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曳,菱枝躬身奉上一卷青绫装订的书册。魏嬿婉慵懒地掀开扉页:
卷一·承天立极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
今者生女三日,设玉圭于东阁,陈诗书于西厢。女子生而承天立极,当以明月为佩,以青云为阶。
卷二·日月同辉
「夫不贤则无以御妇」
贤者如日月同辉,交相辉映。若遇晦暝,当如北辰独耀中天。夫妇之道,贵在相照不相掩,相携不相御。
卷三·刚柔自在我心
「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
刚柔之界,本在心而不在阴阳。女子可持玉笏安天下,男子亦堪调素羽和清商。刚柔相济,乃成天地大道;德用随心,方显人性本真。
卷四·四德新章
「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一曰 兰心自持:立身以正,不依乔木而生。
二曰 清音破云:振玉声于九阙,敢言天下不敢言。
三曰 云鬓自绾:妆奁开合皆由己,不为悦人只为心。
四曰 鸿鹄之志:怀经纬之才,岂独囿于灶牖之间?
卷五·山海之盟
「妇无二适之文」
山海有相逢之期,聚散存乎一心。明珠尚可择匣而藏,况于同心乎?夫妻之义,贵在相知;若不同心,虽聚亦离。
卷六·明心见性
「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
明心见性,不随人转。倘遇不公,当如修竹凌霜,宁折不易其节,虽柔亦刚。
她字字细览,朱唇微启,秋波流转间,似笑非笑。
“张大人、梁大人这书修得极好。”
“女子惯困金丝,浑忘天野,明珠暗投而不自知,身在彀中,惘失权柄。”
她忽将书卷掷于案上,铿然作响:“可你瞧,男子心中,却是个个雪亮!天下何人较男子更谙女子之境?皆因这困局,本是彼等亲手所设!”
“千百年来,天下男子享尽荣华,吮我妇人之血,食我妇人之肉——此等衮衮诸公,何曾记得母系为尊之世?此债必偿!终有一日,本宫将令这凤阁鸾台之上,十之有九皆为我巾帼卿相!本宫要倾覆这父权天下,重定人伦,复我母系煌煌天威!”
魏嬿婉怫然震怒,胸中块垒难平。她虽居凤阙,掌枢机,却未尝因群臣俯首而稍有沉醉。彼辈恭顺,非敬女流,乃畏权柄耳!夫权柄者,本无阴阳之分,怎奈千年以来,男子以纲常为锁,以礼教为牢,使女子先失其位,复夺其志,终至万马齐喑,竟视权柄为男子固有之物。而今,她偏要以女子之身,执掌这原本无性之权,破枷碎锁,重定乾坤!
“且传本宫懿旨:此些典籍,日后非惟课读于闺中,男儿亦当勤习。便首自尚书房始,着永璇率先垂范,以为表率。”
圆明园冬深锁寂,枯桠覆霜,寒檐之下如懿垂首而坐。四嬷嬷昼夜监守,默然如铁,视其声若罔闻。彼既卸簪珥,失护甲,只得素手汲冰,自浣褛衫。井台冻裂,辘轳声涩,银釭照得她十指通红,竟似灼灼珊瑚从雪地里绽出。那双手往日染的是蔻丹,抚的是云锦,今时却叫寒水咬得肿胀,关节处裂开细碎血痕,在冰水里漾开丝丝绛霞。
砧声孤寂,褛衫沉涩。她捶打衣物时总使不上巧劲,水花溅湿鸦青棉袍前襟,冻成一层薄冰贴在心口。连衣带水提起时,竟似有千钧之重。虽庶民之常,然凤仪消尽,竟似蓬门荜户,于她何异凌迟?更甚三餐皆奉江南风味,青瓷碗里盛着笋蕨莼羹,冷炙残饧,依稀旧识。
半里外万方安和殿中,暖炭融融,魏嬿婉为‘娱’圣心,特召南府乐伎,夜夜笙歌。吴侬软语挟着丝竹暖响,破寒风而至,将她碗中莼丝化作荆棘,糯糜凝作冰碛。忽有琴声破空而来,弹的正是《牡丹亭》‘皂罗袍’一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如懿倏然攥紧竹箸,指节白过檐上霜。江南是她心头朱砂黯痂,亦是平生屈辱之痕,此刻竟以戴罪之身,于北地苦寒中再尝故地之味。
琴声愈暖,她喉中却愈发艰涩,竟将半碗莼羹尽数呕出,洒落雪间。青碧染污素雪,恰似莲子溅落素绢,亦如那年启祥宫阶前,被人故意打翻的莲蓬——魏嬿婉胃中翻江倒海,尽是残羹馊味;颤手剥莲时,甲缝嵌满了油污腐气,如今皆化作如懿喉头翻涌的酸楚。那一汪青碧在雪中泅染,渐渐凝作冰釉,照出她支离破碎的容颜。
万方安和殿的暖香透过苦寒飘来,而她阶前冰棱倒挂,俨然自成囹圄。
“惢心…惢心!”她肝肠寸断之时,不觉脱口唤出这两个字来。一时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竟如潮水般无可遏止。
往日冷宫凄清岁月,俱是惢心相伴左右:深夜里就着昏灯,她一针一线地替她绣补活计,换了银钱度日;寒冬腊月,亲手浸在冰水中浆洗衣衫,十指冻得通红;清晨起身,又不辞辛劳提水浇灌院中那几株残花,竟也养出几分生机来。更不必说平日里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但凡有所需,无不尽心竭力。如今思之,点点滴滴俱是真心,教人怎不感念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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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每当齿间碾过这个名字,便又勾起如懿那萦绕心头的恨意与悔憾。谁曾料想,昔日那个拖着残躯、断腿折指,连奉茶递水皆颤颤不能自持的宫婢,而今竟执掌宫籍司,披戴起女官的品阶袍服!她本应是个废人,离了主子跟前便该潦倒终生——彼何德何能,竟至于此?怎配!怎配!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她赐配太医江与彬,全她一世安稳余生,亦全自己一番主仆恩义。可如今……如今这残婢之身,竟得风光体面,反观自身,却是举步维艰。她不禁又思及阿箬,那个背主求荣、痴心妄想的贱婢,竟敢觊觎妃嫔尊位!一个个不肯安守本分,一个个偏能攀得高位,偏是自己,愈活愈是潦倒,愈活愈见不堪。
最痛处,亦非惢心风光得意,而是伊人犹在。明眸灼灼,分明照见她的阶前失势,人后仓皇。较之身死,更摧肝肠。世间从无“早知如此”,惟有而今分明。惢心竟成她残局中最刺目的一枚活棋,不移不动,却照得她孤影凄惶,无处遁形。
却说那皇上,心灰意冷,万事皆休。既已目不能视,权柄尽失,幽禁于圆明园中,便真个万念俱灰,不同外事。终日丝竹管弦,靡靡不绝;琵琶缓挑、玉箫低咽,俱是南曲中柔艳之调,暖风拂槛一般,浸得满园春意慵慵。
虽不能见,却以手击节,闻声而笑。一时听得入港,便唤美人近前,摩挲其云鬟绣裳,辨那香泽衣纹。或命人扶着他,亲自击磬摇铃,不合宫商,不管律吕,只顾嬉笑喧哗,声响杂沓,混着那靡靡弦索,飘荡在圆明园寂寂楼台之间,浑如不知身在何世。
如懿初时只欲掩耳回避,奈何那淫靡之声无孔不入,丝丝缕缕皆钻入心窍。一时之间,怒火焚胸,恶向胆边,哪里还念及往日体统、今时身份?当即踉跄奔至墙下,仰首向那喧嚣之处,嘶声斥骂:
“好个荒唐天子!双目俱盲,犹自沉迷声色!莫非嫌宗庙倾覆不及,非要添上这亡国之调?而今缚手缚脚、眇目无见,倒效那陈叔宝全无心肝!尔这皇帝,前朝守不住,六宫压不住,纵是毒蛇盘踞枕畔亦浑然不觉!竟尚有颜面于此残垣之中笙歌宴饮!莫非真要效那李后主,非至哭庙之日不知悔哉?!”
她骂得声咽气堵,周身战栗,十指狠狠剜进墙灰泥屑之中,磕得血流殷红,犹自未觉。
“弘历!尔真自以为真龙天子耶?不过螟蛉之嗣,庶出之子!昔年若非熹贵妃抚育之恩,提携之义,尔至今不过潜龙之邸一庸常阿哥,谁复识之?纵使三阿哥之尊荣体统,犹胜尔几分!若非当日景仁宫倾覆,我乌拉那拉氏门楣蒙尘,吾何至于下嫁尔这刻薄寡恩、背义忘德之徒!”
正骂至激烈处,墙外丝竹之声骤歇。忽闻破门之声裂空而来,十余个太监疾步涌入,面色冷峻,直扑如懿。两人左右擒臂,一人自后扯发,竟将她生生自地上拖起。
如懿骤受侵袭,鬓发散乱,木钗坠地,犹自拼命挣动,嘶声喝道:“放肆!尔等阉奴安敢碰我!本宫是皇后!本宫永远是皇后!”
为首太监闻言嗤笑:“皇后?呵……如今不过是个九族皆诛、名牒除名的庶人!连当年景仁宫那位都不如!还摆什么中宫架子和威仪?省省罢——是皇上要‘请’您过去!走!”
说罢更不客气,众太监连推带搡,硬将人拖拽而出。如懿步履踉跄,猩红的裙裾曳过残阶,一路皆是她破碎的叱骂与凄笑。
及至被拖入殿内,如懿的叱骂之声倏然寂灭。但见皇上瞳仁灰败,兀自循声挣扎而起,齿间碾出几字:“乌拉那拉氏……”
话音未落,扬手便是一掌掴来——竟生生挥空,身形一个趔趄险些倾倒。如懿见他犹如盲人摸象,狼狈至此,不觉迸出一声嗤笑。
“呵……呵呵呵……”
岂料笑声未绝,皇上勃然暴怒,反身摸索到身旁酸枝木椅,抡起便向四周疯狂挥砸!“哐当”一声裂响,椅角正中如懿额角,顿时血色泼溅!
“贱妇!安敢辱朕?如今连你也配辱朕?!”皇上嘶吼如困兽,如懿尚在惨呼之中,已被他十指死死攥住其散发,狠狠掼落于金砖之上!
她怔怔地望向那张狰厉扭曲的面容,最骇人心魄处,莫过于那双早已损毁的瞳仁,竟仍凶戾外凸,灰翳之中隐约斑驳映出她自己的影迹:一般鬓发散乱,一般血污狼藉,一般面目狰狞。两副破碎容颜在这昏晦深殿中对映,竟辨不出孰更凄楚。烛影摇红之际,唯见四目相交,恨意如旧,灼灼不息。
“骂你又如何?莫非只许你认熹贵妃为母,半生伏低做小?只许那魏嬿婉勾结朝臣,窃你权柄、将你困作笼中盲雀?只许你在这圆明园中醉生梦死、装作太平天子,却偏听不得我一句真话?!”
她忽迸出一声冷笑,扬声道:
“在我乌拉那拉氏面前,你永远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子!若我姑母景仁宫当年不曾倾覆,我早该是三阿哥嫡福晋、将来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届时你弘历见了我,还须规规矩矩唤一声‘皇嫂’!哪容得你今日这般折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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