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放亮,晨曦如金纱般铺满泥瓶巷的泥土小路。
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于今破碎,将为福地。
陈平安搀扶着依旧虚弱的刘羡阳,与宁姚一同出了院门,朝着小镇官署的方向缓缓行去。
刘羡阳嘴上虽还嘟囔着“又不是不能自己走”,但大半身子却实诚地倚在陈平安肩上。
顾璨则一步三回头地走向自己家中,去与收拾妥当的师父刘志茂汇合。
特地来蹭饭的阮秀摸了下嘴,见众人离去,她想了想,对林照道:
“我爹说,天亮之后,你那柄剑便算是真正成剑了,你离开小镇之前,去趟铺子取剑。”
阮秀说的自然是魏晋请阮邛为林照铸的剑。
那柄剑的原材料,乃是杨老头赠与的黑色剑条,得到魏晋和阮邛极高的评价。
林照自然没忘记这件事情。
虽说如今飞光已经养成了,但以后与人交手总不能一出手就是本命飞剑,还是须低调些,一柄佩剑便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对着阮秀缓缓颔首:“替我谢过阮师。”
阮秀摆了摆手。
也不知道是不是吃撑了,总感觉少女的衣衫似乎绷紧了些,尤其是胸脯处,颤颤巍巍,似将上衣撑破。
刘灞桥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走到林照面前,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袋,不由分说地塞到林照手里,咧嘴笑道:
“林兄弟,咱们风雷园有自己的规矩,拿了东西就得给钱。这一袋金精铜钱你收好,算是买下那袁真页的尸身,嘿,用这玩意儿换一个十境大妖的遗蜕,这笔买卖,我风雷园绝对是赚了的。”
刘灞桥此次来骊珠洞天也有三袋金精铜钱。
其中一袋子用作过路费,如今给了林照一袋,手里还剩下一袋。
他也没有什么想买的,刘羡阳的本命瓷如今转手到醇儒陈氏手上,那本祖传剑经也有古怪,不像刘羡阳那般破而后立是得不到真传的,空有金精铜钱也无用。
而且先前与宋长镜见了面,这位大骊藩王许诺让他去大骊京城看一看那把非常出名的“符剑”。
若是真能得到一把冠以“符剑”之名的道家法器,别说一袋子金精铜钱,三袋子全丢出去也是值得的。
布袋入手沉坠,林照微微一怔,旋即了然。
他并未推辞,坦然收下:“多谢刘兄。”
“客气啥,以后有空可以来风雷园寻我,走了,保重!”
刘灞桥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林照的肩膀,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方才还喧闹的小院,转眼间便只剩下一人。
林照独立院中,低头看了看手中那袋价值不菲的金精铜钱,又抬眼望向空荡荡的巷口。
静立片刻后,他收起绣袋,转身掩上院门,随后信步朝巷外走去。
路边行人众多,皆是因为先前忽如其来的黑夜所惊,等到天亮了,出来透口气,街头巷尾皆议论纷纷。
路过老槐树时,林照停下脚步,打量片刻。
这棵老槐树还是倒了,被连根拔起,满地碎枝和槐叶,不少汉子拿着刀斧去砍槐枝留作柴火。
林照还看见了几个眼熟的人影,那几人也注意到他,皆是眼睛一亮。
“林照!快来帮忙搬树叶。”
“林师兄你也来捡槐叶吗?”
“林照哥。”
“林师兄,快来管管宝瓶和李槐,我们要迟到啦。”
“林师兄好。”
林照驻足,沉默无言看着五个小家伙在咋咋呼呼的……搬树枝。
李槐、李宝瓶、林守一、石春嘉、董水井。
一个不少。
林照走上前,俯身两只手各自抓起一根粗大的槐树枝,在五个小家伙崇拜的目光中随口问道:“往哪搬?”
几人对视一眼。
随后其余四人同时伸手指向一人,李宝瓶也自觉地举起小手,声音清脆:
“去我家。”
林照丝毫没感到意外,果然是又是小宝瓶发起的行动。
大约也只有她会对龙须溪里那些花纹奇特的石头、老槐树上飘落的叶子抱有如此浓厚的兴趣,也能为了抓蟋蟀将齐静春晾在一边。
林照双手各提着一根粗壮的槐树枝,走在福禄街的青石板上。
五个小家伙跟在他身边,每人手里都攥着几根细小的枝条。
李宝瓶、李槐和石春嘉走在最前面,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李宝瓶,咱们怎么把林照骗过去?”李槐压低声音,“我准备的‘天下第一’弹弓还放在家里呢,要不我现在跑回去拿?”
石春嘉想了想,道:“我的木簪也放在家里了,骑龙巷倒是不远,很快就能跑回来,可是董水井的小木剑还放在乡塾里呢,要是去了乡塾,马爷爷不一定肯放我们走了……”
李宝瓶小脸严肃,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这样吧……你们先回家拿东西,一会儿我把林师兄骗到乡塾,在拿董水井的剑。”
李槐和石春嘉对视一眼,旋即重重点头,达成了共识。
后方。
林照听着三人的“悄悄话”,神色平淡,心想这是要干啥?
怎么一会儿弹弓一会儿剑的。
还要骗他?
这倒不能怪他偷听,剑体初成,五感通玄,些许动静自然而然地便落入耳中,实非有意。
林照目光稍移,落在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堂弟林守一身上。
少年双手正费力地托着从林照手中树枝上耷拉下来的茂密枝叶,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副认真负责的模样。
“今天怎么有兴致和他们一起来捡树叶了?我记得你往常不是最嫌这些事耽误读书功夫么?”
他对这位堂弟颇为了解,性子沉静稳重,自幼便学着扮小大人,因着敬畏其父林正诚,平日极少参与这类孩童玩闹,今日倒是难得。
尤其是他与李宝瓶、李槐几人年岁有些差距,林守一只比林照小三岁,今年一十二岁,而李槐七岁,李宝瓶九岁,几人还是很少玩到一起去的。
林守一闻声抬起头,神色有些许不太自然:“是李宝瓶说,请我们来帮忙捡树枝,我才来的。”
“哦……”
林照叹口气:“我以为你也给我准备了礼物呢。”
林守一脚步一顿,差点和后面的董水井撞到一起。
少年微微瞪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见林照微一挑眉,只好叹了口气,默默跟在堂哥后面。
……
将沉重的槐树枝在李宅院墙边放下,看着那几个小家伙呼啦一声作鸟兽散,各自飞奔回家去取他们的“宝贝”。
林照便任由李宝瓶拉着自己的衣袖,一路被她“哄骗”着往乡塾方向行去。
行至半途,恰巧遇见从官署归来的陈平安。
征得身旁的小“主谋”同意后,林照停下脚步,与陈平安走到路边稍作交谈。
“宁姑娘他们离开了?”
“嗯。”陈平安缓缓点头,神色有些怅然。
“你手里现在有多少金精铜钱?”林照问道。
“两袋。”陈平安老实回答,“是顾璨临走前交给我的。还有一本他家家传的拳谱,说是他自己练不着了,便送给我,让我试着练练。”
没有出乎林照的意料,顾璨人小鬼大,聪明机灵得很。
很明显,即便刘志茂这次算是帮了他们,顾璨依然对刘志茂抱有警惕,并不信任这位截江真君,留了一手。
即便是要和娘亲一起跟着刘志茂离开,顾璨依然将两袋金精铜钱和祖传的撼山拳谱留给陈平安。
这是好事。
在书简湖那种地方,多些谨慎,对他人少点信任,反而能活得久一些。
林照想了想,抬手从方寸物中拿出两袋子绣袋。
他如今手中共有两袋金精铜钱,一袋是早先符南华买走山魈壶所付,另一袋便是方才刘灞桥换取袁真页尸身的。
林照将两袋沉甸甸的金精铜钱递到陈平安面前。
陈平安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抬眼看向林照,目光中带着询问。
“这些金精铜钱,留在你我手中,眼下看来是笔巨富,但福祸相依,未必是好事,反而极易招来觊觎和祸端。”
林照解释道:“即便是小镇的四姓十族,最多的也不过是有两袋金精铜钱,我们手持数袋,太过惹眼。”
“如今恰逢其会,正是这些铜钱价值最大、最能派上用场的时候,捂在手里徒然招灾,不如尽数花出去,换取实实在在的东西。”
大骊王朝将要解禁开山,允许山头自由买卖,不包含即将敕封的披云山,共有六十一座山头。
林照便将“开山”和“买山”事无巨细告知陈平安,最后嘱托道:
“具体缘由和规矩,你去了铁匠铺,务必向阮师问个明白。他是新任坐镇圣人,对此间规则最是清楚,看在齐先生和我师兄的面子上,也不会让我们吃亏。”
“我需离开小镇一段时日,处理些事情,约莫半月方能返回,这两袋金精铜钱暂且交由你保管,你帮我多多留心,若觉哪座山头看得过去,位置佳好,便替我买下。”
陈平安顿时觉得手中的布袋重若千钧,下意识便想推拒。
林照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别着急拒绝,我得离开小镇半个月左右,万一等我回来,好的山头都被人买完了,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陈平安想了一下这种结果,他也觉得亏。
于是缓缓点头,将绣袋收下,认真道:“好,我记下了。”
林照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有座名为‘彩云峰’的山头,务必设法买下。其余的钱,可视情况再买下一两座不错的山头,如果还有富余的话,在小镇挑两三间位置不错的铺子买下来。”
魏晋正在彩云峰闭关突破玉璞境,有阮邛看护,倒也放心,不怕有人干扰。
彩云峰位置本就不错,风景秀美,又即将诞生一位宝瓶洲最年轻的玉璞境剑仙,说不定也能沾得几分剑道气运,有几分纪念意义,他日若是建宗立派,也有几分说法。
这可是宝瓶洲最年轻的玉璞境闭关突破之地!
两袋子里有五十二枚金精铜钱,一座彩云峰也才价值十余枚铜钱,林照便打算买下这座“师兄突破圣地”。
无论是他日建宗立派,还是顺手当作突破的贺礼送给魏晋,都可以。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将林照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他虽然还不完全明白“买山”背后的深意,但他相信林照的判断。
林照目送他离开,这才转身,走向一旁等待的李宝瓶。
小姑娘在这里等了好一会,也没有催促,似乎也不着急,
见林照走来,李宝瓶眨了眨眼睛:“你们聊完啦?”
林照笑着点头。
李宝瓶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时间,料想李槐、石春嘉他们应该已回家取完礼物了,便跳起来拍了拍衣裳,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林师兄,快走了,马爷爷要等着急了。”
……
竹林郁郁的乡塾院门外,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先生正负手而立,正是马瞻。
他眉头微蹙,目光严肃地望着跑来的两人。
尤其是看到李宝瓶那蹦蹦跳跳、毫无规矩的模样,花白的胡须似乎都翘了翘。
李宝瓶却浑然不怕,跑到近前,反而冲着马老先生做了个俏皮的鬼脸,吐了吐舌头,然后像一尾灵活的小鱼,“哧溜”一声就从老先生身边钻了过去,径直跑进了院子里。
马瞻摇头,随后目光落在随后缓步走来的林照身上,神色稍缓。
他是识得林照的,往日里齐静春先生时常寻这孩子手谈弈棋,他亦曾在一旁观战。
对于这位棋力高超、书法亦颇具风骨的学子,马瞻也是心绪复杂。
不知为何,他总能从这少年身上,依稀看到崔瀺与齐静春两人截然不同的影子,交织于一人之身。
或许是因为那两人最擅长的,也是下棋和写字吧。
马瞻只好这样告诉自己。
他正了正神色,准备对林照开口说些什么。
林照的目光已淡淡扫来。
没有对师长的尊敬,也没有丝毫喜恶,就像是看了路边的陌生人一眼,平静无波,却深邃如古井。
更让马瞻心头莫名一凛的是,这少年周身似乎萦绕着一种极淡却极其锋锐的气息,竟然让他也感到一丝寒意。
林照并未停留,只是在经过马瞻身边时,脚步微顿,唇齿轻启,留下四个字:
“好自为之。”