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水之畔,一片临时开辟出的巨大营地依着缓坡蔓延开来。
这里已看不出原本的田野模样,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窝棚与简陋帐篷,多以树枝、破席、茅草搭就,勉强能遮风避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令人窒息的气味——汗臭、污垢、草药苦涩、以及若有若无的伤口溃烂和死亡的气息。这里便是战后大量流离失所的百姓与部分伤重难行的黄巾溃兵混杂的聚集地。
战火虽暂熄,但留下的创伤却更深更广。时值夏秋之交,天气依旧闷热,卫生条件极差,痢疾、伤寒、疟疾等时疫开始悄然蔓延,更有无数伤者因缺医少药,伤口恶化,哀嚎之声日夜不绝,如同人间炼狱的一角。
营地中央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被临时设置为诊治之所。数十口大灶支起,上面熬煮着滚滚的汤药,苦涩的药味试图压制住周围的腐臭。上百名医匠、学徒以及被组织起来的民妇在此忙碌穿梭,个个面带疲惫,汗流浃背。
林紫夜一身素净的葛布衣裙,发髻简单挽起,以一根木簪固定,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正蹲在一名腹部重伤、已陷入昏迷的黄巾士卒身前,小心翼翼地剪开被血污浸透的肮脏布条,露出底下狰狞外翻、已然化脓的伤口。她的动作稳定而迅速,眼神专注,仿佛周遭的混乱与悲惨都无法扰动她心绪分毫。只有紧抿的嘴角和偶尔掠过的一丝不忍,透露着她内心的沉重。
“快!金疮药粉!还有煮过的干净麻布!”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旁边一名太守府派来的年轻医官连忙将所需物品递上,看向林紫夜的目光充满了钦佩。这位林姑娘年纪虽轻,但医术高超,心志之坚韧更胜男子,连日来的救治,她几乎是片刻不息,处理了不知多少骇人的伤势。
不远处,另一片空地上,堆积如山的麻袋是刚从府库中调拨出的赈济粮草——主要是粟米和少量豆粕。赵俭和袁徽,这两位太守府中少数未受伤、且精通实务的掾属,正带着一队郡兵和文吏,竭力维持着秩序,向面黄肌瘦、眼巴巴望着的流民发放口粮。
赵俭年近四旬,面容端正,头戴进贤冠,身着深青色皂缘官袍,虽热得满头是汗,官袍下摆也沾满了泥渍,却依旧努力保持着官员的威仪,声音洪亮地呼喊着:“不要挤!排好队!人人皆有!老人孩童优先!”他亲自监督量斗,防止胥吏克扣。
袁徽则显得更为务实一些,他未戴冠,只以帻巾束发,穿着更方便行动的窄袖深衣,正在核对账簿,清点粮袋,不时与手下小吏低声交代着什么,眉头紧锁,显然在计算着这些粮草还能支撑多久。看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眼神麻木中带着绝望的流民,他心中充满了无力感。战争带来的破坏,绝非一时救济所能弥补。
整个场面忙碌、混乱,却又在一种绝望的秩序中艰难运行着。悲泣声、呻吟声、呵斥声、锅勺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战后疮痍的悲怆图卷。
就在此时,营地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并非混乱,而是一种奇异的寂静仿佛在蔓延。忙碌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动作,望向那边。
只见一名女子,正缓步走入这片污浊混乱的营地。
她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年纪,容颜清丽,眉眼间却有着远超年龄的澹泊与宁静,仿佛一泓深秋的潭水,波澜不惊。身上穿着一袭极其素净的月白色麻布襦裙,毫无纹饰,洗得有些发白,腰间以一根简单的青色布带系住,勾勒出纤细的身姿。长发如墨,仅用一根乌木簪松松绾了一个髻,余发垂落肩后,打扮宛如寻常乡间未嫁的村女,朴素至极。
然而,她周身却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场。她步履从容,仿佛踏过的不是泥泞污秽之地,而是山间清溪旁的苔石。那双清澈的眼眸平静地扫过营地的惨状,有悲悯,有关切,却无惊无惧,更无丝毫嫌恶,只有一种深切的、融入自然的理解与接纳。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背上负着的一个硕大的药箱,那药箱以古藤编织而成,泛着温润的光泽,显然年月久远,与她单薄的身形相比,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奇异地和谐。
她就那样走着,所过之处,喧嚣似乎自然而然地平息下去。痛苦的呻吟声减弱了,躁动的流民安静了,甚至连忙碌的医匠们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望向她。她仿佛自带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宁静力量。
“那是谁?”赵俭抹了把汗,疑惑地低声问袁徽。
袁徽眯着眼打量,摇了摇头:“从未见过…但绝非寻常人物。”
女子的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缓缓掠过这片被苦难浸透的土地。哀嚎、呻吟、污浊与绝望,仿佛构成了一层无形的障壁,寻常人置身其间,心智难免被其侵染。然而她的视线,却似能穿透这层层悲怆,精准地落在那个正俯身于伤患之间,忙碌得几乎与周遭灰暗融为一体的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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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步走去,素色的麻布裙裾拂过泥泞与血污混杂的地面,却奇异地未染半分尘垢,未惊起一丝尘埃,仿佛她行走的并非人间炼狱,而是云雾缭绕的药谷幽径。
林紫夜刚将最后一段洁净的麻布在那重伤士卒的腹部缠紧,打上一个利落的结。她直起有些僵硬的腰背,一股深切的疲惫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让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抬手,用手背擦去额角即将滴落的汗珠,混合着药末与灰土,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就在她抬眼,欲呼唤助手取下一味药材的瞬间——
她的目光,撞上了那双正凝视着她的、澹泊而温润的眼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林紫夜整个人僵住了,如同被一道无声的九天玄雷直直劈中天灵。周遭的一切喧嚣——痛苦的嘶鸣、锅釜的碰撞、官吏的呼喝——瞬间褪去,变得遥远而模湖,仿佛隔着一重厚厚的琉璃。她那双惯常清冷自持、仿佛能映彻一切病痛却不易起波澜的眼眸,在刹那间瞪得极大,童孔深处倒映着那袭素衣身影,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如同冰面骤然裂开无数细纹;随即,那震惊迅速被汹涌而来的、复杂到令人窒息的情感所淹没——是猝不及防的巨大惊喜,是积压已久的深切思念,是独自支撑至今的满腹委屈,更是瞬间决堤、无法遏制的依赖……万千心绪,最终只化为一片迅速弥漫上来的氤氲水光,将她清澈的眼眸染得通红。
如同一个在无边苦海中独自挣扎了太久太久的旅人,筋疲力尽,几乎要沉沦于黑暗之时,骤然望见了彼岸那道唯一的光亮,那是来自故土、来自至亲的召唤。
“师…师…”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几个简单的音节卡在喉咙深处,被巨大的酸楚与激动死死扼住,竟难以成言。只觉得鼻腔酸涩得厉害,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湖不清,唯有那袭素衣,清晰地烙印在视野中央。
素衣女子已悄然行至她面前,停下脚步。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林紫夜,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微颤的身躯,以及那几乎要泫然欲泣的神情。女子眼中流露出一种极其温和的、带着了然与深切疼惜的笑意,那笑意浅浅的,却似能融化坚冰。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温润柔和,如同幽谷中悄然滴落深潭的清泉,带着抚平一切躁动的宁静力量:
“紫夜,许久不见了。”
这简单的一声呼唤,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林紫夜所有的心防。
“师父!”
那一声呼喊终于冲破了阻碍,带着明显的哽咽与哭腔,响彻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她完全忘记了身为医者的沉稳,忘记了周遭还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此刻,她不再是那个独当一面、冷静果决的林姑娘,只是一个终于见到了依靠的孩子。
她一步踏前,几乎是踉跄着扑了上去,双手紧紧地、用力地抓住了林子微的手臂,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彷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生怕稍一松手,眼前之人便会如幻影般消散,再次消失于茫茫天地之间。
“您…您怎么来了?!”她仰起脸,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滑落,冲开浅浅的污痕,“您不是…不是云游去了吗?我…我以为…”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惶恐与巨大的惊喜。
来人,正是前任药神谷谷主,医术通神,行踪飘忽如仙的——林子微。
林子微任由她紧紧地抓着自己,手臂上传来弟子微微的颤抖。她并未挣脱,只是伸出另一只白皙修长、指尖却带有常年捣药采药留下的细微薄茧的手,极其轻柔地、一下下地拍着林紫夜的手背。那动作带着一种神奇的、安抚人心的韵律,充满了长辈的慈爱与包容。
“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然众生之苦,亦处处可见。”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蕴含着一种深切的悲悯,“听闻冀州战事惨烈,生灵涂炭,我便知此地需人,也就来了。”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流入林紫夜激动而纷乱的心田,那温暖的、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让她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方才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复杂情绪,在这份沉稳的温柔面前,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找到了安定的港湾。
她们的动静,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周遭的注意。李怡萱刚将一批煎好的汤药分发给排队的民众,擦着额角的细汗走来,一眼看到林子微,也是猛地愣在原地,眼睛眨了眨,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随即,巨大的惊喜如花般在她脸上绽放开来,失声叫道:“林谷主!真的是您!”
林子微微微侧过头,望向李怡萱,脸上依旧是那抹澹然而温和的笑意,轻轻颔首:“怡萱姑娘,你也在此地襄助,辛苦了。”
她的目光随后越过李怡萱,再次扫过眼前这片哀鸿遍野、伤病满营的惨烈景象,那温和的眸色深处,不禁掠过一丝更深的沉郁,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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