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许王便整肃衣冠,入宫觐见。
紫宸殿内,御香袅袅。
许王躬身立于阶下,将案卷呈上,声音沉稳清晰:“启禀陛下,经开封府详查,樊楼掌柜严望山,因不堪门前乞丐恶语辱骂,羞愤难当,一时激愤,失手将那乞丐杀死。人证物证俱在,其本人亦已供认不讳。”
御座之上,官家闻言,龙颜舒展,露出赞许之色:“许王此次用心任事,雷厉风行,不负朕望,甚好!”
他略作停顿,目光深邃地看向许王,“然则,人命关天,尤需慎之又慎。你既已结案,便再为朕细细复核一遍,务求无枉无纵,以彰朝廷清明。嗯,下次将案中那柄杀人的凶器一并带来,朕也瞧瞧。”
许王心头一块巨石落地,面上却愈发恭谨,深深一揖:“儿臣谨遵圣谕!必当详加复核,不负陛下所托!”
步出巍峨宫门,许王只觉胸中浊气尽吐,连宫墙外那带着市井喧嚣的风都显得格外清爽。
他翻身上马,唇角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弧度,轻喝一声,策马扬鞭,沿着御街向府中疾驰而去。
开封府衙那两扇黑漆大门前站着刘珍,她只胡乱挽了个髻,身后是贴身丫鬟小翠。
昨夜,严望山那几位姨娘在自己屋里翻箱倒柜,折腾了半宿,最终也只拿出几件成色寻常、值不了几个钱的首饰。
老管家林忠从樊楼匆匆赶回,带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柜上的现银竟也所剩无几,厚厚的账本里倒是记满了各处挂账,可这节骨眼上,哪能指望立时三刻收得回来?
更令人心寒的是,樊楼里那些伙计、歌舞伎乐们,一听东家下了大狱,竟如鸟兽散,趁夜卷了楼里值钱或好拿的物件,跑得七七八八。
曾经汴京城里最繁华鼎盛的樊楼,一夜之间,只剩个空落落的架子。
刘珍忧心如焚,整整一夜未曾合眼,眼底一片乌青。
此刻,她攥着那点勉强凑出来的银子,在开封府衙威严冷硬的高墙外来回徘徊。
刘珍求了许久,依旧未能进去大牢里瞧上一眼严望山,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小翠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回走。
刘珍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从街道左拐去往樊楼。
如今的樊楼,人去楼空,徒余一副冰冷躯壳。
雕梁画栋失了光彩,此刻死寂一片,昔日珍馐美器的香气、歌伎舞影的热闹,尽皆消散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这座汴京第一酒楼的煊赫生气被彻底湮灭了。
而这几日里,炊烟阁也颇不宁静。
师师姑娘每隔一日就要过来点两道招牌菜,尝完再吩咐另做两份装盒带走。
次日,那两道菜就会被要求撤下,沈明琪虽然尽力拖延上交食谱,也尽力研制了新菜式,却依旧难以招架,食客们也颇有怨言。
樊楼人去楼空、严望山入狱之事,早已如秋风扫过汴京街巷,自然也传到了沈明琪耳中。
她心知肚明,那个惨死街头的乞丐,绝非严望山所杀。
可偏偏,严望山竟自个儿认下了这桩罪过!
这认罪的枷锁一旦套上,便是铁案如山。
纵使沈明琪有心去为他辩白作证,此刻也如同螳臂当车,终究是无力回天。
心绪纷扰间,沈明琪的脚步已不知不觉停在了樊楼门前。
抬眼望去,却见一位素衣娘子正立在阶下,身旁伴着个青衣小鬟。
那娘子手执一方素绢帕子,正轻轻按在眼角,望着眼前这曾经冠盖京华、如今却门庭冷落的樊楼,幽幽一声长叹,尽是化不开的愁绪。
沈明琪见这主仆二人对着空寂的楼宇凝望良久,又相互搀扶着踏进了那半掩的门扉,心下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她略一踌躇,便也缓步走近。
阶前伫立的刘珍察觉有人注视,抬眸望去,见是一位清丽端雅的陌生女子,眼中带着些许探究。
她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丝未散的哽咽,主动询问道:“这位姑娘是?”
沈明琪忙敛衽为礼,声音清越:“娘子万福。小女子姓沈,是前头炊烟阁的掌柜。敢问二位娘子是?”
刘珍闻言,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低声道:“妾身刘氏,是这樊楼严掌柜的娘子。”她侧身示意身旁的小鬟,“这是随侍的丫鬟,名唤小翠。”
沈明琪心中了然,面上露出几分同情,再次颔首致意。
刘珍的目光在沈明琪身上停留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眼底忽然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她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急切与恳求:“沈掌柜,前些时日,妾身听闻您也曾身陷囹圄之困?”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明琪的神色,“幸得苍天有眼,沈掌柜很快便安然脱身。不知,不知沈掌柜可有什么门路,能指点妾身一二?哪怕只是让奴家进那不见天日的大牢,见上我家老爷一面,也是好的。”
说到最后,她喉头哽咽,眼中强忍的泪水再次涌上,对着沈明琪深深道了个万福。
沈明琪闻言,秀眉微蹙,面上掠过一丝为难之色。
她轻叹一声,声音带着几分不忍:“刘大娘子,非是明琪不肯援手,实是,情势迥异。”
她顿了顿,斟酌着措辞,“上回我身陷囹圄,本就是一场误会,况且,我从未认下任何罪名。可严掌柜他……”
后面的话,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只化作一声叹息。
刘珍眼中的希冀瞬间黯淡下去,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我家官人又何尝不是蒙冤受屈?沈掌柜,您定是有些门路的!这开封府的大牢是何等去处?进去的人,哪个不是九死一生、脱去半层皮?可您……”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明琪,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您却能全身而退,安然无恙!求求您,求求您发发慈悲,哪怕只让妾身隔着那牢门望他一眼,听他说句话也好啊!”
说着,她身形一晃,竟是要屈膝下跪哀求。
“使不得!”
沈明琪心头一跳,慌忙上前一步,稳稳扶住了刘珍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动作。
那日在牢中能免于皮肉之苦,沈明琪心知肚明,全赖萧铎的威势。
开封府的衙役们误以为她与那位煞神有不可言说的关系,看在萧铎面上才稍微“客气”些。
此刻,看着刘珍泪眼婆娑、形容凄楚的模样,再想到牢中不知是何光景的严掌柜,沈明琪心中那点不忍终究占了上风。
她牙一咬,跺了跺脚,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罢了!刘大娘子,你且随我去开封府大牢前碰碰运气吧!”
“当真!”
刘珍霍然抬首,眼中熄灭的光芒骤然复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一把紧紧攥住身旁小翠的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快!快谢过沈掌柜!小翠,快谢过沈掌柜救命之恩!”
主仆二人对着沈明琪连连作揖,感激涕零。
沈明琪看着她们,只能报以苦笑。
此行能否成事,她心中实在无甚把握,只是眼下情势,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借一借萧铎的虎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