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城中信客不多,牛半马算一个。
牛是姓,半马是邻里百姓给他取的诨号,意为他善于奔走,送信时腿脚能顶得上半匹马。
他为人吃苦耐劳,靠着这双腿脚与自送信之始便不曾丢信的诚信积攒下不少名声,又靠着名声在城中扎下根来,娶了个同样踏实肯干,愿在他出门送信时为他操持家里的媳妇,又生了乖巧懂事的一儿一女。
孩子一日日渐大,他也一日日老去。
家人都说如今他腿脚不比当年,让他歇歇不必再外出送信,留在崇安再寻个轻松些的活计,准备含饴弄孙,他亦是有些心动。
信客总不能一辈子漂泊,他也渴盼归乡安定。
但他又生怕自己若闲下来,往后两个孩子若分别要娶妻出嫁,手头拮据再帮衬不得......
所以,他到底是多贪心了一回。
那日,有个约摸十几岁的少年人来找他,说是姐姐来找他送过信,如今也愿意出一笔银钱,让他再跑一趟北地。
只是这回,送的不是信,而是一个人。
他这辈子只送过信,没送过人,有些不敢答应,但,那名为余五郎的少年人给出的银钱着实是丰厚。
‘再送最后一次,将人送到便回乡安顿,再不需奔波了......’
他如此想着。
可偏偏,天不随人意。
有些昏暗的地窖中,小灶下的火苗随着中年汉子发颤的身体轻摆。
瘦的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中年汉子似乎等这日等了很久,见终于能报上信,整个人仿佛脱力一般喃喃道:
“我到了北地,我是个守信的信客,我自然是到了北地.......”
五郎十分着急,眼见信客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不由得上前一步。
余幼嘉似有所感,有些突兀的伸出手去,拽了一把五郎的衣袍。
五郎不明所以,中年汉子则是终于喘过了胸口中的那口压抑已久的浊气。
他道:
“但我们二人才刚刚越过关隘,抵达青木川,还没进城去寻人......与我同行的那妇人便疯了。”
疯,疯了?
五郎一时目瞪口呆,他想要回头去看阿姐的神色,可有一道力道却死死扣着他的肩膀,令他无法回头。
余幼嘉的神情隐在一片始终不算明亮的混沌之中,亦没有作声。
中年汉子仿佛已经煎熬许久,终于找到信主的喜悦与那日的惊悚交叠,一时间令这个男人大汗淋漓,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因为官兵,有一队官兵刚巧出城,他们将刚刚斩落的一大堆人头挂在了城池上......”
“他们,他们说那些人没能在暴雪后赶上工期,怠慢了来此地祈福的宫里贵人,贵人下令,将他们全部斩首示众......”
“那妇人又哭又闹,指着城墙上一对除了眉骨处伤痕以外,其他几乎一样的双胞兄弟头颅,说哪里有一个是她的丈夫......然后,然后她就疯了。”
“她扑着冲上去要厮打那些官兵,我拦不住她,我根本拦不住她......”
没送到,他这辈子最后一封信,没有送到。
而且,不单如此,还......
中年汉子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哭的,但太久没有吃饱,稍稍一动就喘的厉害,也哭不出来什么,甚至还有些想吐,只好憋着一口酸水,挣扎着往铺旁而去。
地窖内一时寂静,爷孙俩隐约能觉察出些什么,但是又不分明,只得一人赶忙去扶人,一人仓皇将余幼嘉带来的烙饼一点点掰碎,放入锅中熬煮。
粮食的香气再一次蔓延,可这回,却没有人再去挂怀。
五郎整个人宛若将要溺死的鱼虾一般,躬身抽搐,遍体发寒,根本想不出来中年汉子所描述的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
他也不明白,不明白......
世事为何总是如此呢?
只可惜,这问题,他问不出来,余幼嘉也不知道如何答。
她以一种几乎冷血的冷静,拎起一时间恍若被魇住一般,死死咬着牙,明显有些神志不清的五郎,狠狠甩了五郎一巴掌。
五郎受痛,方想起得呼气,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半晌才终于像是后知后觉一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眉骨处的伤是我爹在抄家时官兵动手磕伤的,肯定就是阿爹和伯父,其他人没准就是余家同被流放的旁支男丁.......怎么办呐!”
从前虽然天各一方,可到底知道还活着,总归是心里有个念想。
可如今,眼见着崇安终于好了些,日子没准也能天天好起来。
但怎么就,怎么就......
五郎腿脚一歪,再难被余幼嘉牵引,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余幼嘉深知此时一两句宽慰无用,索性没有开口回话,只是松开对方的衣袍,迈步朝那还趴在地上呕吐不止的中年汉子走去。
李老爷子勉强给他灌了半碗泡着烙饼的粟米汤,他才稍稍又好一些,余幼嘉蹲下身,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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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周氏呢?”
既知大老爷与二老爷已死,那去寻余大老爷的周氏呢?
疯癫之后,她又如何?
中年汉子稍稍缓过神,可精神头却是仍然萎靡不振,他有些麻木的抬起头,看向余幼嘉。
余幼嘉能清楚的看到他因长时间待在黑暗中而遍布血丝的双眼,也清楚的听到了他的言语。
他说:
“.......被官兵们顺手杀了。”
顺手,杀了......
纵使天生绝情的人,也得仔细想想才能想出如此残酷的言语。
可偏偏,说出这句话的人,既不绝情,也不冷酷,只是陈述。
而陈述里透露出的悲哀,便足以让人颤动。
如渊沉寂之中,余幼嘉忽然就有些想笑——
她想笑,糊里糊涂,害人害己的周氏终于还是死了。
她想笑,周氏不惜抛弃亲女,无视劝告而去,却连余大老爷最后一面都没见着,都是她活该。
她想笑,周氏不听她所言,果然到最后只能命断他乡,到最后连尸骨不知何日何时消失无影无踪,无法收殓,无法魂归故乡......
余幼嘉想笑很多,很多。
甚至也想笑笑周氏这一辈子碌碌,除了对余大老爷有真心,其余时候,也没有过一个知心人,更片刻也没有追寻过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到最后,余幼嘉也没能笑出声。
或许,是因为中年汉子刚刚所说‘顺手’中,所带的悲凉之意。
或许......又只是因为她如今皮肉下仍流淌着一半周氏的血。
无论周氏待她如何,她也无法再听到死讯时牵动嘴角。
余幼嘉只是沉默站着,脸上神色无悲,亦无喜。
好半晌,才意识到一件先前从未意识到的事情——
苍生寂寂,冬也封喉,春...也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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