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
经钟楼独角恶战、县学塘智斗白布,赵清真对衢州三怪之能已窥得五六分真貌。此三怪绝非寻常精怪各自为政,其呼应之默契、能力之互补,俨然一套阴邪诡异的合击之法。独角主攻伐慑魂,白布擅惑心捕猎,而那藏身蛟池塘的鸭鬼,虽看似仅能扰人脏腑、令人不安,实则两次关键时刻的远程干扰,已显其诡谲辅助之能,既可短暂强化同类,亦能精准攻敌之必救。
“三怪之力,根植于衢州城之地利人心。独角借钟楼扩恐惧,白布凭水塘聚贪怨,那鸭鬼…蛟池塘又有何特异?”赵清真于晨雾中踱步,心神沉浸于推演。“鸭声攻腑,乱人气血,非致命却烦厌,更兼助长邪力之能…此怪恐非以力见长,而其性最狡,藏匿最深,或为三怪联动之枢纽,亦未可知。”
蛟池塘位于衢州城南,相较于位于城心的钟楼与学宫旁的县学塘,此地更显偏僻。池塘面积不大,却传说水深莫测,连通地下暗河,早年常有渔人于此捕捞,然近年鱼虾渐稀,且屡有捕鱼者归后莫名腹痛难忍,药石罔效,故人迹渐罕。
赵清真并未直接前往池塘,而是先于城南市集行走,看似随意,实则以神念细细感知此地居民气息。他发现,此间百姓面色多显一种莫名的萎黄,并非饥饿所致,而是气血隐隐亏虚之兆,尤其肝肾部位,阴气偏重,显是长期受那鸭鬼怪声侵扰之后果。虽不立毙,却如慢火煎鱼,消磨人之根本。
更令他注意的是,此间药铺的几味平肝熄风、安神定志的药材,如白芍、钩藤、茯神、龙骨等,销量似乎格外好些。他踱入一间老药铺,掌柜的是个面带愁容的老者。
“掌柜的,请抓一副安神汤。”赵清真开口道。老掌柜抬头,见是位气度不凡的道长,叹了口气:“道长也是被那夜里的怪声闹得睡不安稳吧?近来城中多有此症,老夫这安神汤的药材都快见底了…只是,此汤也只能缓解一时,根源不除,唉…”他一边配药,一边摇头叹息。
赵清真心中一动,状若无意问道:“哦?是何怪声,竟有如此威力?贫道云游至此,昨夜似听得几声鸭叫,并不响亮,竟有这般影响?”
“鸭叫?”老掌柜配药的手一顿,面露惊惧之色,压低声音,“道长可慎言!那…那可不是寻常鸭叫!静夜时分,突兀响起,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听得人心慌意乱,肚腹隐隐作痛!第二日必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大家都说…是蛟池塘里那老鸭鬼又作祟了!请了多少和尚道士做法事,半点用没有!”
“竟有此事?”赵清真皱眉,“那为何不填了那池塘,绝了根源?”“填不得,填不得啊!”老掌柜连连摆手,声音更低,“早年有人提议过,可但凡动了这念头,或是派人去丈量勘察,当晚必遭噩梦缠身,腹痛如绞,上吐下泻,好几天下不了床!邪门得很!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提了。官府也贴了告示,让人远离那塘子…”
“原来如此…”赵清真心下了然。此怪不仅能力诡异,更懂得示警与惩戒,以维持其领地,心智显然不低。
他取了药,谢过掌柜,又看似随意地在蛟池塘周围转了一圈。此塘果然阴气森森,水面漂浮着些许烂草枯叶,水色深暗,岸边土壤湿润粘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腥与一种腐朽水草的特殊气味。塘边有一棵半枯的老柳树,枝条无力地垂入水中。
赵清真远远驻足,神念微凝,探向池塘。与县学塘那主动诱惑拉扯的阴柔吸力不同,此塘给他的感觉更像一个深沉的、布满无形尖刺的陷阱。神念稍一靠近水面,便感到无数细碎、尖锐、如同鸭蹼拨动水流般的诡异波动袭来,并不试图吞噬,而是专找神念运转的节点进行干扰、穿刺,令人心神烦躁,气血翻涌。
“果然诡谲。”赵清真迅速收回神念,心中已有定计。“此怪之力,在于‘破稳’、‘乱序’。善察人气机运转之薄弱处,以音攻之,以能乱之。对付它,强攻硬守恐非上策,需以‘定’克‘乱’,以‘谐’破‘诡’。”
他并未在塘边久留,以免打草惊蛇。转身回到城中,此次,他并未购买朱砂黄纸,而是寻了一处乐器作坊。
这作坊不大,老师傅正埋头打磨一把胡琴琴杆。赵清真入内,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各式乐器,最后落在一套蒙尘的、以紫竹制成的洞箫之上。此箫共八管,长短不一,并排而列,是为排箫。
“老师傅,贫道欲请此排箫。”赵清真开口道。老师傅抬头,推了推老花镜,讶异道:“道长好眼力,这是小老儿早年仿古制的‘八音紫竹箫’,音色清越,只是如今少有人吹这排箫了…道长是用于做法事?”
“亦可如此说。”赵清真微微一笑,“烦请老师傅代为调试,音准务必极精。另,需向老师傅讨些东西。”“道长请说。”“上好的陈年松香,研磨成极细之粉。再要些许弹性极佳的薄钢片,以及…一壶滚沸的桐油。”
老师傅虽觉奇怪,但见赵清真气度不凡,出手阔绰,便也依言照办。赵清真于作坊内静候,亲自监督调试每一根箫管的音准,又以真元暗自温养紫竹,使其更具灵性。
待一切备齐,他携排箫与所得之物,回到客栈。闭门之后,他并未绘制符箓,而是取出了那包极细的松香粉,又拿出那些薄钢片,以指为刃,小心翼翼地将钢片切割成数十片细如牛毛、长短不一的簧.片。随后,他将这些微型簧.片,以自身真元为引,一点点嵌入那八根紫竹箫管的特定音孔内侧边缘,手法精妙绝伦,不露痕迹。
接着,他提起那壶滚烫的桐油,以指蘸取,在每一根箫管的外壁,勾勒出细密繁复的云雷纹路。桐油遇冷渐凝,形成一层极薄却坚韧的透明保护层,并将那些云雷纹路固化于上。
做完这一切,他已额角见汗,神情却专注无比。此法并非正统炼器,而是他结合音律之道、机关之术与自身雷法真元的一次尝试。那些微型钢片簧.片,可在特定频率音波激发下产生极细微的共振,增幅音攻威力并改变其性质;而桐油云雷纹,则能更好地传导与凝聚他的雷元真气,使吹奏出的音律蕴含破邪雷力。
最后,他取出一张黄纸,并未画符,而是以指代笔,凝聚神念,在上面书写了一篇简短的《清净经》核心段落,字字蕴含宁神定志之力。他将此纸折好,收入怀中。
夜幕,如约而至。衢州城在连续两夜的异动后,显得更加死寂,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全城。
子时将至,赵清真再次出现在蛟池塘附近。他并未隐藏气息,反而刻意将自身平和而蓬勃的生机之力散发开来,如同黑夜中的暖玉,吸引着那嗜好扰乱秩序、破坏稳定的邪物。
他选择在那棵半枯的老柳树下盘膝坐下,将那架改造过的八音紫竹排箫横于膝前,闭目调息,静心凝神,仿佛入定。
塘水,依旧死寂。但赵清真的灵觉却感知到,水面之下,一股阴冷、敏锐、充满恶意的意识早已苏醒,如同潜伏的毒蛇,正冰冷地“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它在观察,在评估,在寻找最佳的干扰时机。
时间流逝,月过中天。
忽然——“嘎!!!”
一声尖锐、沙哑、充满了恶意与挑衅的鸭叫声,毫无征兆地从池塘中央炸响!这叫声比前两次更加直接、更加凌厉,不再是范围性的干扰,而是凝聚成一股无形的、高速旋转的音波钻头,直刺赵清真丹田气海!显然,这鸭鬼也察觉到来者不善,一出手便是杀招!
音波及体,赵清真周身道袍无风自动!但他并未运功硬抗,亦未闪避。就在那音波钻头即将刺入气海的瞬间,他猛地睁开双眼,双手抬起八音排箫,置于唇边。
“嗡——阿——吽——”
他没有吹奏任何乐曲,而是直接以真元鼓动,吹出了三个最简单、最古老、却蕴含无上降魔力量的道家真言!
这三个真言通过特制的排箫放大、转化,发出的不再是寻常音律,而是三种截然不同的能量波动!
“嗡”声低沉厚重,如大地轰鸣,蕴含“天璇巨门”镇封之力,瞬间在赵清真身前布下一层不断震动的音波壁垒!那鸭鬼的音波钻头撞在壁垒之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竟被那高频震动层层削弱、偏转!
“阿”声平和舒展,却中正宏大,蕴含“天权文曲”净化之力,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中和着鸭叫声中蕴含的阴寒诡谲意念!“吽”声短促有力,蕴含“开阳武曲”破煞之威,如同无形重锤,反向朝着池塘中央的声音源头轰击而去!
“嘎?!!”池塘下的鸭鬼显然没料到对方竟能以音克音,而且反击如此迅捷凌厉!它发出一声惊愕的怪叫,那反击的“吽”字音波已撞入水中!
嘭!水面炸开一团小小的浪花,隐约传来一声吃痛的闷响。
首回合交锋,赵清真略占上风!
池塘下的鸭鬼被激怒了!它不再试图单一攻击,而是发出一连串急促、杂乱、毫无规律的怪叫声!嘎嘎!咕!呃啊!这些声音高低起伏,尖锐刺耳,如同无数钢针,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同时袭向赵清真,攻击范围涵盖其周身大穴、奇经八脉,专找其气机运转的细微间隙进行破坏!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试图扰乱他吹奏出的音律,使其走调、失效!
这便是鸭鬼的难缠之处,它的攻击并非以力压人,而是以巧破巧,以乱打乱,专攻修行者最忌惮的气机紊乱!
若换做旁人,此刻早已手忙脚乱,气血逆行。然而赵清真心志何等坚定,对自身气机的掌控已臻化境。他屏息凝神,无视那纷乱嘈杂的怪叫干扰,十指如飞,按动箫管,唇间真元流转,吹奏的却并非杀伐之音,而是一曲古老苍茫的《碧涧流泉》!
此曲描绘的是山涧清泉,于幽谷中潺潺流淌,不畏险阻,不染尘埃,最终汇入大江,东流入海的意境。音色清澈空灵,节奏舒缓自然,充满了生机与秩序的力量。
箫声透过特制的簧.片与云雷纹,化作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淡蓝色的和谐音波,如同涟漪般以赵清真为中心向外扩散。这些音波并不与鸭鬼的杂乱怪叫硬碰硬,而是如同流水般,包裹、渗透、疏导着那些充满恶意的音波,将其中的混乱之力悄然化解、引入和谐的韵律之中。
任你万般诡谲,我自一溪清流!
嘎嘎声越是急促杂乱,那箫声反而越是舒缓平和。一时间,池塘边仿佛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场域:一种是充满恶意、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地狱;另一种则是清心涤虑、让人心神宁静的天籁之音。两者相互纠缠、抵消、渗透!
池塘下的鸭鬼似乎愈发焦躁,它的怪叫声变得更加尖利,甚至带上了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它感觉到自己的攻击如同打在了空处,所有的混乱都被对方那看似柔弱却韧性十足的箫声引导、化解了!
它猛地改变了策略,所有杂乱怪叫骤然停止!池塘陷入一瞬间的死寂!
赵清真箫声未停,心中却警兆突生!
下一刻,一种极其低沉、仿佛来自九幽之下、能引动人体最深处浊气的次声波,无声无息地从塘底弥漫开来!这次声波并非通过耳朵接收,而是直接引起脏腑骨骼的共振!目标是破坏赵清真吹奏时稳定的呼吸与真元流转!
与此同时,城中心钟楼方向,那口铜钟竟再次被引动!
“咚——!”
这一次,钟声不再是尖锐音攻,而是化作一股沉重、粘稠、如同泥沼般的精神压制,跨越空间,笼罩向赵清真,试图加重他的心神负担,迟缓他的动作!
独角怪与鸭鬼,再次联动!一者干扰其形,一者压制其神!
赵清真顿感压力倍增!吹奏箫声所需的精妙真元控制,受到次声波与精神压制的双重影响,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滞涩!箫声出现了一个极细微的破音!
就是现在!
池塘下的鸭鬼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它凝聚起所有力量,发出一声凝聚了至极怨毒与诡诈的、前所未有的尖鸣!
“呱呃——!!!”
这一声,不再是范围攻击,而是将所有次声波与诡谲音攻之力,凝聚成一根无形无质、却足以瞬间震散修士魂魄的音毒之刺,沿着赵清真箫声中出现的那一丝微瑕,精准无比地刺向他的眉心祖窍!歹毒狠辣至极!
这一击,蕴含了鸭鬼吞噬此地不知多少年月积累的阴毒之气,乃是其搏命一击!
眼看那音毒之刺就要刺入眉心,赵清真眼中却猛地闪过一抹了然与决断!他等的就是对方全力一击、再无余力的这一刻!
他猛然停止了吹奏!将那八音排箫向空中一抛!
同时,一直藏于怀中的那张书写着《清净经》的黄纸自动飞出,无火自燃,化作一团温暖祥和、蕴含着坚定道心的金色光晕,瞬间护住他的识海!
那音毒之刺狠狠撞在金色光晕之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虽未能穿透,却也让光晕剧烈摇晃,赵清真眉心一阵刺痛!
但他毫不在意,双手早已结成一个玄奥的雷印,口中暴喝:“邪魔外道,也敢班门弄斧!真以为贫道只会吹箫不成?!九天应元,雷声普化,敕!”
那被抛向空中的八音排箫,其上桐油云雷纹骤然亮起刺目银光!内嵌的无数微型钢片簧.片在高频雷元激发下疯狂共振!
“轰咔——!!!”
并非真正的雷霆,却是一声比雷霆更加凝聚、更加霸道、专门针对阴邪音波能量的辟邪神雷之音,自那排箫之中爆发出来!
这雷音无形无质,却至刚至阳,专破一切邪音诡波!它以排箫为中心,如同一个不断膨胀的银色光环,瞬间横扫整个蛟池塘区域!
池塘水面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按压下去,形成一个巨大的凹陷,然后又猛地反弹起来,激起滔天浪花!
“呱啊啊啊——!!!”
池塘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痛苦到极点的、绝非鸭叫所能形容的惨嚎!那鸭鬼凝聚的音毒之刺被雷音瞬间震得粉碎,其本体更是被这专克音邪的雷音结结实实击中!
藏于水下的,并非什么鸭子形态的精怪,而是一团不断扭曲变幻的、由浓郁污秽的水藻淤泥与无数病气、怨毒念头凝聚而成的墨绿色胶质状物体,其上浮现出无数张痛苦扭曲的、如同溺水者般的面孔虚影!此刻,这团胶质物被雷音炸得四分五裂,墨绿色的汁液疯狂喷涌,其中蕴含的阴毒邪气被至阳雷力急速净化消融!
它发出了最后一声充满不甘与绝望的哀鸣,残存的意识拼命想要向池塘更深处潜逃,但雷音之力已深入水体,将其根基重创!
赵清真岂容它再逃?并指如剑,隔空一点:“尘归尘,土归土!病瘴消散,还尔清净!收!”
归尘剑并未出鞘,但剑格处“玉衡廉贞”宝石射出一缕纯阳真火,投入水中,精准地包裹住那团试图逃窜的残存胶质核心,轻轻一炼,便将其最后一丝邪气炼化,只剩一小撮灰白色的、再无邪气的淤泥沉淀物,缓缓沉入塘底。
那令人厌烦的鸭叫声,彻底消失了。
空中那架八音排箫,完成了使命,其上光华尽失,咔嚓一声,出现道道裂纹,跌落在地,显然已废。
城中心钟楼方向,传来一声充满惊怒的咆哮,钟声嗡嗡作响,却再无之前的精准联动之意,显然独角怪因鸭鬼被灭而陷入了暴怒与…一丝慌乱?
赵清真微微喘息,收起雷印,眉心处的刺痛缓缓消退。刚才看似凶险,实则一切皆在他算计之中。以箫声示弱诱敌,以《清净经》护住识海硬接一击,最终以精心准备的“雷音箫”反戈一击,一举功成。
他看向恢复平静,却似乎比以往清澈了几分的蛟池塘,知道此怪虽除,但其长期散播的病气怨念已深入此地水土与居民身体,非一朝一夕能彻底净化。
“根源虽断,余毒犹存。”他轻叹一声,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将一些粉末撒入池塘周围,那是他白日配药时暗自准备的化毒散,虽不能立竿见影,却能缓缓中和此地淤积的病瘴之气。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停留,身形悄然隐入夜色。
这一夜,衢州城南的百姓,在经历短暂的雷音震撼后,意外地睡了一个许久未曾有过的安稳觉。翌日起身,虽仍觉虚弱,却莫名地感到身上轻松了不少,那纠缠多日的隐隐腹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而赵清真,则已将目光再次投向城中心那座高耸的钟楼。
三怪已除其二,最后的、也是最强的独角怪,失去了白布的诱饵与鸭鬼的辅助,已成孤军。接下来,便是直捣黄龙,彻底了结这衢州妖患之时。
黎明前的黑暗中,他的气息愈发沉凝,与归尘剑的感应也愈发清晰。最终之战,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