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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深宫里的显微镜囚徒
    清宁宫偏殿。门扉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深秋傍晚最后一丝天光。殿内,几盏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阴影,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窥视感。

    苏砚站在殿中央,湿透的破旧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金銮殿上的生死搏杀、皇帝的审视、侯府侍卫冰冷的刀锋…这一切带来的巨大冲击和虚脱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孤寂。

    他环顾四周。殿宇不算小,陈设却异常简单。一床,一桌,两椅。桌椅是普通的榆木,床榻上铺着半旧的青色棉褥。角落里一个炭盆,炭火将熄未熄,散发着微弱的暖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年木头和灰尘的味道。与其说是供奉的居所,不如说更像一间稍好一些的…囚室。

    “苏供奉。”老太监王德全尖细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恭敬和深藏的疏离,“此处便是您的居所。陛下有旨,按六品供奉例供给。稍后会有内侍送来热水、干净衣物及晚膳。宫中规矩大,若无传召,还请您安心在此研习那‘显微镜’之玄妙,莫要随意走动,以免…冲撞了贵人。”他话语平淡,但“莫要随意走动”几个字,却咬得格外清晰,如同冰冷的锁链,无声地缠绕上来。

    苏砚心头了然。这“清宁宫偏殿”,好听点是皇帝赐下的住所,实则是变相的软禁。皇帝需要他这只懂得“格物致知”的百灵鸟,却绝不会给他飞翔的自由。他微微躬身:“有劳王公公提点,苏砚明白。”

    王德全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刻板表情,不再多言,转身带着两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殿门再次合拢,沉重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最终归于沉寂。那扇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殿内只剩下苏砚一人。寂静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只有炭盆里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提醒着时间还在流逝。

    他走到桌边,将手中那沾满泥污和血渍的简陋显微镜,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冰冷的铜筒触碰到光滑的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看着这个改变了自己命运、也带来了无尽麻烦的“金手指”,心中五味杂陈。是它将自己从停尸房的泥沼里拽出,也是它将自己推入了这深宫的漩涡。

    就在这时,殿门被轻轻叩响。

    “苏供奉,奴婢奉王公公之命,送热水衣物和晚膳。”一个怯生生的宫女声音传来。

    “进来吧。”苏砚收敛心神。

    门开,两个年纪不大的宫女低着头,端着热气腾腾的铜盆、一叠干净但样式普通的青色布衣、以及一个食盒,脚步轻悄地走了进来。她们将东西放在桌上和一旁的矮几上,全程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看苏砚一眼,动作麻利而无声,如同训练有素的影子。

    “奴婢告退。”东西放好,两人又迅速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苏砚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清水、那叠浆洗得有些发硬的布衣、以及食盒里几样简单却还算精致的菜肴,心中毫无波澜。这是生存所需,也是牢笼的标配。他脱下冰冷湿透、散发着血腥和泥泞气息的破旧仵作服,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热水包裹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舒适,却无法温暖那颗被重重迷雾和危机包裹的心。

    换上干燥的青色布衣,虽然布料粗糙,但总算摆脱了那身象征耻辱和死亡的装扮。他坐到桌边,打开食盒,机械地吃着食物。味同嚼蜡。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染了窗棂。宫灯的光芒在黑暗中显得愈发微弱。苏砚坐在桌前,没有点燃更多的蜡烛。他需要黑暗来整理纷乱的思绪。

    皇帝…定远侯府…宰相余党…寒潭泪毒源…显微镜…苏清秋和小荷…

    一条条线索,一个个危机,如同纠缠的乱麻,在他脑海中翻腾。

    皇帝看似庇护了他,实则将他置于监视之下。钦天监监副、格物院供奉,这两个虚衔不过是安抚和利用的幌子。皇帝真正想要的,是显微镜的应用价值,是“格物致知”可能带来的利益,或许…还有对“寒潭泪”背后势力的忌惮。自己稍有异动,或者失去了利用价值,这清宁宫偏殿,随时可能变成坟墓。

    定远侯府的杀意,绝不会因皇帝的一道口谕而消散。那个侍卫头领临走时如毒蛇般的眼神,苏砚记忆犹新。侯府将他视为弃子、耻辱,今日他在金銮殿上搅动风云,更是狠狠打了侯府的脸。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宫墙虽高,但侯府势力盘根错节,在宫里安插几个眼线,找机会除掉一个“无足轻重”的供奉,并非难事。

    李辅国虽倒,树大根深,其党羽遍布朝野。自己当众用“妖物”戳穿其阴谋,将其送上灭族之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余孽,必然恨他入骨,欲除之而后快!这些毒蛇,比明刀明枪的侯府侍卫更加危险。

    而最核心的线索,也是他唯一的突破口——寒潭泪!这种奇毒重现于世,源头在哪里?是谁在背后操控?它与自己穿越的谜团是否有关?皇帝命他详查毒源,这既是任务,也是机会!他必须牢牢抓住!

    还有…苏清秋和小荷。小荷的生死,此刻系于一线。苏清秋…那个骄傲跋扈的侯府嫡女,经历了静思阁那场惊心动魄的“手术”,目睹了自己颠覆认知的手段,她对自己的态度…会如何转变?是感激?是恐惧?还是…更深的忌惮和利用?

    思绪如同潮水,汹涌不息。苏砚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冰凉的显微镜铜筒。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恐惧和焦虑毫无用处。在这深宫牢笼,在这步步杀机的漩涡中心,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还有手中这来自异世的“利器”!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当务之急:

    第一,恢复体力,稳住心神。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具身体本就虚弱,经不起折腾。

    第二,修复并改进显微镜!手中这个简陋的应急品,视野模糊,倍率有限,稳定性差。必须尽快利用皇帝允诺的“工部资源”,制造出更精密、更强大的观测工具!这是他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探索真相的核心资本!

    第三,研究袖中毒晶样本!这是目前唯一的实物线索!必须从中找到更多关于“寒潭泪”的信息!

    第四,等待机会,接触外界信息。尤其是关于小荷的后续,关于侯府的动向,关于李辅国余党的清洗情况…

    打定主意,苏砚不再犹豫。他迅速吃完冰冷的饭菜,将碗碟推到一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那块一直贴身藏着的鱼鳔薄片——上面还残留着从小荷心脏边缘刮下的、那点致命的幽蓝色结晶样本。

    在昏黄的宫灯下,那点幽蓝结晶依旧散发着妖异而冰冷的光泽。

    苏砚拿起简陋的显微镜,仔细地清理掉目镜和物镜上的泥污。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将眼睛凑近了那粗糙的目镜。

    视野依旧模糊晃动,需要不断调整角度。但这一次,他的心境完全不同。不再是停尸房里的生死一线,不再是静思阁中的争分夺秒,也不是金銮殿上的孤注一掷。此刻,在这深宫的寂静囚笼里,只有他和显微镜下那个神秘而致命的微观世界。

    他屏息凝神,极其耐心地调整着铜筒的角度和载物片的位置。粗糙的目镜硌着眼眶有些生疼,但他毫不在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炭盆里的火苗越来越微弱。

    终于,那片幽蓝色的微光在视野中逐渐清晰、放大!

    不再是第一次在停尸房血液中看到的、相对分散的针状结晶。这一次,因为样本取自心脏边缘,是毒素侵蚀最核心的区域,视野中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

    无数极其微小、棱角分明、闪烁着幽冷蓝光的针状结晶,紧密地、如同贪婪的寄生虫般,附着在几块更微小的、暗红色的、早已失去活性的肌肉组织碎片上!这些结晶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如同冰花绽放般的辐射状结构!在结晶最密集的中心区域,甚至可以看到一些结晶尖端,深深刺入了那些肌肉组织的纹理之中!仿佛在贪婪地吮吸着最后的生机!

    苏砚的心猛地一沉。这景象,比单纯的毒素结晶更加直观地展示了“寒潭泪”的霸道和邪恶!它不仅仅是一种毒药,更像是一种活着的、具有侵蚀性的“冰之诅咒”!

    他强压着心头的震动,仔细观察。除了那标志性的幽蓝针晶,在结晶的间隙和肌肉组织的边缘,他还注意到了一些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如同碎冰屑般的颗粒,以及一些更加细微的、难以分辨形态的深色杂质。

    这些是什么?是“寒潭泪”的伴生物?还是样本在采集和保存过程中混入的杂质?

    线索!这些都是宝贵的线索!

    苏砚立刻直起身,快步走到桌边。桌上空空如也,没有纸笔。他目光一扫,看到食盒里有一块用来垫碗碟的、吸水性尚可的粗麻布。他毫不犹豫地扯了过来,又拿起一根之前宫女送来的、尚未使用的竹筷,用随身携带的小刀(这是他坚持留下的唯一“武器”)将筷子尖端削尖。

    他回到显微镜旁,再次凑近观察。这一次,他更加专注,试图将那些细微的、非针晶形态的颗粒和杂质,在脑海中牢牢记住它们的分布、大小和形态特征。然后,他拿起削尖的竹筷,小心翼翼地在粗麻布上,凭借记忆和显微镜下的印象,极其笨拙地勾勒、描绘起来。

    没有专业的绘图工具,没有精确的度量衡,他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法,用点和线,大致标记出那些特殊颗粒的位置、相对大小和形态轮廓。幽蓝针晶用深色的点密集表示,透明碎屑用浅淡的短线勾勒,深色杂质则用更小的黑点标注…

    画得极其简陋,甚至有些扭曲变形。但苏砚毫不在意。这是他在这个世界建立的第一份“毒物显微档案”!是破解“寒潭泪”之谜的起点!

    就在他全神贯注,试图将显微镜下那片致命冰原的每一处细节都烙印在粗麻布上时——

    笃…笃…笃…

    殿门再次被轻轻叩响。

    苏砚的动作瞬间僵住!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望向门口。这么晚了,会是谁?王德全?还是…不速之客?

    他迅速将画着潦草图案的粗麻布揉成一团,塞进袖中。同时将显微镜和载有毒晶样本的鱼鳔薄片迅速拢到桌案内侧,用衣袖盖住。然后才沉声道:“何人?”

    “苏…苏供奉…”门外响起一个极其细微、带着颤抖和恐惧的声音,竟然是…张大夫?!

    苏砚眉头紧锁。他来做什么?是奉了谁的命令?还是…?

    “夜深了,张大夫何事?”苏砚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疏离和警惕。

    “苏供奉…开…开门…求求您…开开门…”张大夫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救…救救我…他们要杀我…他们要杀我灭口啊苏供奉!!”

    杀他灭口?!苏砚心头剧震!李辅国的余党?还是…侯府?!

    他快步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透过门缝向外望去。昏暗的廊灯下,只见张大夫形容枯槁,衣衫凌乱,脸上带着淤青,一只眼睛肿得老高,正惊恐万分地不断回头张望,仿佛黑暗中有择人而噬的猛兽在追赶!他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瑟瑟发抖。

    不像是陷阱。那种恐惧,装不出来。

    苏砚略一沉吟,猛地拉开了殿门!

    张大夫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进门后立刻转身死死顶住房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涕泪横流,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

    “怎么回事?谁要杀你?”苏砚压低声音,目光如电扫视着门外漆黑的回廊,确认无人跟踪后,迅速将门关上闩好。

    “是…是侯府的人!还…还有…宰相府逃出来的…几个…几个亡命徒!”张大夫瘫坐在地上,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们…他们知道我在静思阁…看到了…看到了您…您那神乎其技…不不不…是那显微镜下的…真相!他们怕…怕我说出去…怕我指证…要把我…要把我…”他惊恐地用手在自己脖子上一划,意思不言而喻。

    苏砚眼神冰冷。果然!侯府和李辅国余党都坐不住了!张大夫作为静思阁的目击者,成了他们首先要清除的隐患!

    “你怎么逃出来的?为何来找我?”苏砚的声音依旧冷静。

    “我…我趁他们不备…打翻了油灯…从狗…狗洞爬出来的…”张大夫喘着粗气,脸上满是后怕,“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宫门落钥了…只有…只有您这里…或许…或许能…”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苏砚,里面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哀求!

    “苏供奉!苏…苏大人!”张大夫突然手脚并用地爬到苏砚脚边,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裤脚,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声音嘶哑地哀求道:

    “我…我张鹤行医数十载…自诩精通岐黄…今日…今日方知…自己坐井观天…见识浅薄如同蝼蚁!您…您那手段…那显微镜…是仙术!是神迹啊!”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充满了狂热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

    “求苏大人!收我为徒!!”

    “张鹤愿拜在大人门下!为奴为仆!端茶倒水!只求…只求能追随大人,学习这…这窥见生命本源、洞察疾病真相的无上大道!!”他一边说着,一边不顾一切地就要对着苏砚砰砰磕头!

    苏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他看着脚边这个曾经对自己不屑一顾、斥为妖邪的名医,此刻却像个最狂热的信徒般跪地哀求拜师…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然而,就在张鹤额头即将触地的瞬间——

    “呵…呵呵呵…”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夜枭低鸣般的诡异笑声,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殿内响起!

    笑声并非来自门外,而是…来自头顶的房梁阴影处!

    苏砚和张鹤的身体同时猛地僵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苏砚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大殿高高的、被阴影笼罩的横梁之上,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蹲伏着一个黑影!

    那黑影全身包裹在紧身的夜行衣中,与黑暗融为一体,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两点幽冷、非人的、如同毒蛇盯住猎物般的…绿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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