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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6章 深坑对峙
    公元七年六月廿一日,毒日当空,炽烈如熔金。辰时刚过,灼人的热浪已卷土重来,裹住地面每一寸草皮,蒸腾出的水汽在视野尽头扭曲晃动。深坑巨口般狰狞地豁开于这片死寂荒原之上,数十丈的垂直深度吞噬了一切光线,洞口边缘粗粝的岩石被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造成灰白色獠牙,森然向上——它通向地底深处的黑暗,更通往悬于坑底众人头顶那柄名为“追杀”的利剑。

    坑底,空气滚烫而黏稠,每一次喘息都像吞咽岩浆。公子田训腰间的佩玉紧贴着汗湿的锦袍,黏腻不适。他强忍烦躁,用一方尚算干燥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按压着额角不断沁出又瞬间被蒸干的汗珠。三公子运费业蹲在稍远的阴影里,指尖捻过箭囊中仅剩的箭矢尾羽,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默数着数量,每一支箭都代表着一次挣扎的可能。红镜武沉默地站在弟弟红镜广身前,如同磐石。红镜广尚显单薄的肩背紧紧抵着坑壁粗粝的岩石,指尖因过分用力而嵌入泥土,留下深痕,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上面……还没动静?”耀华兴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冷的银针穿透燥热空气。

    田训抬起头,向上望去。数十丈高的坑口边缘,清晰勾勒出人马攒动的黑影。那并非静止的剪影,而是在危险边缘不安地移动、试探着的活物。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些俯视下来的目光,带着狩猎者的残忍与迫不及待。

    “演凌那疯狗,益中那条阴冷的毒蛇……带着几千匹恶狼,”田训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耐心……他们的耐心终会耗尽。”他颈后的肌肉绷紧如铁,一丝混杂着痛楚与狠戾的奇异光芒在眼底深处一闪而过。“上面的人,下来一个,便喂坑底一个。”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坑顶景象印证了田训的判断。刺客演凌,一身玄衣紧裹着精悍身躯,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他焦躁地在坑口边缘来回踱步,锐利的目光不断向下切割,试图撕开坑底浓稠的黑暗。每一次踩踏,都有碎石簌簌滚落深渊,发出细碎而惊心的回响。武将益中则沉稳得多,像一尊冰冷的铁铸雕像,立在演凌身后半步。他双手抱臂,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眼睛却深不见底,没有温度地审视着深渊,仿佛在估量着陷阱的深度和猎物的顽强程度。他们身后,黑压压数千士兵无声矗立,长戈如林,矛尖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金属寒光,无声宣告着绝对力量的碾压。

    “将军!”演凌猛地顿住脚步,声音因压抑的狂怒而嘶哑变形,指向深渊,“那几只钻地的耗子就在底下!末将愿亲率死士,荡平坑底!”

    益中目光沉沉,并未立刻回应。坑口的空气同样灼热,他盔甲下的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他凝视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静:“演凌,冷静。你看这坑壁,近九十度,光滑堪比陶瓮内胆。贸然攀下……”他停顿一下,语气加重,“与自杀何异?我军数千儿郎,性命贵重,岂可白白填了这无底洞?”

    “那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跑了不成?!”演凌的咆哮带着血腥味,“把他们困在底下,耗死他们!”他眼中闪烁着嗜血的疯狂。

    就在这紧绷的意志较量时刻,坑口边缘后方那片稀疏的枯木林里,忽然响起一阵奇特的动静。不是风吹枯枝,也不是野兽潜行,而是轻盈脚步踩踏在滚烫砾石上的细碎声响,混合着几不可闻的、如同微风吹过风铃般清脆却又带着一丝冰冷质感的轻笑声。

    演凌和益中霍然转身,瞳孔猛地收缩。

    三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枯木扭曲的阴影深处悠然步出,突兀地闯入了烈日暴晒下的杀戮之地。为首的女子,正是葡萄氏·寒春。她一身素雅衣裙,在荒原热风中衣袂轻扬,仿佛一片误坠地狱的纯净雪羽。那张脸清冷卓绝,如同冰峰上凝结的明月光华,流泻出令人屏息的美,却又因眼底那片冻彻天地的漠然,将这美化作刺骨的寒刃。她身旁的妹妹林香则截然相反,像一团跳跃的、明媚的火焰,带着鲜活的生命力,嘴角那一抹挑衅的笑意肆意张扬,灼灼的目光毫不畏惧地扫过面前数千大军。紧随其后的赵柳,身形挺拔如山岳,神色沉静,眸光锐利如鹰隼,紧紧守护在两位女子身侧,动作间显露出久经沙场的稳健与警惕。

    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下来,将她们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滚烫的荒原地表之上,孤绝而醒目。

    “哟?”林香清脆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死寂,蕴含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她甚至踮起脚尖,夸张地朝那黑压压的军阵方向张望,“这不是演凌大将军和益中大人嘛……还有后面这几千……”她故意停顿,拖长了语调,纤细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拂过鬓角被热风吹乱的碎发,眼神里充满了孩童打量蝼蚁般的好奇与轻蔑,“小不点儿?排排站在这儿晒太阳?真是好兴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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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话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演凌紧绷的神经上。他脸上的肌肉瞬间扭曲,额角青筋暴胀如蚯蚓蠕动,右手猛地按住了腰间短刀的刀柄,指节捏得喀嚓作响,汹涌的杀意几乎冲破头顶。“贱婢!找死!”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从他胸腔深处炸开。

    然而在林香更加放肆的嘲笑声中,益中那只戴着铁护腕的手,如同铁钳般无声无息地探出,稳稳压在了演凌拔刀的手腕之上。那力道沉稳如山,瞬间遏止了演凌的暴起。益中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寒春三人,尤其锁定了赵柳那沉稳如山岳的姿态和锐利如鹰隼的眼神。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唇微微抿紧,形成一道冷硬的线条。

    “演凌!”益中的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激将法而已。她们在拖时间!坑底的虫子,才是主菜!”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穿透寒春的冰层和林香的火浪,直刺核心意图。他扫过赵柳沉稳如山岳的姿态和锐利警觉的眼神,心头疑虑更深——这三个女子,究竟意欲何为?

    林香仿佛没听见益中的警告,反而向前轻盈地跳了两步,距离坑口更近了些,裙裾飞扬。“别光瞪眼呀!”她笑得更加灿烂,声音拔高,穿透滚烫的空气,几乎要刺破下方坑底众人紧绷的耳膜,“几千个小不点儿,站在这儿都快烤熟了吧?赶紧的呀!”她俏皮地歪着头,眼中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跳下来追我们呀!上面太热,底下凉快极了!坑里的朋友都想你们了呢!”

    “追我们呀——!”

    “底下凉快——!”

    “朋友想你们——!”

    这几个词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尾音,穿透数十丈深的垂直空间,顽石般重重砸在坑底死寂的黑暗里。下方众人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红镜广猛地抬头,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点血色,本就因恐惧而紧绷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姐……姐姐……她们……”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惊恐堵住了喉咙。

    耀华兴眼神骤然一锐,猛地抬头向上望去,但视线被嶙峋的坑壁阻挡,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她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寒春和林香?她们竟主动现身挑衅?!这绝非添乱,必有深意!一丝极其微弱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希冀骤然刺破绝望的阴霾,但又立刻被更沉重的疑虑压下:这两个女子,在赌什么?

    田训死死按住腰间的佩剑,那冰凉的剑柄竟被他掌心的灼热汗水浸湿。上方林香那近乎疯狂、充满煽动性的挑衅,像滚烫的油浇在头顶这片即将爆炸的熔岩之上。“疯子……疯了吗!”他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头皮阵阵发麻,仿佛能听到悬崖边缘巨石滚落的轰鸣。运费业则猛地看向田训,眼中只剩下一个无声却激烈的呐喊:准备!箭矢随时离弦!

    坑顶,演凌的脸因极致的愤怒彻底扭曲变形,脖颈涨得通红,血管暴突。林香那清脆刺耳的挑衅如同无数根毒针扎进他的脑子,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放箭!给我放箭!射死这三个妖女!”他歇斯底里地狂吼,猛然举起手臂,就要狠狠挥下死亡指令!

    “演凌!”益中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他那只戴着铁护腕的手猛地加力,几乎要将演凌的手腕骨捏碎!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肉传来,强行压下了演凌即将爆发的狂乱。“此刻放箭,只会逼她们跳下去!正中她们下怀!坑底那些人立刻就有了援兵!”他压低的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演凌的狂怒,“稳住!困兽犹斗,耗死他们才是上策!”

    演凌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宛如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坑口边缘那三个挑衅的身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开来。最终,那高举的手臂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带着万钧的不甘和噬血的狂怒,一寸寸、极其僵硬地放了下来。喉咙深处发出野兽受伤般的、沉闷压抑的嗬嗬声。

    益中冰冷的目光扫过演凌几乎失控的身体,随即转向寒春和林香。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灼热的空气,带着一种磨碎的砂石般的粗粝质感:“葡萄氏……好手段。想用自己作饵,引火烧身,换坑底喘息?”他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如同刀锋在寒冰上划过,“可惜,老夫不吃这套。你们若有种,便在此处站着,看看是我数千铁骑的耐心持久,还是你们脚下的崖石牢固!”他向前稳稳踏出一步,身后的军阵随着他的动作,无数长戈矛尖微微调整角度,寒光流转,如同毒蛇群昂起的头颅,无声地将三人笼罩在森冷杀气的风暴眼中。

    恐怖的平衡,在岩浆之上形成。坑顶边缘,寒春、林香、赵柳如同三尊孤绝的雕像,直面数千甲兵的寒光。坑底深处,田训众人屏息凝神,汗水滑落脸颊亦不敢抬手擦拭,死亡的镰刀悬在所有人的脖颈之上,维系平衡的,只剩下一根被怒火和高温炙烤得即将熔断的细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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