情:“父亲,丁仪本是司空府曹掾,故不知军法”
曹操摆手打断曹植:“我眼中没有内官、外官之分。丁仪慢军,动摇士卒战心。如果不斩,如何服众?”座下,虎贲老鹰捉小鸡般拎起丁仪。他两手仍旧拢着,似乎是怕黄雀振翅飞去。诸将无不皱眉,心想此人真是个书痴,怎么至死都不丢手中的黄雀儿?虎贲拖拽着丁仪的衣领步出帐外。此时天色尚暗,悬在高杆上的串灯在飞雪中闪烁着暗昧的红光。丁仪的双腿在雪地上拖拽出两道深痕。他神情怔忪,躯体僵硬,但两手仍旧紧紧拢在胸前。
曹操闭上了眼睛。他从内心欣赏丁仪的才华,甚至还想把他培养成崔琰那样的理政干才。可今天丁仪的表现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对于这样的出格行为如果不严正军法,日后将以何治军,以何服众?一通鼓响——这是军正准备明正典刑的信号。
喊杀声突然卷地而来。
“报——高干偷袭!”斥候携裹着一股寒风跑进大帐。曹仁掣剑大喝:“诸将出帐应战,虎贲护卫行辕!”
曹营一片混乱,杂沓呼喝之声震耳欲聋。大帐内只剩下了曹操、荀攸和曹植。想到丁仪已然做了刀下之鬼,曹植双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他想坐下来嚎啕大哭一场。
“军营里哪有不死人的?”曹操瞟曹植一眼,“妇人之仁是做不得将帅的。”
曹植没有回答。此刻,他对曹操既怕又恨。难道父亲真像世人所说,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奸雄”?
清河不顾虎贲拦阻闯进大帐。
曹操的心骤然一震。此刻,他最喜爱的乖女儿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女孩眼神里闪烁着愤怒与仇恨,甚至双手也捏成了拳头,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清河,中军帐岂是你乱闯的?回你的帐子去!”对着荀攸、曹植,曹操自然要拿出父亲的威严。
清河仓皇环顾,突然抽出曹植背后的倚天剑。剑刃如雪,就横亘在清河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父亲,请放了丁仪!”字字犹如刀砍斧凿般真切。
“清河,你疯了不成?”曹操惶恐起身。他没有想到,为了丁仪,清河竟然不顾三公之女的仪容声誉。
“父亲,丁仪出营捕雀儿是为了孩儿。”清河哭喊,“来壶关口的路上我冻裂了手,丁仪向医工打听药方,医工说以活雀儿的脑髓涂于手上可治冻伤”清河泣不成声。
曹操心头大震。清河手上用力,血滴顺着剑刃流下。
曹植忙一把抱住姐姐,顺势夺下倚天。
“值日官!”曹操显示出从来没有的慌乱,“丁仪现在何处?”他喘着粗气。如果丁仪已经被斩,他想象不出会有什么样的可怕后果。
虎贲在帐门外抱拳禀告:“方才敌军袭扰,军正已将丁仪暂押囚帐。”
曹操、清河还有曹植都长舒了一口气。
“先把丁仪暂且关押,等我号令处置。”曹操疲惫地靠向凭几。虎贲退下后,他狠瞪清河一眼,挥手示意婢子扶她下去。
“父亲,你一定不要杀丁仪。他若死了,女儿也就跟着去了。”清河回头叮嘱。
曹操脸色煞白。一旁,荀攸跽坐如常,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公达,比起理政治军,我看家事更让人伤神啊。”曹操扶头撑案。
“司空想让丁仪生呢还是死呢?”荀攸问得慢条斯理。
曹操叹道:“欲其死,则清河不允,欲其生,则军纪不允。如之奈何?”
荀攸大笑:“我有一计可得两全。”
“公达快说。”曹操索性起身与荀攸相对跽坐。
荀攸道:“您的义子何宴有一玄方,以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配方制药,谓之曰五石散。此药能令人癫狂迷惑。司空可秘令医工配就五石散,投入值守虎贲釜内,一旦药发,虎贲便会疯癫狂暴,一如丁仪之状。”
曹操恍然:“如此,诸将都会认为是膳夫误投五石散所致,丁仪自然也就没了慢军之罪。”
荀攸点头:“只是要苦了膳夫。”
曹操默然片刻,道:“我自会厚待其妻子。”
曹植听得毛骨悚然,头发几乎要倒竖起来。时常人前悲天悯人的父亲竟然把人命当作草芥一般。
帐外喊杀声渐止。浑身鲜血的曹仁抱着兜鍪快步进帐:“司空,杀退高干了。”
曹操复又回到屏风前危坐:“这个高干还是有些武略的,不过,我可不是李典、乐进。子孝,辰时开始以霹雳车攻城。千人一队,昼夜不歇,必令城内军民闻霹雳之声而胆寒!”曹仁应诺而去。
曹操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曹植:“子建,刚才公达先生所说之计听清楚了吗?你要依计而行。”
看到曹植木然不动,曹操早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冷哼一声道:“须知慈者不可掌兵,你不要以俗礼揣度丈夫!一个膳夫换来一个治国之才,孰重孰轻?”曹植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重重点头。
辰时,曹军营寨推出十多辆霹雳车。推车的士卒个个重甲,就连拉车的马匹也穿了马铠。沉重的车轮碾压积雪,发出剧烈而绵密的咯吱声。进入弓箭射程后,城头箭镞如雨。曹军盾阵犹如龟壳,箭矢落在盾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金属撞击声。曹操在射程之外乘马远眺,看到城上箭雨稍歇,亲自擂鼓助战。咚咚的战鼓声震撼雪原。盾阵瞬间分开,露出了霹雳车庞大的身躯。士卒们喊着号子,同时拉动长杆一端的皮索,石块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砸向敌城。城头烟尘顿起,隐约还能听到守城士卒的惨叫声。曹植捧剑立于父亲身后,他看到施暴后的快意在父亲眼神中不加掩饰地闪现。愧怍和悲悯令他心神不宁。就在刚才,他向医工交代了投放五石散的计划。医工强作镇静,但惊讶和恐惧还是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他想,医工一定也会把自己当成嗜血无情的恶魔。
“子建!”曹操回过头来,“这就是疆场。青史留名,用的不是墨,而是血。”
曹植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你啊!”曹操冷笑,“天下霸业何曾用妇人之仁成就?”
天交巳时,曹操下令鸣金。大队人马回营,只剩下躲在盾牌之后看守霹雳车的甲士。
午饭时,帐外突然一阵喧哗。曹操正在用膳,头也不抬地问“发生了何事”。张平从帐外跑进回禀,说“几个虎贲得了失心疯。看情状,倒有几分像昨日的丁曹掾。”
“哦?”曹操似乎很意外,放下竹梜唤了一声“背剑官”。
曹植应了声“在”,却声音暗哑,毫无底气。
“此事蹊跷,你务必要查清楚。”曹操眼神闪烁,似乎藏了很多话。
曹植与父亲对视一下,行尸走肉般出了大帐。
身后跟来了许攸:“公子留步。”曹植连忙唤着“先生”躬身行礼。
“公子必有所思。”许攸神情淡然地捻着胡须,“其实你心中所想我全都知道。”又凑前一步,“公子不闻春秋旧事吗?宋襄公修行仁义,欲为盟主,而终为仁义所害。泓水一战,兵败身死,此谓妇人之仁,非丈夫之仁也。司空若不如此,何以救清河、正礼?何以保全国士?又何以严军纪、明国法?”轻拍曹植肩膀,“公子可要想好了。”言毕,踏雪而去。
曹植站在原地怔了半晌,突然抽出倚天剑大踏步向膳房而去。
膳夫偷服五石散并误投釜中的事很快传遍军营。丁仪被放,膳夫以乱军之罪被杀。他的头颅高悬辕门,朔风吹动竹笼不住旋转,哀鸣。头颅双眼圆睁,眼神里似乎还有光。这件事很快就被将领士卒遗忘。乱世杀戮寻常事,谁会记得一个膳夫?他们的注意力在对面那座高大的城池上。霹雳车夜以继日地发石攻击,壶关城的城楼已经塌了半边,正前方的女墙也破损严重。眼看着北风渐停,大雪渐止,攻下壶关城已经只是时日问题。
丁仪重新回到了中军帐。
曹操一如往日在据案看书。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只是用手指敲了敲耳杯。丁仪连忙捧盂倒水。
“司空。”丁仪轻声唤道。
曹操微抬眼皮:“正礼可知罪?”
丁仪连忙跪下:“臣知罪。”
曹操释卷叹息:“为了救你我妄杀一人。”
丁仪顿首不止:“正礼心下全明白,日后定结草衔环,以报主公恩德。”
“你以什么报答?文章吗?”
丁仪惶恐道:“以臣性命相报。”
曹操瞟一眼丁仪:“你要明白,我现在缺的是像荀彧、郭嘉那样的智谋之士,崔琰、董昭那样的理政之才,满宠、杨沛那样的严法之吏。我帐下文士多了,杨修、陈琳、徐干、刘桢,哪里缺你一个?”丁仪伏地觳觫,不知曹操所言何意。
“你听好了,我救你一是怜惜你的文采,二是为了清河。”曹操把声音压到了最低。
丁仪既惊且喜。“为了清河”,这句话里分明暗藏着另一种含义。
“建安八年我曾下过一道〈论吏士行能令〉,你还记得吗?”曹操突然问。
丁仪回道:“臣记得。”
“背一下我听听。”
丁仪略一思忖,随即诵道:“议者或以军吏虽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国之选。所谓‘可以适道,未可与权’者也”
“好了。”曹操摆手,“‘故明君不官无功之臣,不赏不战之士。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这才是这道令的要害之处。”
丁仪聪慧绝顶,他突然明白了曹操所指:“臣明白。”连声音都在颤抖。
“下去吧。”曹操习惯性地向后一靠,神情倦怠。丁仪刚要出帐,身后又传来曹操低沉的声音:“你代我去探望一下清河。”
清河的帐子距离中军不远,丁仪趁着暮色踟躇靠近。
帐前虎贲毫不客气地挡住去路,问他“可有手令。”丁仪含糊摇头。虎贲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
听到声响,清河推开窗牖:“帐外是谁?”
丁仪连忙隔窗行礼:“丁仪见过公主。”
“你身上的伤好了吗?”清河眼波闪烁。
丁仪道:“不过是拖拽时伤了肩膀,劳公主惦念了。”
“你过来,我瞧瞧。”清河温言。
大雪初霁,北风稍歇,空气里洋溢着少有的暖意。清河隔窗伸出纤手来,轻轻按压丁仪肩膀。丁仪忍不住“哦”了一声。“疼得厉害?”清河忙问,眼神里满是关切。
丁仪笑笑摇头:“我还没有问公主的手呢。”
“听说你为治我的冻疮还捕了一只黄雀?”清河含羞轻问。
“公主不说我倒忘了,那黄雀还在帐子里养着呢。”
清河嗔怪:“都要杀你了,还拢着黄雀,真是个书痴!”又道,“我才舍不得杀那雀儿呢,你把它送来,我装在笼子里养着,好让它与我做伴。”
军营外忽然号角争鸣,万马奔腾之声犹如江河倒灌。守帐虎贲连忙吹响鹿哨——这是军营示警的信号。数十名士卒迅疾将大帐围住,丁仪被虎贲推离。
“丁仪,别忘了把雀儿给我。”清河踮着脚晃动手臂。
丁仪嘴里应着,且退且回头。
高干突围外逃让曹操十分恼火。曹军十面埋伏,高干犹如瓮中之鳖,怎么就能从千军万马当中逃跑呢?这几个月的心血岂非白费?盛怒之下,他命令军中鞭笞高干突围方向的将领,所属士卒一天不得吃饭。听到帐外一片惨叫之声,曹操犹自怒气难平,龙骧虎步地徘徊不止。座下诸将无不变色,唯恐曹操将火撒在自己身上。
只有荀攸在镇静品茗。
曹操在荀攸面前停下,挖苦道:“军中扰攘,只有公达好生自在!”
荀攸慢悠悠地放下耳杯:“即将破城,臣怎能不自在?”
曹操冷笑:“壶关口仍旧森严壁垒,哪来的破城?”
荀攸捻须大笑:“主公,我料壶关口可得,高干也必然殒命!目下,城中只留夏昭、邓升守城。高干一去,守军必无斗志,军心一涣,则破城易矣。夏、邓二将籍籍无名,岂可抵我虎狼之师?”
曹操坐下思索,眉头稍解:“虽然如此,高干已经外逃,何来殒命之说?”
荀攸道:“高干虽然能逃出壶关口的十面埋伏,可逃不出天下的十面埋伏。请问主公,高干能去何处?”
“不外是南匈奴和荆州刘表。”
“呼厨泉单于已经斩杀高干之使,匈奴断不会留他。所以,他只能南下投荆州刘表。”
曹操幡然而悟:“公达见识深远。高干南下,必经上洛,我只消号令天下,凡杀高干者封王赐爵,应者必众。我不费一兵一卒可除此强敌!”
荀攸一揖到地:“正是。”
曹操忙命丁仪拟令,又派信使持羽檄遍传左近南下必经州郡。
子时散帐,曹植和丁仪有意落在人后。见四周阒寂,丁仪一把拉住曹植躲进树后:“眼见城破,公子若再无建树,怕是此行白来了。”
“这当如何?”曹植忙问。
丁仪徘徊拍额:“事情紧急,此时恐怕只能去问荀公达了。”
曹植叹息:“公达先生不愿干涉内廷之事,问他如何肯说?”
丁仪道:“事已至此,何妨一试?”曹植只得整理衣冠去了荀攸军帐。帐子里黑着灯,显然荀攸已经睡下。曹植站在帐外低唤了几声“先生。”帐内不见灯亮,只传来阵阵呼噜声。曹植数次想敲门,却又不敢造次,只能急得搓手打转。忽而一阵梦话呢喃,曹植忙凑近窗牖细听。隐约听到荀攸在说“王琰,不可走了高干”。曹植不明就里,又静气敛神仔细辩音,荀攸翻来覆去还是这句没有来由的梦话。
曹植叹气拂袖,悻悻而回。
丁仪枯正在树下静候,见到曹植连忙站起:“未曾见到先生?”
曹植神态沮丧:“公达先生早就睡下了。我叫了数声,他老人家也没回应。”
丁仪苦笑:“公达先生油滑得很,不愿介入立嗣之争。可惜啊且先回帐睡上一觉,说不定神人相助,会梦授妙计呢。”
“且等等!你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曹植挽住丁仪衣袖,“公达先生反复说着一句梦话,什么王琰,不可走了高干。”
丁仪一拍大腿:“哎呀,此乃公达先生有意相助!公子可知王琰是谁?”
曹植摇头。
丁仪喜不自胜:“王琰原为茂同郡护羌校尉,为官颇有政声,后被司空表荐为上洛都尉。公达先生是在提醒公子,高干南逃必经上洛。只消说服王琰截杀高干,大功可成!”
曹植抚掌大笑:“好一个公达先生,既要助我,又要自保。明日一早我就主动请缨,赴上洛说服王琰。”
丁仪笑道:“公子只知谢公达,却不知谢我。”
“你只管说要我如何谢你?”
丁仪垂首赧然:“公主清河”
曹植捂嘴窃笑:“好一个丁正礼,原来是在打我姊姊主意。”
丁仪面红耳赤:“今日观司空所言,倒像是颇有几分中意于我。”
曹植好容易止住笑:“以卿才貌,倒配得上我家姊姊。不过我父向来不官无功之臣,怕是择婿也是如此。”
丁仪点头:“此事司空已经点拨于我。”
曹植大喜:“若你能如愿,咱们以后就是郎舅。”
丁仪戏效君臣之礼:“公子异日腾达,勿忘今日之言。他日公子为君,我当为相。”
曹植“嘘”了一声:“军中耳目众多,正礼不可浪言。”又道,“我独自去上洛怕王琰欺我年少,丁廙不也在随军吗?就让他跟我同去吧。”
卯时中,曹营突然鼓声大作。壶关口守军揉着惺忪睡眼向城下张望。只见雪泥横飞,草屑飞旋,一彪马队旋风般冲出营寨。
“曹军攻城!”守军吹响鹿哨。
曹操被诸将簇拥着直冲到箭程之内。曹仁一声呼喝,虎骑将士立刻组成盾阵,继续朝关下行进。
城上守军乱作一团。
“乱什么!”主将夏昭抽出宝剑,“曹贼自投罗网,正好一箭射杀!”
“不可!”副将邓升连忙拦住弓箭手,“高将军弃城而去,目下军无战心,城破只在旦夕之间。若曹公有失,城破之后我等俱要被军马踏成齑粉!”此言一出,守军大哗。夏昭大怒,持剑直奔邓升。手下诸将连忙隔在中间相劝,城头一时纷乱不堪。
此刻,曹操已经马到城下。
盾甲撤去,曹操一袭红袍映着积雪分外耀眼。城上城下寂静无声,只有爪黄飞电打着响鼻在雪泥中盘桓。曹操勒住战马,举鞭指向城头:“我乃曹操,诸军识我否?”
“放箭!放箭!”夏昭急得跳脚。弓箭手却个个躲在箭垛之后畏缩迟疑。
“诸军听清。”曹操向着城头喊道,“三日之内若开城纳降,为将者擢升一级,为卒者赏钱十缗。若三日后还不献城,城破之日,城中良贱俱以叛贼待之!”又冷笑一声,“我还有一言,尔等思之。若我中一箭,只怕尔等要身负十箭!”
夏昭见无人响应号令,急切之下掣出弓箭向曹操瞄准。一旁邓升忙将他推开。箭矢摇摇晃晃地射到空中,又飘飘摇摇地落下城头。壶关口城头上顿时又乱成一团。
曹操哈哈大笑,勒马回营。
走到营门时,见远处山野积雪皑皑,曹操突然勒住马缰环顾诸将:“连着数月在行辕闷坐,弓马都生疏了。今日无事,咱们去北山来场冬狩如何?”曹操又道,“〈周礼〉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仓舒久在深宫,怎么能不知射御之术呢?正礼,你回营把仓舒和清河叫上。”
丁仪心中一凛。曹操话语中的“国子”两字像一把尖刀直插肺腑。难道,主公心意已定?
北山脚下,雪覆林莽。虎豹骑排列成队,篦子一样穿林狂啸而过。惊起的山兔、野鹿仓皇逃窜。曹操纵马引弓,一头野鹿应弦而倒。将士山呼之声震撼林岳。
许褚吹响骨哨,数头猎犬上前撕咬挣扎欲逃的野鹿。
曹操勒马大笑:“诗曰,‘奉时辰牡,辰牡孔硕’,今日猎得牡鹿,岂非吉兆?”又对身旁骑栗色小马的曹冲说道,“仓舒可试射一箭,让我瞧瞧你的射御功夫。”
一回头,却发现曹冲正在拭泪。
“仓舒为何落泪?”曹操惊问。
曹冲掩胸咳嗽几声,施礼回禀:“这头牡鹿身形硕大,定然年齿不小。儿臣在想,若是子嗣们知道它死于箭下不知道该有多伤心呢。方才想着此事,不觉堕泪。”
曹操怔了片刻,捻须自语:“吾儿仁慈。”
远处,清河乘马践雪而来。看到丁仪驻马雪中,女孩一声娇叱:“丁正礼,出什么神呢?”
丁仪忙应一声“公主”。
清河兜马回旋:“树林里有雉鸡,你跟着我去射一只来。”
丁仪“嗳”了一声,猛磕马腹跟上清河。
驱驰已久,曹操似有倦意。他下马牵缰,与荀攸漫步雪中。“公达,你觉得子桓、子建、仓舒三子如何?”曹操突然发问。
荀攸不假思索:“三子俱佳。”
曹操面带不悦:“不过是搪塞之语!那你以为仓舒如何?”
荀攸停下脚步仰面看天。
“你又怎么了?”曹操有些生气。
荀攸道:“主公知道臣下略晓谶纬之术,适才在与天共语。”
“哦,老天说什么?”曹操又好气又好笑。
荀攸正色道:“老天说,立嗣之事自有天数。”
曹操变了脸色:“你是说仓舒将来做不得世子?”
荀攸摇头:“臣并没有如此说,我只是说天数难违。目下北方未定,社稷未安,臣觉得此时不宜议论此事,主公也不宜表露心迹。”
曹操向来倚重荀攸,曾多次在人前夸耀“公达,非常人也”,还说自己“得与之计事,天下当何忧哉”。在他的心目中,荀攸外愚内智,眼光独到,近乎神异。今日荀攸含糊其词,必有深意。一时心下烦乱,把缰绳抛于许褚,嘟囔一句“收兵”,独自负袖踩雪而去。
尖利的鹿哨声在北山上空回荡。丁仪听了,连忙催促正在搭弓的清河:“公主,要回营了。”
清河放下弓箭恼道:“原本就要射中,你一说话倒把雉鸡惊跑了。他回他的,我却不回。”
“公主。”丁仪怕再犯军条,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清河。女孩脸颊一片绯红,用力甩手,丁仪的手却并未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