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沉闷又急促的锣声,像一柄重锤,猝然砸碎了腊月清晨山村的死寂。那声音裹着南方特有的阴湿寒风,在空旷的晒谷场上空打着旋儿,沉沉地坠入每个人的耳鼓,震得人心头一紧。
场边那棵老榕树,虽不至于光秃,但墨绿的叶子也落了大半,剩下的蔫蔫地挂着霜痕,粗壮的枝桠如扭曲的臂骨,固执地指向铅灰色的穹顶。锣声沿着湿漉漉的枝干爬上去,又跌下来,惊起几只灰羽的麻雀,“扑棱棱”地冲上半空,徒劳地盘旋了两圈,最终还是瑟缩地落回场边覆着白霜的稻草垛顶,不安地啄理羽毛。
家家户户的木门吱呀作响,村民们像被惊醒的蚁群,从各自的屋檐下涌出。男人们大多裹着打了好些补丁、浆洗得发硬的厚棉袄,袖口和手肘处油亮亮的,昭示着经年的磨损。他们手里攥着打磨过的猎枪、柴刀,或缠了藤条的削尖硬木棍,口中呼出的白气,瞬间就混入冰冷的湿雾里。女人们则聚拢在晒谷场边缘,紧紧拢着身边的孩子,眼神复杂地交织着忧虑和隐隐的期盼——担忧男人们的安全,又期盼着能给寒冬腊月的餐桌上添点油腥荤食。
江奔宇裹紧了自己那件半旧的厚外套,站在人群的稍后处。湿冷的寒气无孔不入,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顺着袖口、领口蜿蜒钻进衣内,紧贴着皮肤吸走热量。他缩了缩脖子,感觉风刃贴着皮肉刮过,冰冷刺骨。他抬眼望向场中央,敲锣的是村东头的老瘸子德叔,此刻正歪着身子,用那条还利索的腿支撑着,一下一下奋力地抡着沉重的锣锤。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刚从毛孔里冒头,便被冰冷的空气一激,凝成了细细的白霜。
“都静一静!听我说!”村长李志的声音紧随锣声之后响起,压过了场面上“嗡嗡”的低语。他站在晒谷场中央的石碾子上,穿了件洗得有些泛白的深蓝色干部服,领口扣得严丝合缝,手里捏着一个红漆斑驳的铁皮喇叭,喇叭口上甚至还粘着点去年夏收时溅上的、早已干涸的谷糠印。
“这天儿!”他清了清嗓子,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在喇叭里传出,伴随着“滋啦”的电流杂音,“冷得邪乎!阴风入骨,湿气浸皮,地里的土坷垃都冻得像铁!”他顿了顿,目光沉郁地扫过一张张冻得发红、充满焦虑的脸庞,“乡亲们都晓得,祸事早就来了!山里头那些牲口,饿得眼珠子都绿了,急红眼了!前天夜里,老林家的自留地,叫野猪拱了个稀巴烂,过冬的红薯一窝子全没了影儿!大前天,覃老五,就咱们村的壮劳力啊!去后山坳拾柴火,好死不死撞上了觅食的独猪,那畜生,追了他半里多地!要不是他拼老命跳了坎子,腿肚子让獠牙剐掉老大一块肉,现在还在镇卫生院病床上哼哼唧唧呐!”
人群里顿时一阵骚动,如寒风吹皱了一池死水。有人下意识地低头瞅自己的破旧棉鞋,鞋帮上还沾着早上扫霜露留下的泥点子;有人心有余悸地往村西头方向张望,覃老五家的那根细烟囱,正慢悠悠地冒出几缕淡白色的柴烟,混在冰冷的雾气里,想必是他婆娘正守着瓦罐熬祛风镇痛的药汤。
“所以!”李志把喇叭用力又往嘴边凑了凑,声音陡然拔高,刺破了沉闷的空气,“今儿个,就是腊月十七,天寒地冻的档口,咱们磨盘村,要搞一次全村联合的大狩猎!进北峰山!掏那群畜生的老窝!”
他竖起一根粗糙的食指,指关节因冻裂而泛着紫红:“规矩,我先讲明白!头一条:打猎的老规矩,谁手里的枪、箭、刀见了红,打到猎物,那玩意儿就归谁!要是大家伙合伙撂倒的,”他顿了顿,目光锐利,“那就按进山多少辈子的老章程分!谁下了重手,谁在紧要关头拼了命,谁就分大头!丑话说前头,谁也别想耍滑头、玩赖皮!”
底下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是村尾的覃德昌。他人如其名,嗓门洪亮得能传出半里地去:“李叔,这话多余!前年冬天,我跟何忠在老鸦沟合伙干倒的那头青麂子,他扛后腿,我扛前腿和半扇肋条,下山过秤分肉,那秤杆子打得比教书先生的戒尺还平!有半点含糊?”
李志嘴角似乎动了一下,算是默认了这汉子的话。他旋即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条!看到场子边上那几位爷没有?”他朝晒谷场边沿努努嘴,“那是咱县里肉联厂派下来的采购员同志,还有公社供销社的干部!你们今天打下的任何玩意儿,不管是百十来斤的大野猪,四五十斤的麂子獐子,还是七八斤的山鸡竹鸡!只要带回来,他们当场、全收!按街面的市价,现钱结账,一分钱都不带少的!”
那边站着的七八个穿着体面棉袄、戴着工人帽的男人闻言,立刻挺直了腰板,努力展现着公家人的气派和诚信。其中一个个头中等、帽檐压得挺低的采购员,格外醒目地伸手拍了拍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人造革挎包,包里立刻发出“哗啦哗啦”清脆悦耳的纸钞摩擦声。他操着一口带着点北边腔调的普通话,扬声道:“老乡们放一百个心!现钱交易!有货就有钱!多了我们立马找车来拉走,绝不让大家伙的辛苦肉烂在手里!保管不耽误大家天黑回家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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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像一根火柴,“嗤啦”一下点燃了沉寂的人群!“真能都收?”“那敢情好!我伢子眼巴巴想换支英雄钢笔,这下怕是有盼头了!”“要能撞大运弄倒一头大公猪,少说两三百斤肉,那钱……能顶一年的工资了,也可以像江知青一样,不用干活了。!”窃窃私语像解冻的春潮,轰然漫开,瞬间淹没了晒谷场。这私语中混合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兴奋和呵出的团团白气,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蒸腾,氤氲出一片躁动不安的热气。有人急不可耐地开始摩挲手里那杆乌黑油亮的老铳,粗糙的手指在滑溜的木纹上来回摩擦;有人则低头紧挨着身边的同伴,嘴唇急促地嚅动,压低声音商量着等下组队找谁的茬口,进哪条沟子碰运气。
李志等了片刻,脸上的霜色并未因这沸腾的热气而融化,反倒更凝重了些。他抬手往下重重一按,如同按下一个无形的开关,场面上翻腾的声浪渐渐又低了下去。“好了,”他清了清被寒风呛得有些干痒的嗓子,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稳,开始点将,“现在分小队!认准自己的组长!村头林组——”
他目光扫过人群:“组长,林雪平!”
人群前头,一个头发有些花白、背脊微驼的老汉往前挪了两步。他是林乐成的爹,村里赫赫有名的老猎人。岁月在他脸上刻满了深沟似的皱纹,手里拄着一根枣木拐杖,拐杖头被长年累月的手心磨蹭,早已泛出光滑温润的暗红色泽。他身后紧跟着十来个壮年汉子,大多姓林,是本家的子侄辈。他们的眼神没有太多热切,更像淬火的铁,冰冷坚硬中内敛着一股狠劲——村头离北峰山脚最近,几乎年年都要跟下山的牲口打照面,流血搏命是常有的事。
“村尾覃组!组长覃德昌!”
“到!”刚才喊话的魁梧汉子应声而出,声若洪钟。他脸上那道从左额斜划到右腮的狰狞伤疤,在冷硬的空气里愈发醒目,那是年轻时单挑护崽黑狼子留下的终身印记。他身后簇拥的十几条汉子,也是个个眼神剽悍,好几个腰间都别着磨得锃亮、锯齿森寒的捕兽铁夹,冰冷的金属边缘在稀薄的晨光下幽幽地泛着寒光,无声地诉说着凶险。
“村顶何组!组长何忠!”
一个身材高挑、肩背宽阔的汉子沉声应道:“在!”他是何虎的本家三叔,年轻时曾以一手飞石、徒手捉活山鸡闻名四里八乡。此刻他并未看旁人,正低头仔细地替身边一个年轻小伙子检查肩背上的箭囊,手指灵巧地调整着箭羽的朝向和皮绳的松紧,嘴里低声而清晰地交代着什么,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那小伙子的耳朵里。
“村中李组!组长李东阳!”
一个看着相对文气些的中年汉子应了句,头上戴着顶边缘磨出了毛绒的旧毡帽。他身上没背大件家伙,只在腰间别着一柄牛角把的厚背短刀,刀鞘是磨得油亮的硬木,上面刻着辟邪的云纹。他身后的人不算多,但个个眼神活泛,动作利落,透着一股机灵劲儿——村中地界多溪流沟涧,他们常年更擅长在水边设夹下套逮水獭野兔,对付大型猛兽倒不是主业。
四个村中的老牌狩猎队分列开来,如同四块粗粝而棱角分明的岩石楔入人群。然而边上还剩下些人影,显得有些突兀和拘谨。这些都是本村各家或嫁或娶带来的外姓亲戚,或是邻村闻风赶来想分杯羹的熟面孔,人数也有十来个,像散落的野草,在晒谷场的边缘局促地搓着手,用脚蹭着结了一层薄冰的坚硬地面。
“老大,你看那边……”何虎不知何时已经挤到江奔宇身后,把声音压得像游丝般细,只够江奔宇一个人听见,同时用指尖隐蔽地戳了戳人堆边沿。“……穿靛蓝土布棉袄,袖口挽着那个,看见没?那是林老栓家三闺女招的上门女婿,岭后张家坳的,他堂姑嫁的是覃家二婶子的亲兄弟,所以绕了仨弯,得叫覃德昌一声叔公……”
江奔宇顺着他几乎不动的指尖瞥过去,只看到一个裹得略显臃肿、正低头看自己新纳千层底布鞋的模糊背影。
“还有,旁边那个围着灰围巾,手揣在袖筒里的瘦高个,”何虎的信息网无比细密,“是何老五家去年新过门妹子的男人,她男人呢,有个远房的姨表兄,正好是李东阳他堂哥的姑表亲……这一层也说不清楚,算半拉子亲戚吧……还有那个戴狗皮帽、身材敦实的,那是李氏三房去年分家出去的老四他媳妇的娘家表弟,他娘舅家有个堂姐,是林雪平老头儿媳妇娘家二嫂子的妹子……”何虎的嘀咕嗡嗡嘤嘤,像寒冬里执着求生的蚊蚋,在江奔宇耳边缭绕不息。
这村舍之间错综复杂的亲缘关系,被何虎信手拈来,丝丝缕缕地抽剥,瞬间便在江奔宇脑子里缠成了乱麻。他皱着眉,努力想把某个称谓和某个五官模糊的脸对上号,但很快发现是徒劳。刚勉强记下一个张家坳的婿郎,脑海里立刻又模糊了那张脸的细节;想想再认那个何家妹夫的脸,结果那灰围巾的形象又和李家表哥的脸混成一团。冰湿的寒气仿佛顺着毛孔渗进了脑髓,思维像被冻住的浆糊。最终,他索性放弃了,只含混地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场中的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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