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
黑板擦事件之後直到三月份到來前,陳緣知能感覺到針對她的一些竊竊私語在愈演愈烈。
時間久了,陳緣知也漸漸認全了班裏的人。
坐在她前面的兩個女生都是林千千的好友,時不時會讨論些八卦,陳緣知自從發現之後便沒有再主動找過她們幫忙,有什麽事都是向後面一桌求助。
除了偶爾會收獲一些不明所以的惡意之外,陳緣知沒有再遇到麻煩。
她後來在機緣巧合下與謝槿桦的關系變好,那時她才從對方那裏得知,原來那段時間大多數人還是對她比較友善,原因是來自于她上學期的最後一次大考成績。
“你上學期最後的那次考試成績,在我們班能進前25,所以很多人以為你成績很好。”謝槿桦是這麽說的,“基本上每次新人來到我們班都會出現這個過程,就像是某種變相的‘觀察期’一樣。”
“第一次考試一過,很多人的态度就會有變化。”
這種表面平和實則暗流湧動的氛圍只維持到了2月份的末尾。
2月底的高二級迎來了第二個學期的第一次大考,雖然只是一次月考,但陳緣知還是能感覺到,自從沈儒宣布了考試日期之後,班裏的氣氛就變得越來越沉悶和緊張了。
這和她以前呆在普通班時完全不同,空氣中仿佛繃着一條看不見的弦,只待一個瞬間一個契機便驟然斷裂。
考試的日子到來了。陳緣知和所有的學生一樣走進考場,開考前的走廊上雜亂無章地陳列着笨重無比的書箱,微風盈起,窗外的樹枝像是海面起伏的浪高高低低,暖不熱的寒氣化作嘴邊剛吐出的白霧。
六科結束的傍晚,陳緣知回到教室,在比平常略微嘈雜的氛圍中對完了答案。
她沉默着改好每道題,反複地看那些錯題的正确推演過程,心裏微微撥動分數的算盤,已然有了這次考試成績的側影。
下了晚自習,大家都站起身交談着走出教室,陳緣知也收拾書包準備離開,卻在走之前忽然意識到哪裏不對。
.....蔣欣雨好像從第一節晚自習開始就不見了。
陳緣知定定地看着身邊的座位。她記得蔣欣雨一開始還是在的,對方的桌面也印證了這一點,其上壓着錯題本和各科考卷,鮮紅的水筆字寫到一半,戛然而止。
是中途有事出去了嗎?
陳緣知放在外套側口袋的老人機忽然震動起來,她拿出來打開,來電顯示正是許臨濯。
許臨濯的聲音很清明,“清之,今天能和你一起走嗎?”
陳緣知愣了愣,“可以是可以。”
“但是怎麽突然說要一起走?”
許臨濯未答反問:“你平時都是一個人走的嗎?”
陳緣知:“....對。”
“這樣,”許臨濯的聲音微頓,“...那以後都一起走吧,就我們兩個人。”
陳緣知察覺到了什麽:“最近有發生什麽事嗎?”
許臨濯,“也算不上什麽嚴重的事情。我今天才知道的,春職高在附近新建了一個校區,搬來了一部分學生。聽我朋友說最近晚上放學路過偶爾會碰上有人打架的情況。”
陳緣知怔了怔,“......這樣。”那确實,需要找個人結伴走了。
許臨濯低聲道:“就算沒有這些原因,這麽晚了一個人回家,我也不放心你。”
陳緣知感覺耳朵被燙了一下,“....我知道了。那我們在哪裏見面?”
“你定吧。”許臨濯笑了一聲,“你不是不想被人看見和我一起走嗎?選個隐蔽一點的地方吧,也可以晚一點再走,反正有我在。”
兩個人晚上一起走的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月考成績出得很快,恰好是在周末的上午出來的。
陳緣知看着屏幕上的總成績表一點點地滑下去,直至末尾。她的內心非常平靜。陳緣知早就估過自己的成績,她知道自己沒考好,也知道原因。
但那些早就埋伏在陰暗處的家夥卻仿佛是嗅到了腐肉味道的鬣狗,一下子傾巢而出。
陳緣知垂下眼簾的一刻,聽到了前座兩個和林千千是好友的女孩發出的嗤笑聲,幾乎不帶掩飾。
握着筆的手指停在草稿紙的一側。
“什麽啊,還以為成績有多好。”
“中游都夠不到吧?”
“也就這點水平了,差生就是差生,一輩子也翻不了身。”
“噗,你這家夥說什麽大實話!害我笑了,賠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樣的言語最能折磨人的意志。出于種種原因你知道對方就是在議論你,但對方并未指名道姓,你當衆發飙便會迅速地落人口實,對方有一千種方式把自己摘幹淨,并讓你看上去像個神經質的瘋子;若保持沉默,便等于是悄無聲息地咽下了惡心的嘔吐物,長久如此,內心便會在壓抑下漸漸腐爛成泥。
陳緣知看着那兩個人的背影,心想,這種事見得多了,終于有一天也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陳緣知曾經假設過,如果是她遇到了這種事的話會怎麽做。
時至今日,終于有人給她雙手遞上了施展的機會。
前座的兩個女生還在低低地笑着,卻忽然感覺到後面有人拍了拍她們的肩膀。
兩個女生的動作都頓了一瞬,才回過頭,然後對上了陳緣知托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她們的眼睛。
女孩有一雙水清明澈的眼,形狀很鈍,眼角卻鋒利,柔和與冷銳難分高低,此刻見二人回頭,她的眼角慢慢放平,瀉出一絲意味深長的暗芒來。
陳緣知溫和地笑着,“不好意思,可以問一下你們在說誰嗎?”
兩個女生對視一眼,其中一個笑了笑,回得敷衍,“啊,關你什麽事?”
“就是好奇,”陳緣知沖她們笑,聲音卻略略提高,讓周圍的人都能夠聽見,“你剛剛說‘差生就是差生,一輩子也翻不了身’,我都聽見了。你們是在說誰啊?”
周遭的空氣頓時一靜。坐在陳緣知和前面一桌女生右邊的人頓時都轉過頭來看着這邊,探究的視線瞬間聚齊在此。
坐在陳緣知前面的女生有點慌了神,“你在說什麽啊!你那麽大聲幹什麽!”
陳緣知表情懵懂,“啊?我沒有很大聲說話吧,而且這些話确實是你們說的啊。”
“我還聽到你們說‘什麽啊,還以為成績有多好’呢,也是你們剛剛說的呀?”
陳緣知笑了笑,“我剛到這個班,什麽都不清楚呢,所以想問問你們,剛剛那些話都是在說誰呀?是我們班裏的人嗎?”
看過來的目光越來越多,周圍已經有人停下了原本的對話,開始盯着陳緣知這兩桌人看。
有人低聲讨論着:
“什麽鬼,講別人壞話也不小點聲。”
“她們兩個是經常和林千千一起玩的吧?”
“我靠,不會是在罵我吧?”
“別人考多少分關她們什麽事啊。”
“背地裏說三道四的人真惡心。”
坐在前面的兩個女生都漲紅了臉,她們朝旁邊議論的人看去,那些人卻瞬間扭回頭,裝作和同桌說話去了。
坐在陳緣知前面的女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壓低聲音道,“你給我等着。”
陳緣知一改剛剛的無辜小白花面孔,眼眸轉深,盯着她笑,“你也是。”
陳緣知在來到這個班級之前,就已經猜到了會遇到這種事情。她和王芍青對線過,所以更加清楚,對待這類人應當用什麽手段。
林千千和王芍青其實差不多,都是班級裏性格外放,表現情緒化,受争議的那類人。陳緣知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忍讓,對待這種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反擊。
她要做的很簡單,那就是讓林千千從一開始就意識到她并不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而是一個難以估測的地雷。當林千千發現找她麻煩的成本非常高昂之後,她自然會停下這種吃力不讨好的行為。
前面的女生看到剛剛還一副無辜模樣的陳緣知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之後,目光馬上發生了變化。她似乎是被陳緣知的翻臉速度震驚到了,逃也似地轉過身。
陳緣知收回她的皮笑肉不笑,嘴角放平,低下頭看自己的試卷。
下午,她拿着自己這次的試卷去了活動室。
許臨濯看着陳緣知走進來,山泉溫潤的眼眸裏流瀉出清晰的笑意,“你來了。這次考試考得怎麽樣?”
陳緣知拉開椅子坐下,在外人面前的平靜清冷散去,臉上露出苦惱的表情,“不怎麽樣。先說好,看到我的試卷不許罵我。”
許臨濯一邊接過陳緣知遞來的試卷,一邊無奈道:“我什麽時候罵過你了?”
陳緣知,“有,我說有就有。”
許臨濯,“好好,那就有吧。”
陳緣知趴在桌子上看他,枕着手臂的腦袋弧度圓潤,許臨濯瞥了一眼,莫名生出想要伸手摸摸的想法。
看上去手感很好。
陳緣知一直盯着許臨濯的側臉看,她的視角裏,許臨濯的背後是光明熾烈的天空,一線窗紗和天花板裁切出方方正正的框來,他打破了這一切的銜接,是她目光所及之處最為耀眼的事物。
此刻這個耀眼的事物垂眸看着她的考卷,露出了一絲笑,“這道題怎麽錯了,不是前段時間才做過。”
陳緣知馬上支起胳膊,伸出纖細的手指一臉嚴肅道:“沒錯,就是這樣!”
許臨濯好笑,“這樣也算罵了?”
陳緣知,“許老師,你要知道不是什麽人都像你一樣有一個好頭腦,做過的題目馬上就能記住然後再也不錯的。”
女孩一本正經地說道,“蓋茨比的父親曾經說過:當你想要責備一個人時,你要記住,不是所有的人都擁有像你一樣優越的條件。”
“責備?我一直以為我實施的是鼓勵教育,”許臨濯搖了搖頭,看上去不甚贊同,卻還是笑着的,聲音低沉溫柔,“不過算了,陳老師教訓得是。”
陳緣知滿意地點點頭,“那很好,請你堅持你的鼓勵教育。”
許臨濯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剛剛只是随口一說。我知道,這道題很難,再錯一次也很正常。”
許臨濯,“當然,如果是我的話,我肯定不會再錯第二次了。”
陳緣知坐直了身體,伸手打他,“就你牛,就你許臨濯牛!行了吧!”
兩人打鬧完,開始對着試卷研究錯題,然後制定出了更加詳細的做題計劃,包括陳緣知的一些需要補足的缺漏知識點和一些可以拿到更多分數的拓展性知識點。做完這些每次大考之後的例行工作,兩個人開始分別學習自己準備好要學的東西,只偶爾出聲讨論一下難題。
掠過枝頭的鳥兒在樹梢間略作停頓,微風翻攪的青草在陽光下散發苦澀香氣,直至日暮粘稠地降臨,在天邊盤踞,揮之不去。
一個下午的時光就這樣充足完滿地過去。
這次輪到許臨濯鎖門,陳緣知背着書包站在走廊上等他,三月初的春天,路邊的樹木開始嘩啦啦掉葉子,南方的初春卻過得像是遲暮的秋天。
活動室在一樓,此刻外面無人經過,陳緣知雙手握着背包帶子,心情輕快,踮着腳看遠處的校門口。
鑰匙的響聲停止,陳緣知轉過頭看許臨濯,“許臨濯,好了嗎——”
話到嘴邊卻忽然凝滞。
陳緣知有些怔然,許臨濯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她面前,他穿着校服,看過來的眼睛溫柔澄亮。
許臨濯手裏捏着一封信,米黃色的信封和紅色的火漆印章,陳緣知的目光慢慢地落在那封信上,離得近了,她能看見那封信的落款,力透紙背的瘦金體字。
陽光炙烈得泛白,淌過樹蔭彌留下的片片光暈落在二人腳邊。無人的長廊一角,風停樹靜。
許臨濯看着她,聲音和煦輕柔:
“陳緣知同學,這是我的情書,請收下。”
陳緣知看着他,動了動唇,手臂垂落身側,她的臉頰早就燒了起來,“你在幹嘛......”
許臨濯的動作不變,還是握着那封信笑看着陳緣知,“我想起來,好像還沒給你寫過情書,所以昨天回家寫了一封。”
“我沒寫什麽,因為言辭笨拙,只是手抄了一首詩而已。”
陳緣知伸手接過了那封信,微微低着頭的側臉嫣紅一片。
許臨濯彎下腰看她的臉,眼睛帶笑,“清之,你在害羞嗎?”
陳緣知抿了抿唇,“.....是又怎樣。”
難得遇到她這麽坦誠,許臨濯努力克制自己笑的沖動,目光溫柔地看着那人,“我還在想,萬一你不收我要怎麽辦。”
“幸好你願意收。”
那人聲音婉轉,仿佛帶着鈎子:“要現在打開來看嗎?”
陳緣知僵了僵,思緒越發淩亂,她馬上扭過了頭,“我回去再看!”
“走了,有什麽事下次再說!”
許臨濯看着女孩落荒而逃的背影,眼眸裏閃爍的笑意更盛。
陳緣知回到教室的時候臉還是很紅,她坐回自己的座位,幸好這個時間點大家要麽回了宿舍要麽去了飯堂吃飯,班裏只有零星的幾個人。
陳緣知坐在桌前,窗外彌漫滿天的黃昏落入狹窄的教室,只剩一片綴在牆角的金斑。
她揭開了信件的封口,展平信紙。
“Shall I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我是否可以把你比作夏天?)”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雖然你比這夏天更加可愛也更加溫柔)”
“.....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ed,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沒有芳豔不凋殘或不銷毀,但是你的長夏永不凋謝。)”
陳緣知的手指撫摸過信紙的邊緣,心裏的某個角落溫暖得仿佛被陽光普照,而她置身其中。
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這首詩的結尾.....
陳緣知的目光落在結尾,熟悉的詩文發生了變化,而她逐字看去,眼眸不由得微微睜大。
心跳聲從蔥茏些許,到茂盛不可言。
“This poem will live, and the world will know that I love you so much.(這首詩将流傳,而世人将會知曉,我戀慕你,非常非常.)”
“我是否可以把你比作夏天”,在所有發生在夏天的故事裏,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動人的情話了。
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的結尾原本是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這首詩将流傳長存,并賜予你生命),許臨濯改動了它,把它改成了一句對緣知的告白。
篇幅所限沒有摘全這首詩,大家好奇原文的可以去查找來看看,是一首很動人心扉的情詩。
ps:這次考試的成績表下章放作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