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陸氏當即否認, 說是一時口誤,溫葉還不會多想。
可她遲疑了。
哪怕并不明顯。
這就有意思了,溫葉就這麽靜靜地望着陸氏, 等着對方先開口。
氣氛僵持許久, 陸氏嘆了口氣,終是打破道:“宣兒,的确不是二弟的親生孩兒。”
當親耳聽到陸氏吐露後,溫葉一時不知道自己該作何表情。
這事徐月嘉知道麽?如果他不知道, 那豈不是......
溫葉沒法不多想。
陸氏瞥見溫葉不小心洩露的神色,原本剛湧起的憂傷被沖散大半。
“不是你想的那回事。”陸氏有些無語道。
溫葉趕緊收斂道:“嫂嫂。”
事情既然已經發展到目前這個局面, 也沒什麽好瞞下去的必要。
陸氏認真看向溫葉, 心裏同時在想,好在嫁進來的是她。
“齊氏也并非宣兒的親生母親。”陸氏艱難開口道, “宣兒的親生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了。”
溫葉完全沒想到徐玉宣還有這般曲折的身世背景。
“那宣兒的親生父母是?”徐月嘉總不會無緣無故領一個孩子回來養。
“宣兒的父親姓齊, 祖籍梧州,在當地是一名仁醫。”陸氏緩緩道來, “名喚,廣白。”
溫葉微詫:“也姓齊?”
陸氏看向她, 輕聲道:“是, 雲芩就是他的親妹妹。”
齊雲芩就是齊氏的全名。
溫葉頓了頓。
陸氏繼續道:“其實在這國公府裏, 景容他們本該還有一位姑姑才是。”
溫葉了解一些,老國公除了徐國公和徐月嘉兩個兒子外,還有一位女兒,與徐國公是一對龍鳳胎,只可惜年幼夭折, 未能長大成人。
陸氏不會無緣無故提起,所以只可能是......
溫葉目光詢向陸氏。
陸氏颔首:“你想的沒錯, 她就是宣兒的親生母親。”
“不幸夭折只是對外的說辭,實際上景容他們的姑姑是在一場燈會上意外走失。”陸氏當時年幼,這些事還是她嫁過來好幾年後,才漸漸知曉全貌。
“父親母親當年暗中苦尋了兩年,然未果,為了景容姑姑的聲譽,沒辦法只能對外宣稱景容的姑姑已染病夭折。”陸氏道,“這也是無奈之舉,本想着若将來找回,就以徐家旁支的身份過繼到父親和母親名下,只可惜世事無常,他們沒能等到。”
溫葉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後來呢?”
陸氏嘆道:“後來,母親日益思念,以致身子每況愈下,可就在景容姑姑走丢的第二個月,母親被診出有孕,為了肚子裏的孩子,母親只好強忍悲意,可最終還是沒能抵抗住,孩子早産了。”
“這個孩子就是二弟,二弟出生後,雖身子有些孱弱,但并不嚴重,倒是母親,身子愈來愈虛。”
“母親堅持了幾年,最終還是撒手人寰。”這些都是陸氏嫁進國公府後,徐國公陸續與她說的。
陸氏其實只見過老國公夫人一面,還是在二十年前。
記憶早已模糊了,她只依稀記得母親是個很溫柔的人。
“你們大哥說,他和景容姑姑的名字都是母親取的,明則明月,一聽就是一對兄妹。”陸氏感慨萬分,“若不是二弟當年被貶去梧州,宣兒如今還不知道在哪受苦。”
“梧州?”溫葉突然想起,徐月嘉好像就是在梧州結識的許柏禮。
陸氏:“具體情況我只知七八,涉及到當地的一起謀殺案,宣兒生父牽涉其中,前縣令昏庸貪財收了富商的銀子,在二弟上任之前,使了暗手,讓宣兒父親病逝牢中。”
“在二弟上任之後,景容姑姑前去府衙為夫伸冤。”
說到這兒,陸氏停頓了片刻,“她和母親長得實在太像,二弟當場便心生了疑,于是一邊查宣兒父親的案子,一邊順着景容姑姑提供的背景,往回摸查,最終确定她就是。”
“原來景容姑姑當初是被南邊來的人販子悄悄擄走,一直養在他們的老巢,一座大院子裏,裏面幾乎都是十歲下的幼童,有男有女,據說每日都會有青樓妓館或富商前來挑選,挑剩下的一般就賣給下九流地方的牙人,景容姑姑在那座院子裏被養到十二歲,出落得水靈,很快被一名富商看中。
為了不被賣給富商,景容姑姑一直表現得都很順從,在被富商看中後,那些人對她的看管就沒像往常那般嚴格,景容姑姑就是趁着這個機會,逃出生天。”
“後來為了不被那些人抓回去,景容姑姑找了個機會,進了官宦人家做丫鬟,攢了幾年銀錢,再改名換姓贖身出來,再之後就認識了宣兒的生父。”
“那座院子直至二弟查到前都還一直在。”
“一家人能團聚本該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可二弟在尋到景容姑姑時,她已經懷有身孕近四個月,且懷相極其不好,又歷經喪夫之痛,身子孱弱無比,孩子來得根本不是時候。”
溫葉聽到這兒,幾乎清楚了事實真相的十之八九。
“大夫說,在胎兒還小時用藥流掉,大人還能活,若非要強撐,必然難産,到時候不僅孩子,連大人都不一定能保住。”
陸氏道:“結果你也能想得到,景容姑姑堅持要保孩子,才有了宣兒。”
她看向溫葉,“原本我是想将宣兒記在我和你們大哥名下,是二弟堅持,再加上雲芩那孩子命也實在苦,如果不是她以身試藥賺取銀子,景容姑姑也保不住宣兒,在征求她的意見後,二弟就娶了她,讓她做宣兒的母親。
正好父親曾經有名舊将也姓齊,明面上她就是那位舊部的女兒。”
陸氏最後道:“雲芩當年入府後,因為試藥的緣故身子一直不好,勉強堅持了幾個月,還是走了。”
話罷後,她又對溫葉說,“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不要因為宣兒身世的原因心生過多憐憫進而犧牲你自己。”
“舅父也是父,可他與你卻無半分血緣,大嫂希望你能再考慮考慮。”陸氏說得語重心長。
她雖疼惜宣兒,但還沒糊塗。
溫葉也沒想到情況會這麽複雜。
如果徐玉宣不是徐月嘉的親生兒子,那他為什麽會那麽輕易同意不要孩子?
在沒與徐月嘉論清楚前,溫葉留有餘地道:“嫂嫂,我需要回去緩一緩。”
陸氏本想着召她前來問清子嗣的事,根本沒料到自己會說漏嘴,也罷,她道:“你回去再與二弟好好商量,宣兒的事,我和你們大哥,都依你們的想法。”
溫葉颔首,而後帶着一肚子的秘密回到西院。
溫葉回來時,徐玉宣正在院子用火化雪,玩得很高興。
他穿得厚實,又有紀嬷嬷忍冬荷香她們陪同,看到溫葉回來,也沒要跟上來的意思。
徐月嘉已在書房等候多時,腳步聲近前,他擡起頭,見溫葉眉目間萦繞一絲愁緒,頃刻了然道:“大嫂都與你說了?”
溫葉訝異:“你怎知曉?”
徐月嘉聞言道:“猜的。”
溫葉坐近,眸光透着認真:“所以,宣兒真不是你親生兒子?”
徐月嘉望向窗外那一團移動的身影道:“他本應喚我一聲舅父。”
溫葉也望過去,道:“那當初為什麽又選擇讓他喊郎君父親呢?”
徐月嘉頓息後,平聲解釋:“綿延子嗣于我來說,并不是多緊要的事,這般選擇多是為堵外人之口。”
溫葉頓住,道:“郎君此言倒是新奇。”
她好像遇到了個怪胎。
徐月嘉卻言:“世人追求各不相同,我并不是其中唯一。”
溫葉瞅着院子裏跑來跑去的小孩兒,又道:“那郎君後來為何又要再娶?”
徐月嘉:“......因為聖上。”
“宣兒的事,我并未對聖上隐瞞,是以在宣兒‘母親’去世一年後,聖上便想為我賜婚。”
“賜婚?”溫葉扭頭看向他,“所以聖上選定了誰家?”
徐月嘉頓道:“太子殿下的表姐。”
溫葉好奇:“那怎麽沒娶?”
徐月嘉回道:“在聖上提出要為我賜婚前,對方或從皇後那邊得了消息,私下來找過我,表明了她的不願。”
“我本無‘娶妻’之心,只是看聖上的意思,若我一日不續娶,像這樣的事還會再有。”
溫葉大概弄懂了,所以她和徐月嘉能湊到一塊,其中還有皇帝的原因。
“不過,最後為何是我?”
她一直躺在犄角旮旯裏,國公府誰眼神這麽好,把她揪了出來。
“機緣巧合。”徐月嘉很多時候在想,‘緣分’一詞的意義竟真存在,他道,“當初聖上命我查九王遺黨一案,我查到你那位庶姐曾與九王有過些許牽扯。”
溫葉聞言,心神一斂道:“我們溫家是清白的。”
徐月嘉:“......我知道。”
溫葉微松口氣道:“郎君果然是位嚴謹公明的好官。”
徐月嘉:“......”
溫葉繼續:“那後來呢?”
徐月嘉默了一瞬道:“後來的事,你不都清楚了?”
溫葉:“郎君不怕我也不願意嗎?”
徐月嘉坦言:“一開始的确有,好在你嫁進來後很快就解了我這份憂。”
不過在那之前,他已做好了要成為一名女子郎君的準備。
除了夫妻間的情誼外,其他方面他會盡力給到對方最好。
只是後來,發生了一些意外。
最後需要那份情誼的人,變成了他。
溫葉聽到這兒,連忙阻道:“郎君,往事不可追憶,我們應該朝前看。”
徐月嘉卻道:“你今日臉皮怎薄了起來?”
“我明明是顧及郎君的臉面,畢竟當初郎君的表現——”
溫葉反擊:“很一般。”
徐月嘉:“......确實應該朝前看,所以對于宣兒,你有何想法?”
溫葉很想說,徐月嘉,你話題轉得有些生硬哦。
“沒什麽想法,郎君是他的父親,我是他的繼母,僅此而已。”
溫葉說到這兒,停頓略思考了幾息道,“至于他的身世,等他大一些,再決定要不要告訴他。”
小孩子嘛,還是要擁有一個完整的童年。
“但是郎君,”溫葉試探道,“你答應過我的。”
徐月嘉接話:“一切仍依你。”
溫葉:“暫時先信着,如果郎君哪日後悔了,一定要及時告訴我。”
徐月嘉忽然想知道:“萬一真有那麽一日,你當如何?”
溫葉回答得極為清醒坦率:“自然是給郎君張羅納妾之事。”
若徐月嘉從未給予過她承諾,她或許會在得知徐玉宣并非徐月嘉親子後,于子嗣上作出退讓,畢竟她投生到了這個時代。
可如今,她已經享受過了這份承諾帶來的快樂和安心。
還有陸氏,她何其有幸,能遇到陸氏這樣的好嫂嫂。
徐月嘉:“不會有那一天。”
溫葉還是勸道:“郎君話也別說太滿。”
徐月嘉頓思片刻,倏地同意:“也是。”
溫葉扭頭:“?”
徐月嘉注視她道:“那就把這一切都交給時間。”
溫葉想了想同意:“是啊,以後的事自有以後的我們去思、去煩。”
當下先快活了再說。
……
徐玉宣在外面玩夠了雪,跑進屋,徑直來到夫妻倆面前,喊完“母親”、“父親”後,面露期許望向溫葉道:“母親,我晚膳想吃大肉。”
徐玉宣口中的大肉就是溫葉前些日子做的炸雞排,徐玉宣有一次見了它沒被切成小塊的樣子,然後就一直喊它“大肉”。
溫葉才知曉徐玉宣的真正身世,再冷情冷心,此刻面對眼前的小孩兒,多少還是有些憐惜,是以她很快同意:“行,母親讓小廚房給你做。”
小孩兒的感知能力是很敏感的,徐玉宣眼神稍露奇怪地看向溫葉。
不知道為什麽,他感覺母親現在好不一樣。
徐玉宣好奇繼續:“那宣兒還想吃紅燒肉?”
“行。”
“那烤羊排?”
溫葉通通答應:“只要你的小肚子能裝下,都給你做。”
得到确認後,徐玉宣笑意浮出眼底,興奮道:“那宣兒今晚要和母親睡!”
“這不行。”溫葉的憐惜收放自如,“你方才玩火了。”
徐玉宣雖不懂為什麽玩火就不能和母親一起睡,但他能聽出其中的‘拒絕’。
他本能撅起小嘴:“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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