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露重,寒意料峭。邯郸赵王宫在连日来的肃杀与压抑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喘息着,每一块砖石都浸染着末路的悲凉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山雨欲来的紧绷感。
自与名士襄楷那三日惊心动魄又发人深省的论道之后,天公将军张角便彻底隔绝了内外。那间位于深宫的僻静偏殿,成了真正的绝地。沉重的殿门终日紧闭,冰冷的窗棂严密合掩,连一丝光线、一点声息都难以透出,仿佛里面供奉着的并非活人,而是一尊正在缓慢凋零、却孕育着某种恐怖未知的神像。
每日,仅有地公将军张宝会踏着晨曦而来,在殿门外三尺之地便停下脚步,整了整头上那顶象征着他身份与修为的“五岳真形冠”,理了理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玄色道袍袖摆,然后对着那扇冰冷的门扉,躬身行礼,轻声问候:“兄长,今日安否?”
门内,通常是一片死寂。偶尔,会传出一两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咳嗽,嘶哑,破碎,听得人揪心裂肺。张宝那总是带着悲天悯人神色的慈和面容上,便会掠过更深沉的痛楚与无力。他精通医道符法,深谙养生之理,比任何人都清楚兄长此刻的状况——那是油尽灯枯,是天人五衰,是道基崩毁后的不可逆转。襄楷先生的话语犹在耳边:“非药石能医…乃天命反噬,道基之损…”
他只能默默站立片刻,将手中提着的、装有他精心调配的固本培元药汤的食盒轻轻放在门口早已冰凉的石阶上,再次深深一揖,转身离去,那背影显得格外萧索落寞。他的道,讲究调和阴阳,济世救人,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亦兄亦师的至亲一步步走向寂灭,这种无力感,几乎动摇了他多年的修行。
人公将军张梁则来得更为频繁,有时一日数次。他不似张宝那般温和,总是身着便于行动的窄袖劲装道袍,外罩一件皮甲,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警惕与焦躁。他会在殿外来回踱步,脚步沉重,腰间那串暗合九宫八卦的龟甲蓍草法器随着他的动作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又烦乱的声响。他数次抬起手,似乎想推开那扇门看个究竟,最终却又强忍下来,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殿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楠木,看清里面的情形。
“兄长究竟如何了?那襄楷老儿说了什么?”他曾忍不住拉住巡视经过的左云,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太平道起事以来,兄长张角便是绝对的核心与精神支柱,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左云先生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灰布长衫,头戴介帻,面容沉静如水。他只是微微摇头,声音平稳无波:“师尊正在紧要关头,梁将军稍安勿躁。”他的眼神深邃,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却又讳莫如深。这种冷静,有时反而让性情急躁的张梁更加不安。
而那位在论道后并未立刻离去的名士襄楷,则被安置在离偏殿不远的一处客舍中。这位皓首老者,几日来也是坐卧不宁。他时常独立于院中,仰望着邯郸城上空那日益阴沉的天穹,手中那根光滑的竹杖无意识地点着地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眸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与张角的三日论道,对他冲击极大。他看到了张角理想背后的绝望与决绝,也看到了那条以鲜血铺就的道路的残酷与必然。他心中那套基于儒家仁爱、道家自然的改良理念,在张角那玉石俱焚的“霹雳手段”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然而,他更担忧的是张角此刻的状态。
“道基透支,天命反噬…他究竟想做什么?”襄楷喃喃自语,眉头紧锁,“强行冲击关隘,无异于自焚…莫非,他真想…”一个可怕的、只存在于古老道籍残篇中的猜想浮上他的心头,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他能隐约感觉到,那偏殿之中,正有一股极其可怕、极其不稳定的力量在孕育、在膨胀,那力量让他这位毕生研习《太平经》、自认窥得几分天道妙旨的人,都感到心惊肉跳,那是远远超越他认知范畴的东西。
殿内,是另一番景象。
光线晦暗,空气凝滞得如同水银。那盏长明灯的火焰被无形之力压得只剩一点微弱的绿豆大小,绿油油地晃动着,非但不能照亮什么,反而平添几分阴森鬼气。
张角盘坐于蒲团之上,形容已彻底脱了人形。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具披着玄色道袍的骷髅。皮肤是毫无生机的死金色,紧紧包裹着高耸的颧骨和嶙峋的骨架,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泛紫。他的呼吸微弱到几乎断绝,长时间没有任何起伏,只有偶尔喉咙深处传来的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琴弦将断时的嘶嘶颤音,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最后一丝生机。
然而,与他肉身彻底衰败死亡形成绝对反差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它们不再是人类的眼眸。其中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疲惫,没有了属于张角个人的任何情感色彩。它们变成了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又像是两颗浓缩了亘古星空的冰冷晶体。极致的平静,极致的虚无,极致的……专注!一种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时空、纯粹为了“求证”而存在的意志,在其中燃烧——不,那不是燃烧,而是一种冰冷的、绝对理性的“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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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意识,早已超脱了这具濒死肉身的束缚。《太平要术》的奥义、毕生的修行、与襄楷论道的启发、乃至百万信徒的信念碎片……所有的一切,都被榨取、提炼、凝聚为一点极致精纯、极致锐利的“真灵”!
这点真灵,正承载着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执念,向着生命层次之上、那冥冥中不可言说、不可触摸、玄之又玄的“天道上境”,发起了决绝的、自杀式的冲击!
那并非武夫打破肉身桎梏的通天之路,也非寻常修士积累法力以求长生的金丹大道。这是一种更为古老、更为纯粹、也更接近大道本源的尝试!是欲以自身神魂为祭品,强行撬开天道之门的一丝缝隙,窥探那“太极”之前的“无极”之境!
“轰——!”
无声的巨响在他的灵魂深处炸开。
那无形的壁垒,冰冷、坚硬、浩瀚、漠然,代表着天地法则的终极秩序。每一次撞击,带来的都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真灵本源的剧烈消耗和一种近乎道灭的虚无感。每一次撞击,都让他那点真灵之光暗澹一分,距离彻底消散更近一步。
他的肉身开始无意识地剧烈痉挛,七窍之中,蜿蜒流出浓稠的、暗金色的血液,那是心尖最后的热血与道基崩碎后残渣的混合物,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带着道韵的腥气。他的手指深深抠入身下的蒲团,指甲翻裂,却毫无知觉。
失败了吗?
终究……还是不行吗?
人力……岂可逆天?
无尽的虚无与冰冷开始吞噬那点微弱的真灵之光。过往的一切,宏图霸业,理想抱负,爱恨情仇,此刻都变得轻飘飘的,如同尘埃,即将散去。
就在这彻底的、永恒的寂灭即将降临的前一刹那——
巨鹿百姓饥寒交迫的哀嚎……
洛阳深宫醉生梦死的笙歌……
百万黄巾揭竿而起时那燎原的火焰与炽热的眼神……
战场之上堆积如山的尸骸与染红大地的鲜血……
东方咏那泣血椎心的质问……
襄楷那悲悯无奈的叹息……
张宝张梁担忧的面容……
左云沉默而坚定的守护……
还有……那卷《太平要术》中,关于“太平世”的、虚无缥缈却又无比诱人的描述……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因果业力……在这最终的时刻,非但没有消散,反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汇聚、压缩、坍缩!最终,提炼为一点极致纯粹、极致凝练的——不甘!
非为一人之生死!
非为一教之存亡!
只为求证!
只为叩问!
为这浑浊世道,寻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答案!
为那渺茫理想,做最后一次绝望的、绚烂的……献祭!
“呃啊……”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九幽最深处、又似来自于天道本身的叹息,自张角干裂破碎的嘴唇中逸出。
下一刻,那点即将彻底湮灭的真灵,勐地发生了本质的蜕变!它不再去撞击那壁垒,而是……变得与那壁垒同质!它化为了“空”,化为了“无”,化为了最本源的“道”的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融入了进去。
并非破开,而是同化。
“咔嚓嚓——!!!”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其恐怖的巨大闪电,如同天道震怒挥下的亿万丈银色巨鞭,悍然撕裂了邯郸城上空那厚重如铅的云层!那光芒之炽烈,瞬间将天地万物都化为了惨白的剪影,宫殿、树木、人脸……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只剩下纯粹的黑与白!紧随其后的雷声,已不再是声音,而是毁灭本身的咆孝!整座坚固的赵王宫剧烈地摇晃起来,瓦片簌簌落下,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宫门外守卫的黄巾力士们,这些历经沙场、见惯了尸山血海的悍卒,在这一刻竟被吓得魂飞魄散,惨叫着跌倒在地,手中的兵刃掉落也浑然不觉,只是本能地用手臂遮挡住那刺目的、充满天罚意味的电光,身体筛糠般颤抖。
但这,仅仅是序幕!
一道又一道更加粗壮、更加扭曲、更加狰狞的闪电银蛇,疯狂地从云层深处扑下,它们不再满足于照亮天空,而是恶狠狠地噼斩向大地,落在宫殿的飞檐上,落在远处的树梢上,落在空旷的广场上,炸起一团团耀眼的火球和纷飞的碎石!雷声连绵成一片几乎要撕裂耳膜的恐怖轰鸣,空气中弥漫开浓烈的臭氧味道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天地即将重归混沌的暴戾气息!
狂风如同实质的巨墙般勐烈推来,卷起地上的一切杂物——沙尘、枯叶、断戟、破布……疯狂地抽打着世间万物。宫殿门窗被吹得砰砰作响,几乎要脱离框臼!
然而,比这天地色变的自然之威更令人恐惧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在那密集如林、毁灭一切的雷暴电闪之中,一股无法形容、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浩瀚气息,陡然自那间紧闭的偏殿之中,冲天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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