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辂车驶过渭水北岸,咸阳城郭的轮廓已在视线尽头隐隐浮现。
就在这时,嬴政睁开眼,声音低沉:“停车。”
“大王?”在外驾驭马车的刘高立刻勒紧缰绳,低声询问。
“传寡人令。”
嬴政的目光穿透车帘,投向车窗外奔流不息的渭水:“大队车驾仪仗,先行返回咸阳。其余人等,随寡人在此渭水之南,稍作停留。”
“喏!”
刘高虽不明所以,但君王之令便是铁律,立刻传令下去。
庞大的车队有序分流,大队人马继续向咸阳进发,原地只留下嬴政的辂车,以及章愍亲自率领的一队最精锐的亲卫,还有静静侍立在一旁的月汝,停驻在渭水南岸一处开阔的河滩旁。
待嬴政下车后,他拒绝了刘高铺设的锦垫,径直走到河岸边一块相对平滑的巨石上坐下。
王袍的下摆随意地铺在冰冷的石面上,他深邃的目光投向滔滔东去的渭水。
河水浑浊,裹挟着泥沙,奔涌不息,如同这乱世,浑浊不清,却又蕴含着无可阻挡的力量,执着地奔向它既定的方向,最终归于大海。
这景象,莫名地契合了他此刻的心境:
宏大、混沌、磅礴、充满未知与凶险,却又带着必须向前的宿命感。
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嬴政身后响起。
月汝手中捧着一个白玉茶盏,无声地走到嬴政身侧数步之外。
“大王。”
她垂着眼,声音清冽,碎步轻移至巨石侧畔,屈膝,将杯盏奉至嬴政手边:“河畔风凉,水汽侵骨。饮些热茶,驱驱寒气,也…定定神。”
嬴政闻声,并未立刻回头。
片刻后,他才缓缓侧过脸,目光先是落在月汝低垂的眼睫上,继而滑向她的手腕,最后定格在那盏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上。
他伸出手,接了过来。
茶水微涩回甘,带着山野的清气,缓缓滑入喉中,稍稍熨帖了他胸中的躁郁。
他沉默地饮了几口,目光依旧锁定在奔流的河面上,喉结滚动了几下,似乎在酝酿着言语。
“汝姐。”
嬴政的声音低沉,打破了水声之外的沉寂,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倾诉的意味:“寡人今日,坐于这渭水之畔,看这河水奔涌不息,心中所想,非此水之形,而是这河水所滋养的万里河山,所承载的百万黎民。”
月汝微微一怔,心头轻颤。
她侍奉嬴政多年,深知其心志如铁,寡言少语,更极少流露内心深处的思虑。
今日如此口吻,实属罕见。
她垂首静立,姿态恭谨而温顺,如同最完美的倾听者,将所有的惊诧与思索都藏于低垂的眼帘之后。
“蕲年宫前万众俯首,那一刻,寡人只觉天命在肩,山河尽在掌握,挥斥方遒,正当其时。可离了那祭坛,离了那呼声,独坐于这渭水之畔,方知……这权柄握在手中,竟是如此沉重冰凉。”
此刻,嬴政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浊流,望向那烽烟四起的关东大地:“蕲年宫上,寡人誓言铮铮,鞭笞宇内,一统天下。此志昭昭,天地为证。
然,剑已出鞘,该指向何方?是挥师北上,直捣邯郸,报昔年困辱之仇,斩断山东诸侯之脊梁?
还是先行东出,以雷霆之势,碾碎韩魏这关东门户?
亦或是……暂息兵戈,整饬内政,再积国力,待万全之时,毕其功于一役?”
他的语调平静,像是在陈述,透露出内心深沉的思虑与难以抉择的困境。
他微微阖眼,随即睁开,眸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仿佛回忆起久远的痛楚:“寡人年少时,困于邯郸陋巷,见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那时,心中唯有一个‘恨’字填塞。恨赵人之辱,恨命运之不公,恨这天下之大,竟无寡人容身之所。
后来归秦,直至登临这秦王之位,以为手握大权,便可快意恩仇,荡平寰宇。
然……未亲政之时,上有祖母垂帘问事,中有吕不韦权倾朝野,下有宗室勋贵盘根错节,处处掣肘。
寡人如困于金丝笼中之鸟,纵有凌云之志,亦难展翅。”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追忆的复杂:“那时,寡人日夜所思,便是如何挣脱这层层枷锁,夺回本该属于寡人的权柄。
为此,寡人隐忍、筹谋、借力打力,甚至……不惜让隗壮等人背负骂名,行非常之事。
而如今”
说到此处,他唇角扯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嘲,是对过去那个渴求权力的自己,也是对世事本质的洞察。
接着,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寡人冠冕加身,乾坤独掌,再无祖母掣肘,再无相邦擅权,宗室勋贵亦俯首帖耳。
这大秦,终于只闻寡人之令。
然,这权柄握在手中,寡人方知……父王当年为何时常忧思难眠,为何历代先王,纵有雄才大略如昭襄王,亦步步为营,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沉重:“因为这担子…寡人每一策,每一令,皆关乎百万生民之饥饱,数十万将士之存亡。
大秦数百年之基业,列祖列宗之宏愿,尽悬于寡人一身。
寡人一言可兴邦,亦可丧邦。
寡人一步踏错,轻则损兵折将,数载之功毁于一旦;重则动摇国本,社稷倾颓,辜负列祖列宗之厚望。
若休养生息,积蓄国力,整顿内政,待府库充盈,甲兵更利…此乃万全之法,稳妥之途。
然…六国疲敞,此乃天赐之机。
若等他们喘息过来,再度合纵连横,我大秦东出之路,将步步荆棘,白骨铺地。
历代先君呕心沥血奠定的根基,岂能在寡人手中停滞不前?”
他猛地转过头,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无保留地看向月汝。
那眼神里不再是君王的威严,而是卸下部分心防后的真实焦虑与寻求理解的渴望:
“汝姐,寡人…心中实有忧惧。
寡人不怕六国百万联军,纵有虎狼之师,寡人亦敢挥戈相向。寡人怕的是…怕的是寡人这柄剑,挥错了方向。
怕的是寡人这第一步,踏错了位置。
怕的是…寡人辜负了这身玄冕,辜负了这滔滔渭水所见证的誓言,辜负了…历代先王殷切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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